李屺阳
同志们都说,我太幸运了。刚到延安,就见到毛主席,聆听了他在边区参议会上的讲话,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
毛泽东一口浓重的湖南腔,比建国后的大会讲话速度快得多。我使劲听,才听懂80%。但我牢牢记住了演讲中的话:“共产党员决不可自以为是,盛气凌人,以为自己是什么都好,别人是什么都不好,决不可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自吹自擂,称王称霸……共产党是为民族、为人民谋利益的政党。它本身决无私利可图。”毛泽东讲话,声音洪亮,身子来回摆动,不断打着手势,他拿起桌上的茶杯,靠近自己,作为“小房子”,指着茶杯,好像里面有人在“称王称霸”。他有力的手势,大大加强了我的记忆。演讲通俗生动,引起会场阵阵掌声。
50多年过去了,他的讲话犹在耳边回旋。
早在1937年,我就想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1939年,我19岁,在西安西北临时大学北平大学医学院学习,不甘心于搞一般的抗日救亡活动,想去延安,但暴雨连绵,路被冲断。于是便响应学校民先队去前方的号召,和几个同学一起,乘上东去的铁甲列车,到山西临汾中共北方局办的八路军学兵队学习。在这里,我穿上了军装,由一个学生变成了八路军战士。学兵队过的是军事化生活,进行游击战的军事训练,站岗放哨,夜间紧急集合、实战演习……紧张活泼。延安的歌,我们都学会了。大队集合后互相拉唱习以为常。我在这儿第一次看到油印本毛泽东的《实践论》、《反对自由主义》。我们听刘少奇(当时叫陶尚行)讲“形势任务政策”,彭雪枫讲游击战术,区队长李伯钊教苏联集体舞。北方局宣传部长八路军留守处主任杨尚昆作形势报告,一二师师长贺龙、副师长萧克给招募来的新兵讲话,丁玲领导的上海第五救亡演剧队成员贺绿汀教我们唱《游击队歌》。我们行军到侯马白石村八路军随营学校,第一次见到敬爱的朱德总司令:“城头上站着两位大将军,你要问他是哪个,朱德、毛泽东。”朱总司令给我们讲话:“你们是游击队,我是游击队的队长。”1938年2月初,彭雪枫、张震带了数十名队员将要出发去前线,我们列队欢送,队员于春领唱:“别了别了同志们,再见再见在前线!”同学们不怕牺牲,一心消灭日寇,不当亡国奴,此情此景,激起胸中燃烧的烈火,慷慨惜别,泪花夺眶而出。
我们被分配到阎锡山的卫队师政治工作队,全队百十来人,两位队领导都是共产党员。部队从蒲县开往隰县午城打日本鬼子时,不幸败北。政工队是非武装部队,住在战场20里外的村庄,可以听到大炮轰鸣,看到火海浓烟。
战斗失利了,队长带着我们渡过冰凌哗哗流去的黄河,来到阎锡山的后方陕西宜川。学兵队来的同志决意离队去延安。谁知沿路有河东逃出的散兵,到处打人抢人,只好调头西安,各奔前程。我回到三原家中,见到母亲,她一把搂住我,泪水如雨,以为我牺牲了。
我是陕西三原人。父亲刘润民是爱国军人。清朝末期考上了秀才,后来求学于保定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率部队驻陕北榆林,1937年他去延安,毛主席接见过他。因不愿打内战,1938年请长假赋闲家中(解放后任省政协委员)。我从西安到临汾后曾给父亲写一家信,他来信称赞我说:“好儿女志在四方,为国之将亡尽忠,为民族之存亡尽孝,堪称吾辈之先锋。”
回到三原家里后,不断有从胡乔木、冯文彬办的青训班回来的熟人看我,言谈中我表示,我要去延安找党。他们说,“咱这里就有党,农村没人做妇女工作,太需要你了。”当地党组织把我留了下来。从此开始了做地下党的工作。
1939年,反动派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好几位已暴露的同志都去了延安。省委通知我去云阳一一五师留守处,也是陕西省委机关所在地。省委组织部长张德生独自在一个大庙里和我谈话,要我继续留下来,长期埋伏,利用自己和家里的各种社会关系,隐蔽地开展工作,万不得已,找交通员送我进边区。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发生后,陕西关中一片白色恐怖。国民党政府要逮捕的40人黑名单,第一个就是我。我的公开身份是教师,因为学校安进了钉子,宪兵队长任体育教员,我走出家门,常有特务跟踪。由此,我决心找交通员、石桥乡的老党员吴老三带我进边区。
进边区还要过封锁线,那一带碉堡林立,随时有被反动派抓住杀头的危险。林坚同志就是过封锁线时被敌军抓住活埋的。
我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带着要进边区的三个男党员,分别在吴老三家中集合,商量了口供:边区有我们家的老坟,快到清明了,一块儿去上坟。我事先已在城里买下纸线、几包点心,吴老三是我直接联络省委的交通员,经常在封锁线一带卖菜探路。我们在他家坐着迷糊了一阵儿,后半夜就起身了。次日中午,烈日当头,又渴又饿,任民手挽着提篮,装着点心和烧纸,陈兄拿着一根长竹竿,顶端挑着一缕黄纸条,微风吹着飘来飘去,真像要上坟的样子。赶到耀县牛村,一连串的碉堡已在眼前,我们都不言不语了,静静地瞪着碉堡,看里边是不是有敌兵。穿过碉堡旁边时,只听得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叫,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荣开玩笑说:“国民党的伙计快来呵,我们拜望来了。”吴老三却喊:“别的碉堡有人,赶快跑步下坡。”我们刚走下十里深沟,接着又上十里坡,还是处于几个碉堡的视线圈内,大家拼命往上爬,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吴老三拉着我,终于上到坡顶,接着又是一个下坡,进入边区境内,好不高兴啊!我们问老乡要来开水,打开点心包,大口吃起来,和几个小娃娃逗乐。不料,山坡上有游击队员架起机枪,要收拾我们,说我们是国民党的保安队。我定神一想,便举起双手向机关枪走去,对方大喊:“你是女人,不要你,那四个男人上来。”于是,个个随我上来。我们说,我们是来找雷经理的(雷荣经理是省委派出的联络站的负责人),吴老三也再三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对方问:“你们为什么不带路条?”我说:“通过封锁线,拿上共产党的路条,不是寻着倒霉吗?”对方听后,确认是一场误会,赶忙道歉:“不必不必。”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老远还有农民带着刀矛,不断跑来,欢迎着我们。游击队的头头赶快带我们去区政府吃饭。饭后继续急行,直抵照金,正碰上陕西省委秘书长张中同志,一报名,党的关系就接上了。当时,陕西关中陕南,不断有地下党的同志回到照金,人员猛增,吃住都很困难,但是,大家心情是舒畅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共产党一起聚会。
到照金后我请交通吴老三回三原代我发一信给家中,说我到老师高舍梓先生(她当时已在延安)那里去了,这是我进边区后捎给家里的唯一的一封信。解放后,我从延安到西安,经过三原县武字区陵前乡,才知道母亲去世,母亲临死前还把我从边区捎回的这封信装在贴身口袋里。弟弟告诉我,我不辞而别去边区后,家里派他找了三天,都以为我被特务暗杀了,收到这封信后才放下心来。
在照金住了半年,省委通知,延安要成立西北局,先调黄葳、我、周盼去延安。我们省委书记欧阳钦也将调西北局。
多年想去延安的夙愿,将要成现实了。
我们一路翻山过岭,60里梁上没一家人烟;我们进入原始森林,每人拿着一根棍子,防止野兽袭击;我们光脚穿着草鞋,踏在寒露已经变成冰霜的羊肠小道上,从又粗又壮的树干夹缝中看到不远对面山上仍有敌人有碉堡。数日后到达张村驿,全是开阔地带,天气虽冷,太阳照在身上,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不久,便远远地看到了宝塔山,延安啊,我终于走进了你的怀抱。
我在西北局机关工作五年多后,西北局组织部长马文瑞同意了我到中央党校二部学习。学习结业,我被分配到边区妇联工作,带两名助产士,来到延安以东的李家渠蹲点调查。
到乡政府,我们三人挤在一个小窑洞里。谁知入党多年的卜乡长,重男轻女,看不起我们,好像说:“女人来了能干啥?给乡政府添麻烦。”我们到底能不能为乡政府分忧解愁,为老百姓办实事,看行动吧。
从12月到次年2月,我们走遍全乡的大小村庄,宣传妇幼卫生、新法接生,还进行形势教育。
农村的接生婆十有八九野蛮得很,搞不好,母婴双亡,有的顺生下来,剪脐带不讲卫生,四到六天就夭折了,这叫“四六风”。因而,老太太、小媳妇、大肚子妇女都爱听我们宣传,热情地留下助产士给临产的媳妇接生。妇女们把我们当贵客看待。
不久,乡政府接到通知,从山西调来的三五八旅八团将进驻姚店、李家渠一带。胡宗南数十万大军已云集边区南端。为此,我们参加了动员会,动员老乡腾房子,按性别几户住一起,借老乡的锅碗瓢盆等灶具一一造册,又动员老乡把房子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解放军的到来。
部队进村后,我们动员妇女给战士洗被褥、缝补衣服、纳袜底。一个战士的棉衣又破又脏,我把自己的棉袄借给他,第二天他的棉衣缝洗好了又穿上了。另一个战士,棉裤里子的腿部破了,棉花中钻进数不清的虱子,我们干脆用一块新粗布把烂处补了起来,虱子跑不出来了。这种种活动,得到八团领导的称赞,八团召开战斗英雄命名大会邀请我们参加。我记得一位在山西战斗中打死鬼子最多的战斗英雄丁丑娃,大个子,脸黑黝黝的,真叫人敬佩。他们的战斗口号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非常激动人心。
我们的种种活动,卜乡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完全改变了过去那种冷漠态度,感激我们给乡政府帮了大忙,有什么工作,常常和我们商量。乡政府天天人来人往,整天吃小米饭、熬酸菜,有一天夜里12点,我们睡下了,有人敲门,我们爬起开门一看,原来是卜乡长和炊事员端来了三大碗煮羊肉,酬谢我们。
1947年2月,我回到机关。西北局机关人员正忙着清理文件,在防空洞里埋藏书籍,准备转移,离开延安。
十年和平生活,对机关工作人员来说,迎接残酷的侵略战争,思想准备是很不够的。很多小孩子还留在机关。于是党组织发动干部背小孩,我有个不到三岁的女孩子小兰,干部科长李万春自告奋勇要我把小兰交给他,他背起背包,把小兰架在背包上,离开了延安。后来万春告诉我:“你们小兰乖得很,就是给我尿了一脖子。”
陕北战争是打蘑菇战,敌人在陕北转圈儿,我们也打转转,基本上走遍了陕北各县的村村峁峁。
我军在蟠龙、青化砭、羊马河三战三捷,在安塞真武洞召开了盛况空前的祝捷大会,周总理作了鼓舞士气的报告。敌军自北向南被牵引过来,竟把我们党群系统的家属队当成了主力军,相距不过一两天的路程。女同志不少带着孩子,一天行军几十里,特别是那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背不起,又走不动,哭叫着“妈妈,我走不动了”。我们给孩子鼓劲儿:要像小八路,战胜疲劳,前进!……
大伙儿一会儿爬山,一会儿进沟,孩子很累,背孩子的更累,歇一会儿吧,还要给婴儿喂奶。一位女同志由于绷带把孩子绑得太紧,只有八个月的婴儿窒息了,母亲在山上号啕大哭起来。我走近一看,抱着孩子领着她,赶紧找卫生队抢救孩子,同志们也为她伤心落泪,在山上高喊:“打倒蒋介石,为孩子报仇!”
我们这个小队,走啊,走啊,看到大路上的脚印,全是朝北的,没一个向南的。途中忽然传来消息:毛主席住的离我们不远。大家狂欢起来,毛主席真的没过黄河,和陕北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大家精神抖擞,信心百倍:胡宗南必败,解放军必胜!
战火中,我生了第二个孩子,不到十天,敌人来了。老乡抬担架送我数十里之后,又骑了一匹没有备鞍的马,接着步行。虚弱的身子,汗直往下淌,住在白庙岔,和丈夫商量,用两丈布二斗米让他把不满月的婴儿安置在老乡家里(西北局机关有八九个孩子寄养在白庙岔一带,解放后一个也没有找回来)。我的心碎了……想在这里多休息几天。
一天,我刚走出窑门,忽然看到边区政府主席、我们尊敬的林老(林伯渠)骑着骡子从南面上来了。他问我:“你们还不快走,敌人来了。”我们立刻踏上北去的大路。雨,下个不停,丈夫背着小兰,在泥泞打滑的路上行进。我们的背包、衣物越背越重,都湿透了。我紧跟着丈夫,路太滑,上坡时他还要拉我一把。小兰也是全身湿漉漉的,由于整天背着,悬空吊着的两只小腿,肿得打起了一个个水泡……
1947年,陕北绥德、米脂,沿着黄河各县,群众口粮都大成问题,靠山西支援。我的丈夫去陇东征粮,经常见不上面,我带着小兰和赵守一同志的小孩子农农,请老乡用两个筐子担上,随我前进。在山坳间,两个筐子转悠着,终于送到山西临县延安保育院。送罢,我一身轻松,背着20多斤的行李,参加了边区政府收复区工作团。
工作团九人,只我一个女同志,从临县出发来到陕北佳县,县城在山顶上,下坡八里,就是佳沪河。10月下旬,冰冷的河水深到大腿,我挽起裤腿,望着上游,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和男同志一块,过来了。
黄河岸边,是望不透的枣树林,南边正是著名的白云山,我们欢快地登上数不清的台阶,来到大庙前。老道说,毛主席前几天刚刚来过。多高兴啊,沙家店战役胜利了,毛主席悠悠然逛了白云山,战争从此由内线转入外线,毛泽东那“李德胜”的名字,也改叫真名了。
我们一路上动员老乡返回家园,生产劳动,动员青壮年参军上前线,翻了几架大山,来到高家庄附近的一个村庄,见不到几个人,窑里空空荡荡,便走上山峁,在山坳里找老乡,老乡像惊弓之鸟,老远看到我们就跑。我脱下军帽,叫喊那些抱娃娃走得慢的妇女:“你们看,我是女人,是咱政府回来了。敌军已经走远了!”老乡仔细看看我们才恍然大悟,回到村里。我们召集群众大会,说明时局,安定人心,要少数拿了别家东西的交出来,让大家认领;把敌人杀猪宰羊扔下的肠肚、死人骨头掩埋好,免得发生传染病。还一再告诉群众,我军打了胜仗,敌人夹着尾巴逃跑了,再也回不来了,要大家尽快恢复生产,亲邻互助,重建家园。
到了鸟龙铺大镇子,看到发射台高耸的电线,肯定毛泽东到了这里。不久,中央在米脂杨家沟召开了重要会议,之后,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放心地离开了陕北,去河北平山,更加神速地指挥全国解放战争。
陕北形势大好,1948年3月,延安光复。我们进城住在王家坪,那几天到处走走看看。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只剩下一堵墙,西北局山上和党校二部山上的窑洞门窗全没有了,王家坪后面的“四八”烈士墓(王若飞、秦博古、叶挺、邓发)杂草丛生……恢复生产、重建延安的任务是繁重的。我又被分配到边妇联宣传部长。
8月,西北局决定:白茜(中央妇委委员)、张子芳(边区妇联主任)、我和关中分区家属队负责人刘蓟四人去平山,参加党中央召开的解放区妇女工作会议。
我们渡过黄河,到了刚解放的汾阳,城内还是反动派的标语,城外几十里地属敌人制造的无人区,赤红色的棉花秆上长满白花花的棉桃,无人收获。到了榆次,听到徐沟战斗非常激烈,天刚下过大雨,逃窜敌军的足迹留在泥泞的大路上,丢失的草帽、鞋子、花名册等等,死尸的腥味扑面而来,我们在这儿坐了一辆刚缴获的火车,太原正处于我军包围之中;从奉阳到阳泉,我第一次见到大煤矿,想进坑道看看,管事的人说:“解放前不准女人进去,进去就要塌方。现在解放了,进去吧。”
我们整整走了43天,到达石家庄,市委书记兼市长柯庆施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乘上新缴获的美国吉普车,过了滹沱河,到达了平山。
参加会议的100多个女同志,欢聚一堂,晋冀鲁豫的女县委书记杨蕴玉英姿飒爽;晋察冀边区妇联主任田秀娟,身穿军装腰束皮带,还插着一支小手枪;各解放边的妇女代表,云集党中央所在地,盛况空前。
周总理作了三年打败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政治报告,当他讲到蔡大姐、邓大姐领导中央妇委工作情况时,听众都笑了起来,邓大姐在台下也笑了。总理说:“你们笑什么?蔡大姐、邓大姐是大革命时参加工作的,你们在座的都是二姐、三姐……”可不是吗,大家心服口服。总理这时称自己的妻子是“邓大姐”,其他场合他总是称“小超”。
这次会议为进北平做准备,制定了新中国婚姻法的初稿,作出了党中央关于解放区妇女工作的决定。这是中国妇女运动史上的一次重要会议。
会议结束,我们又回到延安。
1949年5月,西安解放了,我和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在解放西安的第二天列队步行进城了,我们个个都换上了新军装,街道两旁站满了欢迎的人群,不断欢呼歌唱……
我们这一群延安哺育的儿女,是永远不会忘记延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