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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灵附体

红兴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一对大手,耳朵尖尖的,竖着。白天干活无精打采,老是打喷嚏,伸懒腰,眼屎接连不断爬出眼角。我祖父总是轻蔑地说,哪里是眼屎,分明是懒虫。但到了晚上,他的眼睛就放出光来。好像那些懒虫全长出了翅膀,嗡嗡在夜空中飞行。他可以整夜不睡觉。而我祖父一到晚上便鼾声如雷。好像夜晚本身就是一床好棉被。

但后来我祖父对红兴就不敢那么轻蔑了。至少在嘴上是这样。

起先是,村里成立贫协了。大家推荐我祖父当贫协主席,他不肯,说自己不识字。祖父没读过书。他在学堂里坐了两天硬板凳,一个字也没认熟,便跑了出来,从此他认为读书认字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哪怕被强迫进了夜校,他也是一挨着板凳就打呼噜。所以他不肯当贫协主席,不识字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到了晚上就要睡觉。而当了贫协主席,就不能那么早睡觉了。

红兴吞了口痰,说,我来当吧。

红兴是读过私塾的。虽然时间不长,但认熟了不少字。他还会无师自通地打算盘。他说他来当,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谁也没当过贫协主席,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官,也不知道当它是有好处还是没好处。大家鼓了鼓掌,一致通过。

但上面还是没让他当贫协主席,而让他当了积极分子。因为当年中国兵攻打盘踞在肩山上的日本人的时候,他不敢为中国兵送饭送水,吓得躲在苕洞里。后来打扫战场了,他却从日本人手上撸下一块金表,想把它瞒下来,被人发现了。

红兴当了积极分子,贫协主席由当兵回来的宝根当。宝根去过延安,说他在宝塔山站岗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人卷了一支烟,跑到山岗上的草丛里拉屎。宝根说他看过那个人的屁股,那屁股真大啊,又大又稳。然后红兴叫大家猜那个人是谁。宝根和红兴,一个当了贫协主席一个当了积极分子,我祖父就成了他们团结的对象。一有什么事,他们就跑到我家里来,或把我祖父叫过去。农闲时,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当时他们已经成家。我祖父对他们说,日里你们尽管来找我,夜里我可要睏觉。为此红兴经常批评我祖父觉悟不高,只知道睏觉。他们带领村里人做的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是,把地主陈笑秋的家产全部分掉了。陈笑秋当地主的时间还很短,他正在学习怎么当地主的时候,大家就涌到他院子里来了。这之前他家由他老娘孙茴香管家。他们家原来是卖豆腐的,他奶奶从半升黄豆起家,到后来置办了许多田地,做了雕龙刻凤的八大间房子,养出一个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孬崽。所以他们家后来还是女人当家。陈笑秋老娘也就是地主婆孙茴香四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对他管得很紧,不许他抽鸦片烟,不许他到城里去嫖女人。陈笑秋爹不就是毁在鸦片和女人手里的么,他死在城里卖肉的女人的肚皮上,让她刚生下儿子就守了寡。她把陈笑秋管得一点自由都没有。所以把他家划为地主把孙茴香拉到城里关起来的时候,陈笑秋脸上装哭不用说心里在发笑,他想他终于有出头之日了,终于可以自自在在做他的地主了。他甚至还带头揭发他老娘坑害长工和小斗租出大斗量进的罪行。他的行为让村里有儿女的人寒心,有人说,如果说地主婆有什么罪行,我看首先是不该生出这样的不孝之子。这当然是女人们说的。她们目光短浅。红兴把说这话的女人骂哭了。看到红兴带着一帮人来到院子里,陈笑秋惊慌地打量了一下,忙起身招呼大家喝茶。他已经找到了当地主的感觉,觉得当地主实在太好了。只是他那天带着一包银子到城里找妓院,怎么也没找到,便骂骂咧咧地说他娘骗人。本来他还想看看他娘,后来也懒得去了。他怕他娘过不了多久又要放出来。现在看到院子里涌进来一帮人,以为他娘也在里面,腿便有些发抖,见他娘并不在里面,才略略放下心来。

红兴走上前来,抽了陈笑秋一个耳光。见陈笑秋愣在那里,红兴试着又抽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大力抽人家的耳光。本来,谁敢无端打人的耳光呢?即使打了,人家也不会放过。但陈笑秋是不会的。他是要被镇压的。现在,红兴就是要在上面正式来通知之前把陈笑秋镇压下来,好充分发挥他的积极分子的作用。陈笑秋的脸肉乎乎的,让他的手掌很舒服。原来抽人耳光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刚才他还担心陈笑秋会还手呢。小时候他跟陈笑秋掰过手腕,从没掰赢。他还嫉妒过陈笑秋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多难听啊。他原来叫贱苟。苟就是狗啊。有一段时间,他看到狗就会想起自己丑陋的名字,每当村里人在喊狗吃孩子的屎的时候,他都以为是在骂他。工作队进村的时候,他就改了名字。他觉得现在的名字很好,既响亮又端正。说也奇怪,自从取了这个名字,他走起路来有手也有脚了,新名字的笔划像篾片似的从他的体内穿过去,把手脚都蹦直了,像过去他爹蹦黄鼠狼皮似的。不像以前低头缩颈的,好像还夹着一条尾巴。他在屋子里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又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红兴,红兴,他叫一声,自己答应一声。好像新名字是一壶美酒,他在自斟自饮。他打了陈笑秋一掌后,马上跳到一边,看对方的反应,预备着对方反击的时候他该如何躲避。虽然从理论上来说陈笑秋是不会反扑的,但事实上谁说得清楚呢,假如陈笑秋疯了呢?疯了的人是不顾理论的,类似的事情已经在邻近的村子里出现了,一个被镇压的地主咬掉了一个贫下中农的鼻子。还好,陈笑秋没疯。他不但没还手,而且另一边脸也水色诱人。他忍不住扑上去又补了一掌。就像有一次他路过一个村子,一条小狗对他吠了一声,他赶上去踢了它一脚。没想到它叫个不停,他怕被人听到找他麻烦,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它弄死,以绝后患。他猜想,现在掰手腕陈笑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了,因为他的手已经不是陈贱苟的手而是陈红兴的手。这样一想,他身上的力气又无形中增大了许多。

趁陈笑秋还没反应过来,红兴大声喊道:打倒恶霸地主陈笑秋!大家愣了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喊道:打倒恶霸地主陈笑秋!

操他的家!

操他的家!

分他的家产!

分他的家产!

陈笑秋被泼到一边,大家一涌而入,操起木棍和扁担,把刚刚正式当上地主的陈笑秋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瓷器、字画碎了一地。银子和铜钱也被翻出来了,连同粮食和桌椅一起被一抢而空。有人为了一根银项圈打了起来。没抢到的一方最后只好踹陈笑秋几脚出气。红兴和宝根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他们还没怎么准备好,高潮就已经来了。他们想这样下去也乱了套,宝根急得满头是汗。他本来就是爱出汗的人,即使是冬天,吃饭的时候,汗珠子也会从他鼻尖上跑下来掉到碗里。如果旁边有人,他会说,我刚好嫌菜淡了,现在正好。看到要出乱子,红兴急中生智喊道,大家不要抢,把东西都摆在稻场上,等会儿再分,每家每户都有份。他的声音起了作用。他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他的声音真的会起作用。他有些得意起来。以前,谁会听他的呢,但他发现,自从当了积极分子,大家就不知不觉听他的了。他重复了一遍,说,东西码好,摆在稻场上。他派了两个人在稻场上看守着。那两个人有些不愿意,但他下了命令,他们也不得不愿意了。红兴和宝根带着其他人继续搬东西。桌椅,箱柜,衣服,大米,瓷器,糖果点心,堆得像山一样。还有人找出了银筷子银碗。红兴藏了七八块银元在衣服底下。它们在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不得不用手从外面不露痕迹地把它们小心地托着。这样他的手就显得不是很自由,在指挥大家的时候挥的弧度不是很大。同时还要提防它们发出响声。他到屋里去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便叫大家住手。有几个人说吃坏了东西肚子痛,捂着肚子说先回家上一趟茅厕。红兴说他也要上茅厕。过了一会儿,几个人才陆陆续续一脸轻松地回来。红兴挥手的动作又大起来了。这一天,村里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地主陈笑秋家的东西。村里像过年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至于地主陈笑秋,红兴和宝根叫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红兴和宝根的矛盾,这时已隐隐约约出现。和宝根相比,红兴显得有些喧宾夺主和后来者居上。和红兴站在一起,宝根喉咙里的气就有些不顺。

第二天,我祖父出工回来,红兴才刚刚起床。他伸了个懒腰,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祖父。他似乎对满脚是泥的我祖父嗤之以鼻。他说,难道你将来也要做地主吗?你还真的是千顷万亩啊。我祖父没听清楚。红兴摆了摆手,说你没听到就算了。

从此他天天睏懒觉,太阳不晒痛屁股不会起来。

我祖父说,这个红兴,真的没出息,分了地主家一点东西,人就变懒了。

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祖父、红兴、宝根咬着草根躺在草堆下谈人生理想。宝根说,他不愿干农活,他要带把刀走南闯北,那多过瘾。红兴说,他要做一个神偷,把那些有钱人家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都偷了来。我祖父说,他要拼命干活,攒下钱买田置地,请长工,做财主,吃长面,像赵老爷一样有千顷万亩。赵老爷赵雪麟,是我们那里最大的恶霸地主,后来被枪毙了。从此红兴和宝根给我祖父取了一个绰号,就叫“千顷万亩”。赵雪麟被枪毙后,有一段时间,他们一见面就这样取笑我祖父。

几天后,红兴和宝根召集全村群众开大会。不,准确说来,是红兴主张召集的。他派人把陈笑秋也叫来了。他现在叫陈笑秋不叫地主,而叫地主分子。他和宝根坐在主席台上,陈笑秋站在桌子角边,他说陈笑秋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是地主,而是地主分子了。陈笑秋说知道知道。在对陈笑秋进行控诉和必要的批评教育后,红兴说,从今天起,你家的房子就不是你的了。陈笑秋有些奇怪,问,那是谁的?红兴说,是大家的,是我们全村人的。陈笑秋问,那我住哪里?红兴说,你拿床被褥住到牛栏里去。陈笑秋哭了起来,他说他这个地主真倒霉,什么好处都没得到。红兴大喝一声,说陈笑秋你还不知悔改,我看你这个名字也要改一改,笑秋,笑什么秋,难道你是在嘲笑毛主席的秋收起义吗?干脆,你就叫孬狗吧。

孬狗!

陈笑秋没明白过来。

孬狗!

咳咳,啊嗯——

从此,我们村里就没有了陈笑秋,而多了一个叫孬狗的人。

孬狗从屋里拿出一口铁锅,三只碗,临出门,被人夺去一只,说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两只碗足够了。他住在村下首的牛栏里。平时没人记得他,开批斗会的时候,他就像一头牛似的被拉出来。开完批斗会,他就成了一条狗,吐着舌头,拖着尾巴,嗷呜叫着。下次把他拉出来的时候,他又成了一头牛。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就一直在牛和狗之间变来变去。有人说,孬狗这个名字,实在是取得太好了。许多年后,我们小孩子看到蜷缩在牛栏的土墙边晒太阳的孬狗,见他灰头土脸,眼睛红红的,鼻涕拖得老长,袖子和衣襟上沾满了汤汁、鼻腔和口腔的分泌物,闪着乌黑的油光,身上散发出兽类的特殊气味,跟一头老狗真的没有区别了。

地主分子孬狗家的八大间房子,全分给了村里最穷的人,其中,一个是村上首的癞痢头兴贵,此人惯于偷鸡摸狗。一个是从外地逃荒讨饭来的水生。一个是一年要病三百六十五日的木匠远根,他的脖子像个风箱,老远就听到他在呼哧呼哧地响。

红兴原先的老婆叫银枝,跟他同甘共苦地生了一个女儿。但自从他当上积极分子,对银枝就渐渐地不好起来,说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到乡里要求离婚,但银枝不答应,银枝说,你这个狗咬头的,你忘了我们钻草堆的事情了。乡里经过调查,确定他们当年的确是钻过草堆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父母包办而是自由恋爱的。从乡里回来他们就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红兴说银枝老是拖他的积极分子的后腿。不久银枝得了重病,下身流血,躺在床上起不来。到了晚上,红兴就脚步轻快地钻到邻近一个村子凤莲的被窝里去了。凤莲原来是一个国民党连长的小妾,两年前,连长带着大老婆跑到台湾去了,丢下个小妾没人管,哭哭啼啼的。听说凤莲长得可漂亮了,脸像刚熟的桃子,一年四季都是红扑扑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味。红兴从那里回来后就说,那个连长就是傻,丢下这么好的小老婆。红兴天天往那里跑。他说凤莲身上有很多毒素,一般人是不敢接近的,不然会中毒,但他是积极分子,思想好,不怕,他要改造改造她,把她改造成新人。所以他天天去凤莲那里,不是为别的,是为了把她改造好。宝根问什么时候可以改造好,他说快了快了。银枝的身体越来越差,身上散发出臭味。后来她什么也不吃。有那么一会儿,臭味好像忽然停止了,她头上的虱子开始离开她,四处奔跑。她死的确切时间,没有人知道,等她女儿知道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头上的虱子已经跑光了。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发,觉得特别的硬,像松针一样。红兴很快把凤莲接进了家门。凤莲真的是很漂亮。只是对红兴女儿十分不好,不让她读书,不让她穿没破的衣服,不让她吃不冷的饭,身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听说凤莲还用手指钻他女儿的下身。女儿跟红兴哭诉,红兴甩了女儿一巴掌。后来他女儿在冬天到塘里洗衣服时,掉下去淹死了,村里别有用心的人说是凤莲把她推下水去的,但红兴说胡扯。此事没有人有证据,再说女儿是他的,又不是别人的,大家才不去管。

不久地主婆孙茴香被县里放回来了。村里人几乎认不出是她了。她倚在八大间的屋门口朝里瞅着,却听到了拉风箱的声音,紧接着,痨病鬼远根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跑到另一间屋里,看到了一颗癞痢头。癞痢头兴贵出来踢了她一脚。外乡人水生听到动静,倒是端了一碗水给她喝。水生说,这屋已经不是她的了,她儿子现在住在牛栏里。孙茴香狠狠瞪了水生一眼,水生的脸马上红了。孙茴香嘿嘿笑了起来。笑秋,笑秋,她到处叫陈笑秋的名字,但没人答应。她跌跌撞撞跑到牛栏里,看到有个人正像狗一样靠在土墙边晒太阳,一边往口里沾口水一边摁刚捉下来的虱子,大概正捉得起劲,口水都流了下来。他对孙茴香的叫喊无动于衷。孙茴香认出是她的儿子,她上前去掰他的脸。好像要从他现在的外壳里把那个鲜亮的儿子重新掰出来。他的脸上是汗垢、灰土和牛粪。这时她看到儿子把她的手用力推开,认真地对她说他不叫陈笑秋叫孬狗。

红兴听说地主婆孙茴香回来了,马上组织了对她的批斗。他没等孙茴香喘过气来。他说这就叫趁热打铁痛打落水狗。队长宝根陪在他旁边。贫协取消后,宝根就当了队长。但红兴还是积极分子。因此他觉得自己现在比宝根高一辈。积极分子可以直接跟乡长书记汇报,队长就不一定有这个权力。他叫孙茴香跪在瓦片上。孙茴香的膝盖跪出了血。他要大家控诉孙茴香的罪行。他一边举手一边呐喊,然后问大家:是不是?起先大家没反应过来,他加重了语气,大家就明白过来了,说:是。后来只要他一举手,大家便说是,根本不用他问了。他觉得他组织得越来越轻松。在控诉地主婆的罪行时,他尤其提到了一点,那就是她作为她的地主丈夫的帮凶使村里或邻近村子里的许多女人被强奸甚至丢掉性命。红兴说,后村有个叫金菊的,还是个大姑娘呢,你把她骗到家里,然后叫你那死鬼男人如狼似虎地弄了她,是不是?不等孙茴香回答,他又说,后来金菊好不容易嫁了人,当晚你又指使男人去闹事,把那件事弄得别人都知道了,金菊没了面子只好去跳了河。你还把一些女人藏在家里,一边虐待她们让她们吃猪食一边供你男人受用。那些女人如果怀了你男人的孩子,你怕他们将来争家产,就用卤水灌她们的下身,把她们都弄肿了,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你对劳动人民的妇女有刻骨的仇恨,时刻想置她们于死地,但你阴险狡诈自己不动手嫁祸于人让你男人动手。孙茴香的嘴唇一直在哆嗦。末了她也对那个死鬼丈夫破口大骂起来。红兴很得意自己的手段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红兴又把村里几个曾经被老地主搞过的女人叫上台来,要她们进一步控诉地主婆的罪行。他叫她们详细地讲述当年地主压迫她们的细节,她们用手遮着脸,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忽然反应过来像一群饿狗一样嗷呜叫着一齐咬向地主婆孙茴香。

在此后接连不断的批斗地主婆孙茴香的活动中,积极分子红兴折磨她的方法越来越千变万化越来越多种多样。他叫人搔地主婆的胳肢窝。地主婆一边哭一边笑个不停,把大家都逗乐了。他要地主婆把手举起来,半天不能放下来。如果地主婆的背驼了,他就叫人把她摁在地上踩直。他说古书上就是这么治人驼背的。如果地主婆的背伸得太直,他就在她脖子上吊一块土砖。这一招很灵,地主婆的背马上又弯了下来。他要地主婆原地转圈,不许停。他的新老婆凤莲还给他出了个点子,叫地主婆吞蚯蚓。地主婆在队里的稻场上一连吞吃了好几条大蚯蚓。地主婆边吃边吐,大家看到,她吐出的有草根,红薯叶,最后是绿的,好像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吐完了胆汁,她只能干呕。她的背脊像一张弓,脖子和脑壳则像是箭,弓在不断地拉着,把脖子和脑壳往前射。斗地主婆的时候,她儿子往往低头站在一旁陪斗。红兴就说,孬狗,上前去踢地主婆孙茴香。孬狗没动,红兴就自己踢。孬狗踢得不狠,红兴就上前狠狠地踢,他的脚尖踢在地主婆的腿骨上,发出折断芦粟杆似的声音。孬狗便一边哭一边说,好,我踢,我踢。孬狗踢完了他娘,就到一旁啪啪打自己的耳光。这时地主婆就去捉住她儿子的手,说他踢得好,被自己的儿子踢,浑水不落外人田,他们不吃亏。后来,批斗会一动手,地主婆孙茴香和她儿子陈孬狗就不约而同地,一个要求让儿子踢,一个要求踢自己的娘。这时红兴就拍手拍脚笑起来,说,地主阶级显出了原形。

红兴说,他看过古书,他最佩服的人是刘邦,刘邦也是贫农出身,是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是又红又专的人物。他说,书上写得很明白,有一次,刘邦得意地跟人说,他出谋划策不如张良,领兵打仗不如韩信,管理财政不如萧何,但他能利用他们,让他们为他出力。这是刘邦当帝王前的事。当帝王后,刘邦就要他们互相狗咬狗。现在,他陈红兴也要学学帝王刘邦,让地主婆、小地主,还有死鬼老地主,让他们互相攻击诅咒,打成一团。他才懒得亲自动手。

终于有一天,大家听到咔嚓一声,老地主婆孙茴香的脖子被土砖吊断了。红兴对孬狗说,都是你,以后只好斗你了。孬狗说,好,斗我,斗我。

有一段时间,大家以为红兴有神灵附体。如果不是神灵附体,谁敢做那样的事呢?

可这话如果让红兴听到了,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不信鬼神。他为什么要信鬼神呢?信鬼神的人也就信因果报应,可他遭过什么报应?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谁敢把他怎么样?对于不信鬼神的人,说他神灵附体,那不等于拿大粪往他头上泼么,他一定会对说这话的人怀恨在心,说这是诬蔑他,损害他的形象。这时他额上的血管会像戴着柳条帽埋伏在那里的战士忽然端枪噌噌窜出来。然后他会用那把无形的枪把说这话的人顶到某个墙角,跟他耐心地说上半个时辰,说鬼神是封建迷信,人死了是什么也没有的,只不过有的人死了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了比鸿毛还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迷上了跟人家摆事实讲道理。他耐心细致,娓娓道来。如果对方不接受他的观点,他就不放他走。他把他堵在墙角。对方饿了他不饿,对方渴了他不渴,对方要睏觉了他不睏,对方要哭了他还在笑。没办法,对方只好举手投降。然后他说一句,对方跟着他说一句,像老师带读课文,直到他满意为止。不然他不会放人。弄不好,他还要到乡里去报告,说对方是牛鬼蛇神敌富反坏右。对方从他的包围里逃出来,既想回头又头也不敢回,担心他那只一直插在口袋里默不作声的手会忽然抬起来,朝自己的背部扣动扳机。

其实红兴手上什么也没拿,可跟他在一起,总感觉他手上或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顶着你的腰或朝你瞄准。

但他嘴里总是说,谁对他有意见尽管提。

为此,他还在村子里开展了大规模的提意见活动。所以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里显得特别活跃,大家愿唱就唱,愿笑就笑。连地主的崽子孬狗也可以唱歌跳舞。红兴说,谁提的意见越多,就越进步积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冒冒失失地说他神灵附体或中了邪。还有人说他不该娶国民党连长的小妾做老婆,说他这是贪图美色,并提醒他要小心凤莲的糖衣炮弹。还有人说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光说不做。还有人说他要求自己的标准和要求别人的标准不一样。还有人说他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如此等等,他都认真地记录,并叫说话的人签字按印。但不久,给他提过意见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报复。有的是家里的猪被拉出去杀掉了,为某次大会作了贡献。有的是被另外的人告了状,说偷了生产队里的东西。有的是嘴巴莫名其妙地肿了起来。还有的人蹲在茅厕里不能起来,一天到晚拉个不停,把屁眼都拉肿了,刚好了些,就要夹着肿了的屁眼去挑土方。像夹着一只肉蛋。有的人,屁眼一直就没缩回去。

前面说过,红兴虽然个子矮小,但长着一对大手。耳朵尖尖的,竖在脑袋两边。白天干活他无精打采,但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在村子里游荡。他把耳朵贴在别人的门缝上。他的大手扒在人家的院墙上特别稳当,并且毫不费力。谁在背后说了什么和干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吃食堂的时候,各家的大米都要交公,我祖母在灶屋灰囤里藏了半升,不知怎么的马上被红兴知道了,他一进门就直奔我家灶屋,把埋在灰囤里的半升米拎了出来。在这方面,他简直是天才。他还暗暗发展了许多下手,而且那些下手只知道自己是下手,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下手,或他们是谁。看上去,我们村里谁都是下手,谁又都不是下手。为了自己把下手做稳,那些下手之间也开始了互相窃听和告密。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里的院墙上和门缝边,几乎贴满了耳朵和扒满了手,看上去,像是爬着许多蜥蜴和长出了许多木耳。

红兴终于把宝根整下去了,他到上面反映,说宝根经常说他在延安的时候,曾看到过某位领导人蹲在茅丛里拉屎并说他的屁股如何大,这大大损害了领导人的形象,再说,我们这儿还有个说法,说头大可以当军师,脚大是小人,屁股大不是好人,这就不仅仅是损害而是污蔑了。红兴的话引起了公社里的重视(这时乡已改为公社)。公社把宝根叫去质问,宝根没有否认,并坚持说他说的是事实,他看到的也是事实。公社里吁了口气,意思是说,红兴并没有撒谎。因为当时,不但狗咬狗,就是人咬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结果,宝根的队长被免掉了。考虑到生产队工作的复杂性,公社决定任命红兴兼任队长。至于我祖父,红兴决定还是团结为主。虽然他有时候也故意让我祖父站站桌子角。我祖父还是那么爱睏觉。现在,不但坐着,连站着或走路,他都可以睏觉。不但晚上,白天他也呵欠连天。这时他居然还在不合时宜地积攒砖木,想盖一栋新房。红兴叫他站桌子角,他就站在那里一边睏觉,一边构想着他要造的那栋新房。有时候忽然冒出一句:窗格子也要净杉木的!

红兴不阴不阳地笑道:真是个“千顷万亩”啊。

红兴做的头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是,他带人把祖堂里的牌位和香案都砸烂了。门上的木匾被他拿回家当柴烧了,门槛石被他拿回去凿了猪槽。他说,不是他家里没柴烧,不是他家里没猪槽,而是他不信,不信祖堂里的东西动不得,有神,他偏偏要动动看,所以他不计较个人得失地去动了它们,为的是树立一个榜样。跟着他的那几个人,不用说,是“积极”两个字下面的点和捺。他们的手在抖个不停。他们苦着脸问红兴,真的要砸啊?红兴说,不砸你跟着我干什么?他们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平时,大家到祖堂里来都是敬香烛,求祖先保佑的,低着头,脸都不敢抬起,吸气也不敢太粗,要匀匀的,细细的。祖堂里的东西是不能乱动的,不然会烂手,会得怪病,家里会出祸事。红兴朝他们轻蔑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把他们泼开,举起锄头把香案上的牌位撸到地上。有人想阻止,但遭到了红兴的批评。红兴警告道,谁要再这样,就是四类分子。大家被吓住了。当了四类分子,就要戴高帽,被拉去游行批斗。红兴砸祖堂后,村里不怀好意的老人就在暗暗祈盼他们想看到的事情出现。但一天过去了,红兴好好的,两天过去了,红兴还是好好的。老人就开始嘀咕,这个红兴,难道真的是有鬼神附体,祖宗都奈何他不得?

村上首不远的地方有两口大塘,塘边有座庙。在砸掉祖堂把它当成全队社员算工分和开会学文件的地方后,红兴又开始向庙里发起了进攻。其实庙里只有两个和尚,有一个还比较老,手上的青筋像红薯藤一样,是根本用不着进攻的,但红兴一定要用进攻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声势浩大,很有力量。同样,他们把庙里的菩萨也砸了个稀巴烂。他对庙里那奇形怪状的屋顶看了老半天,不知道它现在能做什么用,既然是四旧,又没有新的利用价值,那就一把火烧了它。两个和尚,年轻一点的抱着头跑了出来,年老的坐在蒲团上不肯动身,脸上冒汗,嘴里念念有词,结果被活活烧死。年轻一点的和尚被红兴安排在庙旁边的一间矮房里,后来红兴从别的地方拉来一个尼姑,让他们成婚。一年后,一个小和尚被生了出来。红兴说,谁说和尚不想结婚,现在他被解放了,不是活得很好嘛。

因为红兴,许多传说失效不灵了。对此种种,村里的老人们痛心疾首。他们用最恶毒的话诅咒红兴。但哪怕是再隐秘的诅咒,也马上被红兴知道了。然后那些老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报复,比如在墙根打瞌睡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口袋里有一条蛇。饭碗里有蚯蚓。过冬的衣服不翼而飞。儿子对他们六亲不认。分给他们的口粮越来越少,儿女们控制了他们的饭量。他们渐渐也沉默起来。正如我们村子里的人不相信上帝,大家也不相信有恶魔。即使是鬼,我们也把他们想象得花枝招展,认为他们经过教育可以变好。那么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红兴这样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也不怕而又得不到惩罚的家伙呢?老人们一直在冥思苦想,有一天他们恍然大悟: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是不是认为自己就是神啊,只有认为自己是神灵的人,才要排斥别的神灵,更不会相信什么鬼神。就好像城里人在街上走,并不会说他是在城里,只有乡下人才会这么说,对吧?

老人们的话不是没道理的。过了不久,红兴到城里照了一张相。他把照片放大,一下子洗了几十张。大家不知道,照片也能放那么大,几乎跟屋堂前挂的领袖像一样大小。红兴的照片进村的时候,队里放了爆竹。大家看到,照片上的红兴,眼睛显得大了,耳朵也不显得尖。村里人有些吃惊,想不到尖嘴猴腮的红兴,到了照片里,也像模像样起来。他的脸那么庄严,额角那么宽敞,鼻梁那么高峻。他的头发经过了梳理,在黑白照片里放出光来。他的衣领扣得工工整整。不用说,每家每户都领到了一张红兴的照片。不,应该是像。有人更正说。于是,大家不叫照片,叫它像。大家把它和堂前的领袖像挂在一起。平时大家看惯了彩色的红兴,觉得他也就是那么回事,甚至对他颇有怨言,现在一下子看到黑白的红兴,不禁肃然起敬。虽然堂前的一排领袖像是彩色的,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大家对红兴的仰视。

红兴说,本来,他的像也是可以用彩色的,但考虑到他一个小小队长,自然不能和伟大领袖们平起平坐,所以就用黑色以示区分来表达对领袖们的爱戴和敬仰。

红兴就这样进入了各家各户。他的黑白照片像是在墙上凿了一扇窗子,每天,他就从窗子里亲切地望着大家。而且大家发现,窗子里的红兴,他的眼睛是会转动的,也像墙上的领袖像一样,你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跟到哪里。说实话,起先,并不是所有人都把红兴的像当一回事的。把门关起来,有人就拿指头戳他,骂他是混世魔王,野心家,臭狗屎,阴谋家,流氓,混蛋。还有人打他的耳光,把他的像取下来垫在屁股下,朝他的脸上放屁。但马上有人发现红兴的像是活的。他明明是望着左边的,这从大家只能看到他的右耳而不能看到他的左耳得到证明,但当你移动脚步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在跟着移动。虽然他的脸没动,但他的眼睛的确在动。你动多少他也动多少。大家骇然了。无论试多少次,都是这样。不但他的眼睛是活的,他的耳朵也是活的。再骂他的时候,有人就感觉已经被红兴听到了。再往他脸上放屁,有人就觉得屁眼后来一直痒个不停。而且做贼心虚的人,第二天真的会被红兴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一下,全村都惶恐起来了。大家不敢再对红兴的像怎么样了。每次说话前,都要下意识地看看窗子里的红兴。每逢这时,红兴果然也转过头来望着他们。如果真的说错了什么话,大家就会站在红兴面前,低声请求他的原谅,朝他鞠躬,讨好地笑着,并问家里人这个姿势过不过得了关。有时候,父子、兄弟或夫妻之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判断不了的事情,也会请红兴作个决断。吃亏或受了委屈的一方,还会在红兴面前暗暗赌咒发誓,心怀感激。在红兴面前,大家觉得自己太渺小了。红兴目光炯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路过自家的堂前,大家都不免脚步加快。因为有红兴的像在那里,堂前显得静悄悄阴森森的,好像在祖堂里一样。祖堂里有那么多祖宗。他们的身影在那里穿梭晃动。这个想法让人害怕。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祖堂已经做了学校。有一次,一个同学在上课时忽然吓得大哭起来,说他看到了一位白胡须老倌,老倌在阴暗的角落里晃了一下又不见了。从此我们上课时老感觉有眼睛从背后、侧面或从头顶的屋瓦上望着我们。我们从不敢在教室里久呆,一下课就往外跑。我们听说过许多和祖宗有关的故事。现在,祖堂做了我们的教室,祖宗们到哪里去藏身呢?有时候,看到屋梁上跑过一只老鼠,我会以为那是祖宗变的。我盯着它看,心想,如果它一直跑过没停下来,那就不是我们的祖宗,如果它停下来了那就是。没想到,它果然在屋顶中段停了下来,冲我抖须翘尾。吓得我赶忙把头伏在桌子上,很久不敢抬头。现在,我估计村里的大人坐在自家堂前时,跟我们坐在教室里差不多。尤其是晚上,大家在穿过堂前上茅厕时,总是飞快地一闪而过,即使这样,大家还是被自己耳边的风吓着了。人们不敢坐在堂前大声说话,吃饭。比如在我家里,每次吃饭时,大人和我总是挟些菜在饭碗里,然后端到廊口蹲在那里吃。时间长了,就要经常揉肚子。只有祖父不去。他依然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吃饭,喝那种没有内容的汤,好像要跟红兴较量,有时候还呵斥他两句。我想,大概因为他自以为跟红兴关系不一般,便不怕他了吧,但他的想法明显是错误的,后来红兴还是找了个由头,把我祖父狠狠整了一顿,然后罚我祖父去耕田。好在我祖父不怕整,第二天他照样兴高采烈地去干活(那时,老师经常让我们用兴高采烈这个词来造句)。只要有活干,祖父总是笑眯眯的,即使是队里的东西,他也把它们看得和自己的东西一样重。我想,如果红兴不是罚我祖父干活,而是罚他不干活,那才真是折磨到了他。现在罚他去耕田,那不就像故事里的那个县官罚犯了法的人吃红烧肉一样么?

红兴经常带人到各家各户来检查,他口头上说,是为了保护革命导师和伟大领袖,但实际上,大家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他只关心他自己的像。他要求大家,既不能让他的像落上灰尘,也不能在擦拭的过程中把他的像损坏。这就要求大家在保护的过程中十分小心。由于他的像是照片,保护起来更有难度。即使他不带人检查,谁损坏了他的像,他也马上知道了。因为这一点,谁也不喜欢别人到自己家里来串门,担心对方是奸细。你这个内奸!或者:你这个叛徒!那时,经常听到有人这样骂道。被骂的人面红耳赤,有的人受不了,就喝了农药或向村后的池塘奔去。大家抱着手站在塘边冷冷地看着。如果他一直往前走,淹死了,大家才相信他的清白。如果他下了水走到一半又回来了,那大家就认为他的确是叛徒内奸。久而久之,谁也不会到别人家串门。到了晚上,各家都关门闭户,村子里死气沉沉的。虽然大家私下里说,红兴的像哪有资格和伟人的像挂在一起呢?但大家还是更加小心地保护它。为了做到这一点,大家争先恐后(这也是我们常用来造句的词)发明了许多方法。其中最为有效的一种方法是,把像用镜框裱装起来。这样,既挡住了灰尘,在擦拭的时候,抹布也不会损伤到照片。这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发明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宝根。本来红兴是要把宝根作为劳模上报的,只是他脑筋转了个弯,担心宝根成了劳模又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才把他的名字压了下来,仅仅奖了宝根一百斤谷子。这在当时已经是巨大的奖励了。

有人说,红兴的像已经越来越神了,他亲眼看见晚上和一天中午,红兴从像上走了下来,摸了摸他家小孩子的头。等他们家的人睡着了,红兴在他家到处走一走,才回到镜框里去。为此,他有什么事,就站在镜框前对红兴说,红兴对他有求必应,教他怎么做。他说他家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红兴了,他每天吃饭之前,都要先看一眼红兴,看到红兴在对他笑,他才把筷子拿起来。如果他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哭个不停,他只要说,看,红兴爷爷生气了,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事情就是这么怪,虽然红兴带着大家把村里的祖堂、村外的和尚庙都砸了,但大家在逢年过节时,都要不知不觉把一杯水酒和一碗肉菜摆在他的像前。在我家里,虽然祖父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不是拍桌子就是摔碗,他才不在乎镜框里的红兴,每当他指着镜框里的红兴大骂的时候,我爹娘便吓得簌簌发抖,恨不得把他的嘴捂住。后来我爹真的勇敢了一回,用一件衣服,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把我祖父的嘴捂住。为此我家里爆发了一场有史以来的父子大战,以我祖父和父亲各被打落一颗当门大牙而告终。而红兴还在镜框里冲着我们笑。这更让人害怕。要知道,红兴的笑不一定是笑啊,因此我母亲总要背着我祖父,在红兴的像前低声道歉,有时候还偷偷摆上一碗肉菜,如果家里难得地买来了肉的话。

红兴曾试图让每户人家出一丈粗布,把它们染成黑色,缝在一起做成一个巨大的帐篷,把我们村子罩在里面。他说,那样,我们热天就不会出汗,冬天就不会怕冷,下雨不用打伞穿靴,天晴不用戴草帽,村子里就会四季如春,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大家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想为大家谋幸福,树立一个好榜样,让其他地方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参观学习。如果不是我们村实在太穷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的布,那个帐篷说不定就真的做成了。

红兴还试图把各家的房子拆了,再用那些砖、瓦、椽造一所大房子,让村里人都住在里面,他说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大同”。那样,自私自利的小家庭没有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公无私的大家庭。如果不是他后来出了事,说不定他真的这么办了。

他还是被宝根告了一状。别看宝根发明了保护像的新方法,可那不过是作为阴谋家的宝根的表面文章。他先取得了红兴的信任,红兴就派他到公社去汇报工作,这下好了,他把红兴在村里的所作所为捅了出去。这还得了,上面来人调查,证据确凿,红兴被撤职,差点被判刑。宝根重新当上了队长。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虽然红兴为挂像的事倒了霉,可从此之后,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照片镶在镜框里,然后挂起来。

红兴死于公元1998年。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他是我们村里最穷的人。这个当年的积极分子,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彻底的懒惰分子。他们家的房子,始终还是那间又矮又暗的土砖房子。据说,由于当年把祖堂的门槛石做了猪槽,他们家的猪总是养不成气候,并且红兴的手脚后来一直肿胀着。他从地主家抢来并藏掖下来的那些银元,也在一个夜晚不翼而飞。红兴气得吐了血。他把家里的地面刨出了好几个洞也没找到它们。有一段时间,跟红兴靠在墙根晒太阳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小地主陈笑秋陈孬狗。他们比赛看谁的口水和鼻涕拖得长,谁用袖子擦得响。在这方面,红兴当然不是孬狗的对手。这时,红兴就奖他一支烟并对周围的人发出那种得意的微笑。意思是,他是故意输给孬狗的,好给大家找一个乐子。他和原国民党连长的小老婆凤莲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凤莲在1985年左右跟一个做生意的外乡人跑过一次,但没有成功,灰溜溜回来后,红兴骂她狗改不了吃屎。红兴的三个儿子,和红兴一样好吃懒做。他们对村里人的勤劳致富无动于衷。大儿子由于当过几年兵,回来后总要把衣服洗得雪白扣得工工整整。哪怕是冬天,也要在脖子上竖一个假领。二儿子看人的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以捕蛇和青蛙卖钱维持生计,到外村入了两次赘都没有成功。三儿子有点痴呆,看到鸡或狗交尾便特别的兴奋。他从二哥抓来的青蛙里捉出一只来,用稻草杆捅它的腿根,然后看着青蛙带着草根在稻场上一跳一跳,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后来他逢人就说青蛙像他妈。凤莲五十岁的时候还生过一个女儿,在县城医院里。有人说那不是红兴生的,但反正村里没有人看过,因为她那个女儿一生下来就给人抱养走了。凤莲死后,家里剩下了四个光棍。红兴死后,家里还有三个光棍。每年清明祭祖的时候,那三个光棍一边烧纸一边在红兴的坟上踢一脚,说,爹,还是你好,不用干活也有人给你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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