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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教室

老师走进教室,声音低沉而威严地喊道:起立!

老师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就像刀子划过豆腐。豆腐在刀尖下微微颤抖着。刀子来来回回很利索地划了几个井字和对角线,然后虚虚实实地驻扎在某一个或几个同学的脸上。

——坐下!

老师说,开学这么久,只顾上课了,这节课,我们要来检查检查自己的思想。思想这个东西,是只狡猾的狐狸,看不见摸不着,不给它一点颜色瞧瞧是不行的。输送它的管道,就像烟囱,不打扫打扫也是不行的。因此我们要经常反省自己做过的事,看哪些做错了,做得不对,再主动、大胆地讲出来。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正是这个道理。你们自然知道这两句话是从哪里来的,不用我多讲。下面,请大家拿出纸和笔,把这学期以来做过的坏事写下来,交给我。你们放心,我会为大家保密的。你越是写得又快又好,就越说明了你态度诚实。诚实是最重要的美德。尤其是对学校,对老师。这样的同学,我们对他不但既往不咎,还要大力表扬。

老师说,你们别交头接耳。也许有的同学会认为,我做了坏事,不写,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同学们,我要告诉你们,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这本身就是犯错误。是错上加错。要知道,从辨证的角度来看,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是不可能不犯错误的,不然,还要学校干什么呢?还要课本干什么呢?还要我们老师干什么呢?你说你没犯错误,谁信?你纸上什么都不写,只能说明你不老实。“负隅顽抗”。你以为这样你就能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了?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说实话,你们平时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你不说,别人也会说的。好几位责任心强的同学,已经在积极地支持我的工作。他们的汇报,我都一五一十地记在那里。现在,就看你们的认识程度了。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关键在于他怎么认识怎么对待。谁写得越多,也就是坦白得越彻底,他的认识也就越深刻。你隐瞒一条,就是隐瞒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次特殊的考试。它比其他的考试更重要。

老师说,下面我先宣布一下纪律和有关注意事项:一、态度要端正,不许交头接耳,吵闹喧哗;二、认识要深刻,不许避重就轻,蜻蜓点水,企图蒙混过关;三、时间、地点和大致经过要交待清楚;四、有同伙的必须说出同伙;五、也欢迎说出你知道的其他同学干的坏事;六、下课钟声一响就要交卷,不交者到我办公室继续写;七、若还有遗漏,我想出来了再说。

老师说,开始。

老师依然立在讲台上,目光在威严地扫来扫去。

小细心想,自己肯定是被老师的目光驻扎过的。他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不敢抬头。因为这时候抬头是有响声的。大家的头都低着。虽然他平时是个不太守纪律的学生,上晚自习看连环画,被一个姓张的老师抹了他一背菜油;遇到不喜欢的课就逃学,去地里偷红薯或到塘里划水;晚上熄灯后还说话,被值日的王老师拎着耳朵,从被窝里拎过两尺高的木箱,直接拎到了没有玻璃的窗台边,风像北冰洋的海水一样灌了进来。此事很快在师生们中间传为笑谈。但他其实又是极敏感的。他性格内向。怕人。怕和包括老师在内的长辈面对面,礼节性的招呼也尽量躲避,就像小时候逃避剃头师傅的大手。哪怕是他爹。他爹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去当了兵,转业时,他已经五六岁了。他不肯喊爹,祖父便拿了瘦竹棍满田坂赶他。整整赶了他半年。有时候,他即使与某一个人并不陌生,但一听到大人的命令“快,快叫叔公(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时候,他的即将张开的嘴,就赶紧闭上了。用他祖父的话说,是铁棍都撬不开的。他还爱脸红。一不小心,他的脸就红了。像燃烧的木炭。仿佛脸红是一条狗,他一没看牢,它就从屋里跑到了门外。现在,他知道,只要他一抬头,老师马上又会把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老师在黑压压的瓜田里忽然发现一只有动静的西瓜是很容易的。可是,只要他有了抬头的意识,不抬头又是很难受的。就好像一个人拿手指指着他的眉心。那天,张宏杰跟他说,他有个办法,不挨着人,也能让对方难受,问他信不信。他说不信。张宏杰就伸出食指,很逼近地指着他的眉心。他果然很难受。眯上眼也难受。张宏杰把手缩了回去,难受还像一片乌云停在那里。他很惊异,以为张宏杰学了什么厉害的功夫。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这么难受呢?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星期天回到家里,他自作聪明地把家里的狗和猫一一指过,发现它们并没有难受的迹象。不但如此,它们反而还好奇地瞪着眼睛,一眨不眨。那么,这种难受是不是只有人才有呢?人为什么对这种指向感到难受呢?

他还是忍不住把头很快地抬了一下。

老师的目光果然从别处迅速转移了过来。不,“转移”还慢了一点,应该是“调转”。就像电影里的机枪。老师微仰着头,盯着他看。他低下了头,老师还在盯着他看。老师的目光在慢慢地用力。他最怕这种目光,就像把一只虫子踩在脚底慢慢地辗着。他没法逃掉。考试的时候,老师也经常有这种眼光。一个抬头或转身,翻动试卷,捡掉在地上的笔,都会惹来这种目光。可是一到了考试,他偏偏不争气,不是想抬头就是想转身,圆珠笔也不争气地往地上掉。老师一动不动,直盯得你体无完肤。待你作贼心虚地低下头,老师便把头抬得更高了些,显出了高瞻远瞩。老师是多么厉害的人啊,仅仅用一双眼睛,就解剖出了你的毛、爪和尾巴。你的阴暗的角落、丑陋、蠢蠢欲动。它慢慢地剥着你,剥得你一丝不挂。小细的脸腾地红了。就像一把火窜向了空中。他是听到了自己脸红了的声音的。哗。火腾空而起的声音。鱼尾拍击水面的声音。水拍击水的声音。总之,他的脸红很鲜明地标立在那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脸红。以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从未感到过它的分量和沉甸甸的负担。现在他却觉得脸红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脸上。脸红像一块多余的赘肉。

事情是从修美丽的丢钢笔开始的。那天,修美丽忽然报告老师,她丢了一支钢笔。准确地说,是她那支崭新的永生牌钢笔被人偷走了。修美丽边说边急出了好看的眼泪。她是校长的外甥女。老师立即高度重视起来,希望在校长听到修美丽的哭声之前寻找或搜捕到那支事关重大的钢笔。上课的钟声还没有响,老师便把学生赶进教室。他站在讲台上,威严地扫视每一个同学,并把扒在窗外的别班的同学伸出的头吓得缩了回去,那架式,像是戴了大盖帽挂了驳壳枪。绝大部分同学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四处张望。老师说,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出现在我们班上,真是没想到啊,同学们,请你们抬起头,看看黑板上方的这些奖状,这些荣誉!它是全班同学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是我们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铁的证明。可是现在,有个别同学正在用不光彩的行为损害它!老师停顿了一下,忽然加重了语气: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不知道?是的,对于绝大部分同学来说的确是不知道,但对于某个心中有鬼的同学来说,他真的不知道吗?说着,又是一番扫视。

大家立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个个正了脸,不敢斜视。

老师说,修美丽同学的钢笔被人偷了,为什么是偷她的而不是偷别人的?因为那是一支十分贵重的钢笔,可见偷笔的同学是早就打好它的主意了,是谁,我心里有数,给你两分钟的考虑时间,如果主动坦白,我不再追究,你可能是看花了眼,“拿”错了。这“拿”和偷是不一样的。不然,后面的话就用不着我说了。

谁也不敢做声。哪怕要咳嗽。哪怕什么地方痒痒。

上课的钟声响了。他的心忽然像钟声一样,猛烈地敲了起来。

老师根本不顾钟声的存在。他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节奏稍不匀称,大家便齐刷刷转过眼睛。老师的目光随便一停,都毫无疑问地成了所指。老师说,再不坦白,我可要点你的名了。老师说,那时,就别怪我不带面子了。老师说,你看,你紧张了。老师说,是啊,偷了人家的东西,怎么能不紧张呢?老师说,你不敢看人,你的脸在发烧。老师说,你的脸,红得像烧着了的炭,一浇水,就会冒起一股白烟,哧——

正是这时,他的脸无可避免、不可挽回地红了。他的脸红像泼出去的水,像一头拉不住的牛。像开水的蒸汽。为了掩盖它的热度,他只有尽量地低着头。而这时的低头,毫无疑问会更容易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心里说,脸啊脸,求求你,别红了。可是脸根本不听他的。根本不懂得悬崖勒马。于是他就像那次骑在牛背上,被牛狠狠颠了下来。

修美丽跟他隔了两排桌子,还有一条走廊。修美丽是个很好看的女孩。长长的手指,长长的麻花辫子。她住在她舅舅、即他们的校长房里,因此可以经常地洗头、换衣服,不像他们要一星期或半星期才能回家换一次。因此她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味儿。即使横竖隔着几排座位,他也能闻到。他怎么会偷她的钢笔呢。那是多么可耻的行为。他只是在一次做卫生值日时,看到她抽屉里有一朵她没有丢掉的栀子花,他赶忙抓过来狠狠吸了一口。虽然花瓣有些黄,但那香味还是浓烈的。跟修美丽身上的味儿异曲同工。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师的脚步像雷声一样滚动过来,在他的座位边停住。时间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老师说,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

他抬起头,见老师正微笑着望着他。

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老师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修美丽同学的钢笔呢?老师的笑纹毫不相干似地浮在脸上,就像人往冬天结了冰的池塘上扔了几根枯干的树枝。

老师不说你拿没拿,而是问你为什么拿。也就是说,老师跳过了第一个问题,把他直接引到了第二个问题上。仿佛他“拿”了修美丽的钢笔是毋庸置疑的。老师就这样蒙住他的眼睛,一下子把他拉过了路口,使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他还是本能地挣脱了老师有力的手。他实事求是,说,我没拿。

没拿?你骗得了我你的脸骗不了我。老师说。你的脸红了。没拿你的脸红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脸红。但脸还是红了。

有一句话怎么说,脸红是坏事留下的尾巴(老师清楚,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句话)。老师说,脸红是铁证,脸红就是铁证如山!老师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脸红,我却知道,因为你心虚。老师说,你为什么心虚,那个成语人人皆知。老师说,心一虚,人就发慌。老师说,为什么发慌呢?因为心里有鬼。老师说,有什么鬼?有一个贼鬼。老师说,一发慌,贼鬼在心里藏不住,就跳到脸上来了。老师说,这就是你脸红的根本原因。

老师为自己精妙的比喻和严密的推理得意起来。

我真的没拿。他几乎要哭了。

真的?什么是真的?老师说。一个人,只有心里明确知道是假的时,嘴上才反而说是真的。老师说,这叫做欲盖弥彰。你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吧?

老师说,你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教了这么多年书,我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吧。老师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老师的声音是那么循循善诱,娓娓动听。以至有好几次,他都想答应说修美丽的钢笔是他偷的,仿佛不这样就对不住老师。

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两节多课的时间,最后他哭着从老师房间里跑了出来。

从此,他就染上了脸红的毛病。他像怕一只恶狗那样怕自己脸红。当他想掩饰自己的脸红时,他的脸就更红了。这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老师又站在他的座位旁边了。老师的目光飘向别处,但它的分量却全部压在他身上。老师的目光分身有术。他不喜欢老师站在他的座位旁边。考试或平常做题目时,老师站在他旁边,他就答不出题,计算也老是出错。就好像别人站在他旁边他就撒不出尿来一样。他咬着笔头,或抬起眼,茫然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头脑一片空白。他的手压在试卷上,在老师的注视下微微颤抖。这更激起了老师的疑心。老师的目光从来都是明察秋毫锐利无比的。老师想在同学们面前露一手了。他猛地掀开他压在试卷上的手。紧接着掀开试卷。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老师不信任地拿起垫衬的书。一无所获时,老师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钻到抽屉里去找。他命令他站起来,抖开衣服和裤腿。老师屁股翘在外面的样子很好笑。但他又怎么敢笑呢。他对老师产生了怜悯。他甚至希望老师真的从抽屉里找出什么来,以免老师更大地发起怒来。果然,老师停止了搜查,直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看起来老实胆小,可你其实比谁都狡猾!老师说着,就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的脸,本来是热辣辣的,经这一甩,反显出分外的凉爽。

他就像考试时那样,用手遮着纸,笔尖在纸上晃动着,然而什么也没写。老师的脚步像只狐狸一样,在他桌子边嗅了很久,才不做声地走开。他在老师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回过神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一书的坏事。他皱着眉。两条眉毛跑到了一块,小声地商量着。同学们也大多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只有春耕和友初还在交头接耳。他们不喜欢上课,他们恨不得老师天天有事,好不用上课。所以现在他们经常对老师投去极有好感的一眼。春耕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在小细听来,仿佛是:哎哟,这儿,跟我揉揉。不久前,他们刚上了《分马》,当老师讲到老孙头被马甩下来的时候,他们哈哈大笑了起来。从此,春耕的口头禅就是学老孙头一手按屁股,一边说哎哟,这儿,跟我揉揉。他学得惟妙惟肖。他见春耕和友初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在刚撕下来的作业本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他们十分骄傲,仿佛他们做过的坏事写也写不完,让没有东西可写的同学生出羡慕来。他看了看和他同排、坐在走廊那边的张宏杰,张宏杰也转过头朝他做了个鬼脸。张宏杰的脸圆乎乎的,眉峰各有一粒黑痣。他们关系最好。他们比赛谁的尿撒得高,谁的作文写得好。他们一同逃学,一同在上晚自习时溜出去到邻近的村子里看电影,一同不请假偷偷回家。

这些是不是可以写呢?是不是写出来,老师就真的不再追究了呢?这个,只有去问老师才知道。可是谁敢去问呢?就像故事里讲的,老鼠们在开会,讨论有什么办法使得猫一来它们就知道。大家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有只小老鼠最后进来,它说,那还不容易,在猫颈上挂只铃铛不就行了?大家听了,一致说好,可谁去给猫挂铃铛呢?还有,老师会不会说话不算数,仅仅是为了“引蛇出洞”呢?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一次,老师到班里来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老师先自我批评了一番,说,我这个人,虽然为人师表,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所教科目的成绩在全乡名列前矛,但缺点也是有的,比如对优秀学生激励不够,对落后学生鼓励不够,使得班上没有完全形成后进赶先进,先进更先进的局面。在思想上,我比较墨守成规,接受新生事物慢(但一旦接受了,我就会坚定不移)。在教学上,我有些操之过急,忽视了循序渐进的客观规律和共同进步的精神要求,致使部分同学跟不上。在生活上,我马马虎虎,不修边幅,不太注意营养。下面,欢迎同学们对我提出严厉诚恳的批评。同学们来了劲。有的在纸上写道:老师借人东西不还,老师上次借我连环画十七本,我去问了好几次,可老师王顾左右而言他。有的写道:老师对女同学关心过多而对我们男同学关心太少。有的写道:老师喜欢送了东西(比如冰糖和油煎鸡蛋)给他的同学,不喜欢没送东西给他的同学,老师这是嫌贫爱富。有的写道:老师偷懒,要男学生帮他打水,要女学生帮他洗衣服。有的写道:老师不把学生当人看,要学生跪石子。结果,这些同学都因为“胡说八道”受到了严厉的批评。现在,老师会不会把他们写的全部放进他们的“档案”呢?那可真的是“铁证如山”了。老师说,好的同学,他的档案袋里装的是黄金,不好的同学,他的档案袋里装的是定时炸弹,到了时候,就会把你的未来炸得血肉横飞。

写还是不写?他真的很着急了。他屁眼发胀,有一种要拉屎的感觉。他一着急,就有这种感觉。他挖起了耳朵。他用纸卷起一根小棍,在耳朵里掏着。他想把注意力引到耳朵上来。果然,注意力听到了沙沙的响声,就像蚂蚁一样顺着身子往上爬了。他笑了起来。老师又站在一个什么地方,盯着他看。老师说,不准东张西望。老师说,我补充一点,不准东张西望。老师的目光现在像杆子鱼。这种鱼他只看过一回,在村里的大塘里。有三四十斤重。光嘴巴就有一两尺长。据说,它还会叫,叫的声音十分好听,容易迷惑人。但走起路来是横冲直撞的。为了捕住它,破了好几张网。祖父说,塘里有了杆子鱼,就不会有别的鱼了。它不但吃别的鱼,还吃和自己一样的鱼。老师喉咙里有浓痰滚过的声音,像夹带着雷声的乌云。他有些发抖。为了止住自己进一步的发抖,他把笔尖支在了纸上。纸上还是空白一片,空白得简直有些耀眼。他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他揉了揉眼睛,转过头,想看看张宏杰在做什么。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宏杰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而且,笔尖已经移到了纸张的下部。张宏杰好看的眉毛像两只蜻蜓,一会儿飞起,一会儿又歇下。他大概就像写作文一样,把他做的坏事写得又快又长吧。老师说,你们一定要记住,作文是写得越长越好。他心里无端地拱出了一种痛苦。或者,还有些失落和嫉妒。张宏杰看的书比他多。会讲许多故事。当张宏杰在寝室里给大家讲故事的时候,虽然他离得最近,但谁也不知道,他也最痛苦。他是多么羡慕张宏杰讲故事时的神气啊。张宏杰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而他的仅仅被老师朗读过一次。张宏杰的作文是那么的像作文,而他的不像。

他又看其他的同学。他们也在低头疾书。看来,不写是不行的。马上要放学了。他们都想尽快交卷,好到食堂排队打饭。为了占先,他们都把碗放在了抽屉里,只等老师说一声下课,他们立时就会像饥饿的箭一样射出去。如果老师拖堂,铁碗和瓷碗就会在桌子下面跳将起来,响个不停。碗不在教室里的同学,就两个人合伙,一个人跑去站队,一个人到寝室里拿碗。这时,食堂里饭菜的香味飘出来。他早晨除了一碗稀饭,其他什么也没吃。馒头要二两饭票一个,一个根本吃不饱,他跟谁赌气似的,索性一个也不吃。还不如吃饭呢。可早晨食堂不卖饭。所以他不喜欢早晨。早晨给他一种无边无际、头昏眼花的感觉。他像一个人在阔大的水面上划动,很久也靠不上岸。现在,快到中午了,眼看着可以靠岸,他可以打六两米饭,就着罐里的辣椒酱美美地吃上一顿。六两米饭像一座富裕的小山。实际上,他中午只吃了二两,那四两是他早晨“赚”来的……

老师说,再补充一点,写好的同学,可以提前交。

老师说,交了就可以放学。

教室里嗡嗡起来。他猛醒过来,咽了口唾沫,结束了幻想。同学们的笔下吐出的沙沙声在催促着他们向午饭奔去。他看到,张宏杰已经把第一张写满,开始写第二张。其他同学都只写了一张纸,他却写了两张,这使张宏杰十分得意。春耕和友初已经写完,两手把写满了的纸张伸到桌子外边或举得老高,自我欣赏了一番,然后窃窃私语,似乎在酝酿着交卷。大部分同学放下了笔,朝老师张望,想观望一下老师刚才那句话的真假。

他想,他不能不写了。可是,究竟写什么,才能让老师满意呢?他知道,自从出了修美丽的事,老师是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像天被遮住了一样。他不敢想象老师永远也不喜欢他。那是一点出头之日也没有的。可是,他又该怎样做才能使老师喜欢他呢?也许,假如他真的偷了修美丽的钢笔,那老师对他的厌恶说不定还好一点。可是,他没偷钢笔使得老师的循循善诱扑了空,派不上用场,老师当然就更加恼火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说,石头,你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到这一点,他鼻子酸酸的,很是伤心。他后悔自己一直没能做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是啊,他为什么就不能做个好学生呢?他成绩单上的评语,总是“学习成绩较好,纪律自由散漫,望下学期加以改正”。

已有同学在陆陆续续交卷了。春耕和友初像个功臣似的走在前头。张宏杰把自己写的东西检查了一遍,并把它们竖起来,遮着脸,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说他先交了。老师又踱了过来。这一次,老师的目光十分柔和。老师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一摸。

这一摸,令他十分感动,几乎要流出泪来。于是他泪眼朦胧地写道:

×月×日,我和张宏杰上课递纸条儿,他称我司令,我称他军长。

×月×日,我没经请假,擅自回家。

×月×日,我上课看连环画,被张老师没收了。连环画是向李春耕借的,春耕天天催着要赔。为了赔他连环画,我偷了家里的鸡蛋和奶奶抽屉里的一角五分钱。

×月×日,我不愿上王老师的课,逃学到唐家畈塘里划水。

他接着又写:

×月×日,我砸碎了初一(1)班的玻璃。

×月×日,我和张宏杰把梅小娟灯里的煤油倒掉了,换上了水,使梅小娟哭了很久。

×月×日,我和张宏杰比赛撒尿,看谁撒得高,结果撒到女厕所里去了,因为女厕所里响起了一声尖叫……

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完全进入了幻想状态。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碎裂的声音。但看起来结果还不怎么令人满意。因为他不能确切地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事情才算得上坏事,才能得到老师的认可。这时,他一转头,看到了隔着几排的修美丽。修美丽雪白的脖子像一道白光一闪。他忽然灵机一动,在纸上写下:

×月×日,我偷了修美丽同学的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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