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讲,她写的诗还不算诗,既没有诗的音乐美,又没有诗的哲理和精粹,甚至完全由一句句拦腰掐断的白话文拼结而成。我闹不明白,她何以对诗痴迷到那种地步,一有空就捧读雪莱、普希金、泰戈尔、艾青等的诗,就没完没了地写,写了一本又一本,全都拿来请我指教。当然,我也是个诗外汉,一来产量并不高。二来质量也堪忧。只是见怪不怪,我的诗居然也能在堂而皇之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于是,她把我当老师了。恭敬不如从命,我索性像指教学生一样指教了她半年。这半年,她进步不大,只在区区地市级小报上发表了三两首小诗,还是我给她动了近百分之七十的“手术”,但她十分满意。交往时间一长,我们成了朋友。
虽说爱诗写诗,却没有诗一样的隽永和美丽,这是她终身遗憾的,后面的故事跟着就发生了。有个周末的夜晚,因为厌倦了逛马路、读小说、玩扑克等,我们寝室的几名男生寻欢作乐地对全班二十几名女生评头论足起来。经过激烈的辩论,我们按美丑顺序给她们打分排队,又给她们逐一取了绰号。她呢,几乎毫无异议地被排在最末,还被戏称为“丑小鸭”。理由?J君说,她的外表太难看;S君说,她说话做作、歌声尖酸刺耳;L君说,她每进教室,肥厚的屁股都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还有……其实,那晚我并未参与对她的评判,因为毕竟有些碍于交情,于心不忍。
然而,第二天刚下晚自习,她就气咻咻地在校园内的那条小煤屑路上拦截了我。“我真的那样丑吗?”“不知道!”“装蒜,你以为你够得上美么?撒泡尿自己照照!”……天大的冤枉!我们终于闹崩了,从此不再谈诗,甚至远远地绕道而行。
冤家路窄。毕业前夕,我们偏偏又被安排在同一家医院实习。实习医院路途遥远,中午,我们只好就地搭餐。我没想到,三年过去,她会将以往的羞辱全忘,俨然换了个人,大大咧咧地向我走近。她主动向我谈起实习单位指导老师的印象,谈起工作中的体会和今后的打算。而且每次用餐,她都宁愿多买些饭菜,然后分给我一半,说我身体差,多吃点,长胖才像男子汉。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想开了——闲暇时,我们又头凑在一起谈诗写诗。下班回校,公共汽车拥挤,她个儿矮小,上不去,我便抱着她的腰肢不顾一切地直往人堆里钻,很快,我们好得像兄妹了。
实习完,要毕业了,灯火阑珊之夜,她下意识地把我叫到咸加湖畔。凉风阵阵吹来,她心里也顿生莫名的忧伤,盯着我,她说:“时间不多了……”我说:“是啊!”“可你知道我喜欢谁?”说这话时她的头急速勾下,脸红得像燃烧的晚霞。“这——”我沉默了。“我想你还在怨我的”,停顿片刻,她接着说:“那晚全怪我轻信人言,让你受冤屈了,我没想到你们宿舍的顽皮虫会存心捣蛋,而知道事情真相又在实习前夕……”我大悟之下立即大度起来:“这事只是一个调料,一段小插曲,无损大局的!”“那么——”她抬头望着我,目光灼灼逼人。“让我们永远是朋友吧?”我意识到我对她只有纯洁的友谊,我丝毫没有朦朦胧胧爱她的感觉。她的眼角很快滚落一颗晶莹的泪珠:“可是——”“我知道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爱好,接触的时间也长,但感情这东西……”
就这样闷闷不乐地分了手,我以为她会痛恨我一辈子。然而,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她从遥远的乌鲁木齐给我寄来了她精心制作的明信片:“祝福你,永远的朋友!”端详这娟秀而潇洒的工艺美术字体,不知怎的,我的眼眶湿润了。
一瞬间,她的形象竟丰满而美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