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龙镇的能工巧匠中,铁匠李的位置仅次于吉铜匠。铁匠李生得人高马大力量无比。只要他抡起铁锤,那“笃笃笃笃”的锻打声便如惊雷般震耳欲聋。每当此时,他的徒弟必定虔诚地守在一旁,或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或用钳子夹住烧红的铁块从另一面轻轻敲打。一声铿锵一声低沉,坚硬的铁块就在这强弱交替高低有别的击打中成了面团,在熊熊燃烧的玫瑰色火焰里不断舞蹈,不断变幻。
铁匠李活儿做得好,脑袋瓜却不太好使,是有名的“一根筋”。一次,一位乡邻寻上门来,想请铁匠李收他的儿子做徒弟。那时铁匠李自己也才满师不过年把,如果这个时候就能招到徒弟当上师傅,势必对提高自己的身价和收入是大有好处的。
谁知铁匠李朝人家孩子瞄了一眼,就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打铁须得自身硬”,你的孩子像棵豆芽菜,哪里是个打铁的料?快把孩子带回家好好调养调养再说。言罢不容分说,就将那对父子送出门外。
孩子的父亲见铁匠李榆木脑袋一个,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只好闷闷不乐地将孩子带了回去。半年后,当那对父子再次登门拜访时,铁匠李见孩子终于长成个棒小伙子,这才微笑着点了头。
铁匠李原先和一个老铁匠搭档打铁。尽管那个老铁匠的手艺很一般,可是在讲究论资排辈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铁匠李纵然身怀绝技,却仍不得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拉拉风箱,打打下手。很多人都暗暗为铁匠李抱不平,铁匠李却说“生姜还是老的辣”,我这点能耐哪能跟人家比?
收了徒弟后,铁匠李才有了挑大梁显身手的机会。铁匠李做活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他打制的农具和刀具不仅轻便好使,而且坚韧耐用。当然了,好铁锻打才成钢,精工才能出细作。铁匠李做活儿讲究信誉讲究质量,自然得花大功夫,下大气力。如此一来,活儿是精致了,产值却不容乐观。有人就点拨铁匠李,如今实行多劳多得,活儿只要说得过去就行,别尽做得不偿失的事。铁匠李眼珠子一瞪,什么话?“偷工减料就好比谋财害命”,我怎能为了私利丢掉名声?!
铁匠李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又是个药罐子。为了救治患病的母亲,铁匠李的收入大多进了医院。因此当乡邻们纷纷起新房添家私时,铁匠李仍旧住在那间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破草房里。这当儿,一个外县企业的头儿不知从何方渠道探知铁匠李的人品,就亲自摸上门来,想用高薪将他挖走。谁知铁匠李连想都没想一下,就一口将人家回绝。事后族人埋怨,铁匠李啊铁匠李,你穷得连老婆都娶不起,还摆什么谱子充什么大头虾?铁匠李说我的手艺是厂里培养的,我不能见异思迁忘了根本。
后来,铁匠李的事迹经广播宣传打动了一位姑娘。姑娘是位绣女。她绣的花儿能迷住蜂蝶,绣的鸟儿似展翅欲飞。抡大铁锤的壮汉与捏绣花针的娇娘喜结连理,这段佳话很让新闻媒体热闹了一阵子。
结婚后,小两口子一个专心致志打铁,一个专心致志绣花,小日子很快便芝麻开花节节高。不久,铁匠李又喜上加喜有了自己的骨肉。当铁匠李得知自己即将当上爸爸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活像个淘气的孩子。
媳妇分娩正逢厂里举行“生产革新百日竞赛”活动,铁匠李就很为难地对媳妇说,厂里正搞竞赛呢,“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是个车间主任,这节骨眼上我怎能当逃兵呢?媳妇就安慰道,你就安心的忙你的事吧,家里还有娘照应着呢。
媳妇的通情达理让铁匠李很是感动,当然他绝没有想到这竟是媳妇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遭遇难产,因为老娘自己也是个病病歪歪的人,因为乡村交通不很顺畅,因为医院技术能力有限,当铁匠李闻讯匆匆赶来时,媳妇和胎儿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媳妇走了,铁匠李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从此,铁匠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是喃喃地喊着媳妇小名,就是抱着媳妇的遗像痛哭流泪。亲友和同事怕他闷出病来,就小心翼翼地劝他续个弦。铁匠李摇摇头说,我心里已装不下别人啦,我欠媳妇的太多,就让我这样陪她一辈子吧。
前不久,铁匠李的一个远房侄子回乡探亲。交谈中,当他听说铁匠李的退休金才三百多块,就很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呀?以您的资历和现在的政策再怎么算也不会少于千元的,是不是因为您退休太早,厂子又几经变迁,人家把您给忘啦?要不我帮您去反映反映。
铁匠李笑笑说不要麻烦人家啦,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一个孤老头子,只要够吃够穿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铁匠李的话语调虽不高,却字字如珠玉,又一次将身边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