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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光环

杨化学是在她出去找工作的第三天下午知道儿子小艾被淹死的。在这之前的半个月,她一直都被工厂的改组和破产所困扰,在准确的消息没得到确定时,她和工厂里上百名工友一样,整日里被惶恐所缠绕,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想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呀,每天除了守在一台机床前车那些越来越不被市场所认可的农用拖拉机零件外,还能做什么呢?虽说每个月只有几百块钱的工资,却也够她和儿子小艾简单生活了。所以她跟大多数工友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别失了这份工作,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杨化学只能拿双手贴了胸口,暗自地祈祷,自己跟无数姐妹们用勤劳和汗水守了半辈子的工厂千万别被人家收购了。

可是这世界上的事情永远都是令人难以预料,难以摆布的,杨化学仅仅心存幻想了六天,工厂就贴出了宣布破产的告示,同时也给了她们一个准确的答案,从即日起她们就都下岗了。

下了岗的工友们除了怨恨和恼怒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谁让天不遂人愿呢?她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舒展一下劳累了那么多年的筋骨,暂且平衡一下心态,享几天清福。可杨化学却待不住,她不比别的人,她需要每月拿到钱来养活儿子和她自己。儿子小艾九岁的时候,他的爸爸秦文成便患病死掉了,丢下他们娘俩相依为命。要知道儿子小艾失去爸爸的那四年里,他们母子是怎样艰辛度过来的呀。所以说杨化学就不能像其他工友们那样下岗后就歇在家里,找工作、如何生活等一切办法就由着时间来慢慢想。这一种情况不适合杨化学,兴许人家是有丰厚的家底的,因为人家有男人啊。她就不行了,得伸出两条胳膊自己擎起整片天空来。

所以她就得尽快地出去找工作,哪怕是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也好,那样子就断不了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和经济来源了。

话说回来杨化学也不是没有一点家底,成家快十五六年了,咋也积攒下一些行路过河的钱,但她舍不得拿出来,她要给儿子小艾攒着念书说媳妇呢。钱是什么啊,是最不保值最没有安全感的纸片子。不是有人说吗,挣来时是钱,花出去是纸。金山银山不管多重,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想一想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儿子小艾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杨化学就开始有担忧了,一年到头的学费直线上涨,可她的工资却不见涨,这不是一边放筹码的天平,明显的偏重吗。

杨化学便每天早早地起来,发面给儿子小艾蒸糖三角,再炒点青菜装饭盒,让儿子在学校里吃一顿午饭,好给自己腾出时间来满街筒子地转悠找工作。

可杨化学哪里知道当前人才就业市场的行情,城里到处都在下岗,找工作的人比各单位需要添人进口的空岗还多,让人不敢想啊,动不动就下岗,还不光他们这些城里人下了岗在找工作,连乡下也有成群的人每天往城里涌,为的就是能够寻到一只饭碗,来填饱肚子。

一连三天她都骑着那辆从仓房里推出来的旧自行车出去转,赶上盛夏闰七月,天热得不行,如下了火一般,脸晒黑了,牙床子也起了火泡,却还是没有找到一家能用人的地方。

杨化学便一天比一天着急起来,这期间她问过中山路上的几家酒楼,想做服务员,人家却不需要她这种年纪的;也问过河沟街服装批发市场的一些店面老板,看能不能留下她帮着卖衣服,也碰了一鼻子灰。她把车子支在东安桥边的护栏上,喝兜子里带着的凉开水时拍脑门子算是想明白了,人家是嫌她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做不来,有些事情做得了却是笨手笨脚,她的心就蹿了火。

第三天下午两点多钟时总算是问到了一间裁缝店,店主见她人老实面善,说话时语言温和方肯留下她,并讲好了每月四百块工钱,所有熨烫、锁边、缝补和送成品的活都由她一个人管。

杨化学挺满意地问老板她什么时候来上班。

裁缝店的女老板说明天吧,早七点半到就行。

杨化学喜气洋洋地骑车子往家里走时在心里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几天没白奔波,总算是找到工作了,虽说工钱是少了点,可也总比没事情做强啊。

杨化学骑车走到离家不远的城南小北园花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正在到处找她的表弟赵解放。赵解放劈头就说,姐你快去甘河北岸吧,你儿子小艾让河水给淹死了。

杨化学听得十分清楚,立刻便从车子上蹁下腿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赵解放说,你说啥?

赵解放就低声把他刚刚说的话当着杨化学的面又说了一遍。这回杨化学听清楚了,听清楚之后,杨化学便身子发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杨化学有了一个新男人,是今年春天的事情。

杨化学为儿子小艾进红卫校念初中的事找了她的中学同学耿建国,她没有别的多余的想法,就是想让儿子小艾进重点中学,把成绩搞上去,将来毕业了好考一所像样的大学,好有份工作。那天儿子小艾从学校里把成绩单拿回来给杨化学看,不看则已,一看她的头嗡的就大了。这哪是小学毕业升初中的成绩呀,五门功课有三门不及格,总分加在一起,也绝对是垫底的价码。无奈之下,杨化学便去找了她在区税务局当科长的中学同学耿建国,把儿子的事和她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人家学了,末了,搁人家办公桌上一沓子钱,见耿建国点头答应帮她试试,她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

耿建国有些神通,离开学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呢,就把市重点中学红卫校的录取通知书拿来了,喜得杨化学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些事先就藏在肚子里的感谢的词一个也没有了,只是高兴地来回搓自己的手心。

耿建国不但给她拿来了入学的手续,还把她上次给的那沓子钱也顺便给带回来了。耿建国说,事情办得顺,也赶巧,碰上了区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也来求他办小姨子开副食商店免税的事,两边都实心实意地用劲就把事情办成了,钱自然就省下了。

杨化学说,省下了也不能拿回来,你拿着请人家喝两顿酒吧,办事情是不好欠人家人情的。

耿建国笑着说,咱俩谁跟谁,同学一场我还能要你的钱吗?

耿建国说完就朝门外走,走到院门外见杨化学手里捏着那些钱还在追出来,就说要不这样吧,咱俩也老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哪天一块吃个饭吧,我找地方你买单。

杨化学说行啊,那定哪天啊?

耿建国站住脚想了想说,就后天吧,星期六的下午。

结果自然是明白不过的,星期六的下午两个人一块喝了顿酒,耿建国将地点选在了自己家里。杨化学是欠着耿建国人情的,答谢酒嘛自然是少喝不了,两个人端着酒碗各自诉说自家的琐事,都有难唱的曲。耿建国跟杨化学一样,也是单身一个拉扯个孩子,比杨化学强的一点是,孩子由老母亲帮他照料着,就省却了不少操心的事。

两个人两瓶白酒下肚后,耿建国便把杨化学抱住了,说一块念书时我就喜欢过你,却没敢说,结果让你一只俊鸟就那么飞了,这回我看你还往哪飞。杨化学打丈夫秦文成去世后,有十几年没被男人抱了,埋藏在心底的激情被酒精一烧,腾的一下就蹿出了火苗子。杨化学被耿建国压在身子底下时咬着牙说,你能对我和孩子好吗?耿建国说咋就不能呢,不能我会自己花钱去给你儿子办入学的事吗?耿建国的一句酒后真言感动了杨化学,她想都没再想别的,便把身子给了他。

其实上边说的这些是发生在杨化学身上没多久的事,对杨化学跟耿建国来说,都是久旱逢甘雨,未必不好,你想想啊,过日子缺少了男人女人哪一个都不算完整啊。

过今年的三月四号,杨化学整好满了四十岁。

她有时候从工厂里回到家,跟儿子吃了饭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自己竟然是个满四十岁的女人了,真是时光荏苒呀。奇怪的是她一个老实巴交又相当守妇道的女人,竟在这一年里有了除却死掉的丈夫以外的又一个新男人。她想着想着脸就红了,拿眼睛偷偷望着坐在小屋台灯下写作业的儿子小艾的背影,心咚咚地跳起来。

儿子可是她唯一爱着和宠着的人,丈夫去了之后,唯一能让她支撑着信念生活下来的希冀便是儿子。

而她又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跟儿子小艾张口,说她跟耿建国的事。

尽管几个月来,耿建国已经不止一次地跟她提搬到一起过的事,说只有住在一起了,双方才能有个照应。但杨化学想理是那么个理,但怎么跟儿子开口呢。已经习惯了的两个人的空间冷不丁地挤进来一个陌生人,别扭啊。至少对儿子说是这样的,儿子会不会接受啊。最终她想咋也不能伤了儿子的心,不是有句话叫好事多磨嘛,就慢慢来吧。

七月下旬的天气,既闷热又黏稠,像下了火一样。

儿子小艾的尸体摆在一领破旧的苇席上,脸孔已经肿胀起来。跟儿子小艾并排躺着的是另一个男孩子的尸体。两个孩子的浑身上下都浸透了腥臭的河水,眼睛也紧紧地闭着。

杨化学被表弟赵解放骑车带着,来到出事现场,跳下车后座就扑到了小艾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杨化学用嘶哑的嗓音喊着小艾的名字,说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还好好地去上学了吗?

人群里正询问着什么的一个小警察走过来,把杨化学拽起说,你是孩子的母亲吧?先节哀吧,瞧这大热的天,哭不是个事呀,你配合一下咱们,早点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能早点把孩子弄到医院的太平间里去。

在确认了两个孩子的身份后,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警察走过来,简明扼要地跟杨化学说了孩子溺水的经过。年纪大些的警察说,过路的人说了,你家孩子是好样的,是为了救他的这个同学而被淹亡的,少年英雄呢。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时,一个女人挤到杨化学身边说,大姐你好,我是城市晚报的记者,请问这个瘦点的孩子是你的儿子吧,他叫什么名字啊?我刚刚听说了,你的儿子可真是好样的,这么深的河水他都敢跳下去救他的同伴,了不起。

杨化学觉得天真是闷热极了,她的心焦躁得快不行了,抓着儿子手的她再一次窒息过去。

表弟代她在警察的询问笔录上签了字后,两个孩子便被抬上救护车拉走了,杨化学哭喊着跟在车的后面跑,好不容易才被表弟和她的一个邻居拉住。

那两个警察走过来跟杨化学和她的表弟说,节哀顺变啊,你们来派出所吧,有些事情得再弄弄清楚。

在甘河岸边上不远的花园街派出所,杨化学听到了两个目击证人对警察的再一次陈词。

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约六十多岁的样子。老头拄着根龙头拐杖,抢先说着经过。老头说他们老两口是在岸上散步来着,半个钟头前看见这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石阶上翻书看。可没多久后,其中那个胖点的孩子就下到河里去了,好像是给一双脚冲凉,不知怎么的踩歪扭了被滑倒在了水里。

坐在椅子上写字的那个老警察插话说,那个瘦点的孩子呢?

老头说没太看清楚,就听到扑通一声,那个瘦点孩子的影子一晃也跟着掉进河里去了。

老太太补充着说,那个瘦点的孩子还喊人来着,只喊了一声就从岸上蹿下去了。

杨化学知道老太太说的那个瘦点的孩子就是她儿子小艾,她的泪水便又止不住了,哗哗地淌下来。

一直在屋里站着的小警察说,线索清楚了,俩孩子在河边上背课文,一个不慎溺水,另一个奋不顾身地跳进水里救人,结果是力不从心,便都淹亡了。

那个老警察在本子上记完最后一个字后,跟杨化学说,你的儿子真是了不起。

然后他又问了小艾的名字、年龄和学校地址,方对坐在旁边椅子上的那个跟过来的城市晚报的女记者说,你可以采访了,记住了一点,发出来的稿子一定要尊重事实,得好好表扬一下那个救人的孩子,有闪光点啊。

那个女记者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采访本来,边问边记起来。

杨化学下岗找工作的那几天里,她经历了世上所有的艰难和委屈,每天都是不停地为工作奔波,一次次低三下四地求人,又一次次地碰壁失望。但杨化学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也都能够装进肚子里,咬着牙忍着不说出来。

记得她出去找工作的第二天,一个人坐在火车站附近人民广场树阴下的木椅上吃午饭。她真是疲倦极了,一饭盒里装了三个糖三角她一气吃了两个,再喝几口她拿矿泉水瓶子装的白开水后,竟歪靠着椅背睡着了。

那天杨化学睁开眼睛,是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叫醒的,那个男人长得有点老相,脸上的皮肤也糙,穿了件蓝色的工作服,哈着腰跟她说话的时候,有一股很冲的大蒜味扑鼻而来。

杨化学以为是要雇他做活的人,就喜出望外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什么活啊?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又抓起她的一只手捏了一下,然后说把右脚抬起来让咱看看吧。

杨化学便被男人的举动给弄懵了,真是奇怪啊,这是做什么活呢,看手看脚的,是在测试她有没有力气吗?但是尽管她弄不懂,还是照男人说的去做了,杨化学一脸疑惑地抬起她那只酸麻的右脚伸给男人看。这回男人说话了,男人说你的鞋底上怎么没有字呢?男人的话把杨化学说得愣了一下,就反问人家说,什么字啊,你是说鞋底吗,真好笑,鞋底上能有什么字啊?

男人在她的身边坐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半盒白沙牌子的烟卷,抽出一只含在嘴上,划火柴吸燃一口后,小声地跟杨化学说,你说个价吧,咱相中你了,只要价钱合理就中。

这回杨化学听懂了男人的话,这不是把她当成专门拿身体找男人赚钱的那种女人了吗?杨化学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抡起巴掌朝男人的脸上掴了一下,竟劲力十足地把男人叼着的烟卷打掉了。

杨化学说你想什么呢,咱可是正儿八经的本分人,瞎了眼啊你。

男人着实地被杨化学的一巴掌给打懵了,站起身边逃走边嘟哝着说,不卖就算了,打什么人呢,装正经就别跑广场来充鸡。

杨化学听了男人的话彻底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真的把她当成那种人了。有段时间社会上传言说,一些下岗女工或者从农村里来的中年妇女,为生活所迫,纷纷到人民广场的僻静处找活干,说白了就是拉客源陪男人睡觉,价钱很低,一次几十块钱,并把价格拿粉笔写在鞋底上。

杨化学想怪不得那个民工打扮的人要看她的鞋底呢,原来如此啊。

经历了那次玩笑事的杨化学真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女人下了岗没了工作的艰辛与苦闷是许多平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而且她的生活会有多难。

可是事情又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中,她好不容易在第三天的下午找到了一份工作,要有薪水可拿了,儿子小艾却出了事。

仅仅半天的时间,儿子小艾落水淹亡的消息就写满了城市里大大小小的报纸头版,文章的标题几乎是一个样子的,标题这样写道:少年勇救落水同伴献身,精神永驻冰城。一连几天了,杨化学都不敢出门,她不敢面对街坊邻居和熟人们的问询,儿子小艾的死,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划了一道伤口,时时刻刻都流着血呢,她怎么来应对人家的问询呢?在这个时候,她每说一句话,都能觉到心痛的感觉呀。

儿子被派出所的警察拉去市医院太平间停放的时候,她让表弟赵解放骑自行车带着她又去看了一眼,她总是觉得儿子小艾没死,他是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小艾闭着眼睛躺在一张包了黑皮的板床上,面容安详地睡着,像以往睡在家里一样。

杨化学弯着身子俯在儿子小艾的脸上说,小艾你真狠心啊,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难道你想让妈妈一个人孤苦地过一辈子吗?你个小牛蛋,你真是狠心啊。小艾数牛,天生乖巧,平时是很听杨化学话的。杨化学喜欢管儿子叫小牛蛋,摸着他的头发亲切地叫。她觉得那是母子间的一种亲昵,每叫上一声,都会让她在心底里泛起阵阵幸福的。

在儿子小艾的身上,杨化学操的心不用很多,儿子懂事,学习又认真,只管照顾好他的生活起居就行了。可祸不单行啊,自己刚刚失了工作,就又失去了儿子,这是对她多么大的一个打击啊。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杨化学怎么也睡不着,她就对赶过来陪着她的耿建国说,事不对啊,这事情绝对蹊跷呀,小艾他怎么就一下子会游水了呢?

杨化学总是止不住悲伤的泪水,仅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就把眼睛哭红了。

耿建国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是不停地去卫生间投毛巾让她擦脸,还拿把扇子坐在她身边给她扇凉风。

杨化学两眼发呆地盯着门另一侧儿子居住过的小屋,叨咕着小艾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念叨,说自己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情呀,咋就偏偏让她摊上这样不近人情的横事呢?

耿建国把一碗泡面给她热了三回,端来又端去的,杨化学也没吃一口。

杨化学送耿建国走后,她就待不住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有猫爪子抓她心一样。她就穿上外衣,找了只手电筒去了甘河,寻到儿子出事的地方。

在杨化学的印象里,儿子小艾从小到大就没有下过水,也不会游泳,况且他胆子也小。举个例子吧,小艾放了学在街上走,遇见了别人家的小猫小狗他都会绕着走。胆子如此小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来了勇气,飞身跃人河水中救他的同学呢,这是多么大的一个举动,这举动简直让杨化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找到了儿子溺水的那处河岸,河沿上砌了大大小小的青石板,沿江伸出去很远地筑了防护堤,护堤距水面足有两米多高的距离。也就是说,小艾站在青石板铺的筑堤或者冲着水面俯下身子想伸手够到落水的那个同学,无论哪一种姿势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小艾又是怎么落水的呢?

经过反复地查找之后,杨化学终于发现了堤岸上的那棵老柳树,并在柳树的枝干处发现了一根断枝,折断的茬口是新鲜的,粗细像儿子小艾的手臂。杨化学想儿子就是做出了救同伴的举动,也一定是抓着这根树枝向河边伸出手的,结果树枝承受不住儿子小艾的重量而折断了,儿子也就顺势跌入了河中。

这么想过之后,杨化学觉得似乎还算合乎情理,她无限悲伤地坐在河岸上望着漆黑的河水发呆,这人世间的悲苦要么就没有,要么就有很多,有的时候任你没办法躲避,统统都接踵而来,让你喘不过气来。

杨化学摁亮握着的手电筒,一大束光倏地在河面上跳出去很远,把她的心也带了过去。

往回走的路上,杨化学想,儿子的情况可能还有一种,那就是自己不慎掉进了河里,根本就不存在他救人的说法,那也就是说,那两个在河边散步的老人看走了眼,事情出现了偏差。

杨化学回到家里躺到枕头上,泪水又涌了出来,儿子小艾的面容老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搅扰着她的一颗心。

她想到了在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时,她所在的工厂因为检修而停产四个月,杨化学想四个月的时间不算短,总不能待在家里吃闲饭啊,就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揽到了一份接送小学生早晨上学、晚上回家的活。杨化学接送的那几个学生正好跟儿子小艾一个学校,两星期后她就发现儿子小艾总是躲着她,让他坐三轮车他也不坐,不是慌乱地走在她的前面,就是故意磨蹭着躲后边一个人慢慢往家走。杨化学问他咋回事,儿子小艾嗫嚅着说他怕同学们发现了自己的妈妈是个蹬三轮车的脚夫丢人。杨化学就给儿子小艾讲其中的道理,她说一个人只要他能够靠自己的勤劳和力气吃饭,那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光荣的。

杨化学跟儿子小艾沟通之后的没几天,是个下雨的晚上,杨化学正赶上腰疼病犯了,蹬车子送几个孩子回家吃力地爬红旗医院附近一个陡坡处时,突然间感觉到车子轻了不少,她还以为有孩子跳下车步行了呢,待上了坡回头看究竟时,她的眼圈陡地就湿了,原来是儿子小艾在后面帮她推着车子。

那时候儿子小艾只有十岁啊,十岁的小艾是多么的懂事理。

杨化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很久才迷糊着。

第二天,杨化学在区民政部门和派出所的帮助下,把儿子小艾的后事办了。火化场去了很多人,光学生就有好几百名,都是小艾所在学校和附近中小学的孩子,他们穿着素衣,胸前佩戴着小白花,在老师的组织下来跟人民的好少年小艾告别。

杨化学由妹妹杨蔷薇和她一个工厂里的要好姐妹搀扶着站在哀悼大厅里,听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读悼词,然后低下头听哀乐,她觉得自己头昏脑胀的,就要支撑不住了。

杨化学回到家里之后,就病躺下了,耿建国安排他侄女来照顾她,被杨化学好言相谢回绝了。一整天家里人不断,多数是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问她关于儿子小艾的事情,她却嗓子哑哑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办法,她只好跟着妹妹杨蔷薇去她家里住,只是想躲一个清净。

一周后,杨化学的心境有了明显地好转,便收拾东西回到家里,进门没多久,区民政局和派出所的人便来了,给她送来了两万块钱和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发给她儿子小艾的证书,并告诉她小艾已经被评为见义勇为好少年光荣称号。

区民政的人还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儿子是好样的,今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们,区里会管的。

送走那些人后,杨化学把钱连同那个红皮的荣誉证书一块放到柜子里锁好,就出了门。她没有骑车,而是走着去了甘河,一直走到儿子落水的地方,在岸边上坐下来。

下午的河岸上很热闹,远远近近的有不少散步、遛鸟和垂钓的人。没有人理会她,也不知道她就是前几天各种报纸上热炒的英雄少年小艾的母亲。杨化学伸手拔着身边石板缝里长出来的乱草芽芽在心里想,小艾你今年才十三岁呀,也就是草芽芽啊,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杨化学一动不动地坐到了太阳偏西时分,方觉得有些累了,便起身往家里走。

晚上妹妹照旧来陪她住,问她说,姐你下午去哪儿了?我来了两趟找你都不在家。

杨化学说去河边坐了会儿。

妹妹说没事你总去河边干吗,告诉你啊,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可别瞎琢磨。不是有句话说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杨化学说也没瞎琢磨啊,就是觉得心里有点堵,你说小艾他那么胆小一个孩子,咋就跳进河里去救了人,说出大天来我也是不信。

妹妹说情急之下呗,看到要好的小伙伴遭难了他能见死不救?

杨化学不睡觉,一直坐在地桌的镜子前拿把木梳梳头,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好好梳过头了。过去的那些年里她整天忙工作,忙儿子的学习,也忙这个家里的琐琐碎碎的事,竟是没有美的心思啊。

妹妹杨蔷薇告诉她说,傍晚区上来电话找你来着,好像是宣传部的人,让我转告你,区上最近要举办小艾救人的事迹报告会,你得参加呢。

杨化学没说她去也没说她不去。

季节到九月,夏天就跟着要过去了,掐指头算儿子小艾也已经死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杨化学随着区政府的宣传部门去了几所学校,给孩子们作报告。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坐在主席台上听,有两个孩子讲。主持会议的人先把她介绍给下面坐着的孩子和老师,然后由那两个选拔上来的孩子声情并茂地读讲稿,小艾小艾的没一会就把杨化学说掉眼泪了。接着是经久不息的掌声,之后有孩子跑上台来献花给她。杨化学只说了一回话,那就是在儿子小艾的母校讲演的时候,她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哽咽地说,阿姨没有失去儿子,你们不都是我的孩子吗?区政府的人开车送她回家时问她怎么就发了言,杨化学说她看见台下坐着很多孩子都是她儿子小艾的同学,他们有的还到她家玩过呢。

讲演稍微缓下来时,杨化学跟区政府那个女干事说,帮我找个事做吧,老是觉得心里发慌,闲不住,就特怕安静,尤其到了晚上的时候。那女干事说行,我会尽快把你的要求向领导反映,有消息就通知你。

在儿子小艾走了的这段时间里,耿建国也来过几次,给她送米面豆油,送水果和肉菜,陪她聊天说话。有两回耿建国还帮她做饭两个人一起吃。稍晚的时候耿建国也提出来要住下,却被杨化学回绝了。杨化学说她一时半会还没那份心思。然后便温柔而果决地让耿建国回去,并一直抓着他的手把他送出院门。

九月过去没几天,杨化学竟然听到了儿子小艾落水的另一种说法。是她又去河边上走的时候,一个卖冰棒的中年女人推着小冷饮车来她身边歇气,跟她拉话时提起了三个月前的那桩少年溺水事件。那个中年女人说,真可惜呀,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转眼间就被水淹了。

杨化学说他们落水时你看见了?

那中年女人说看见了,当时正好推车子路过,我还帮着喊了两声救人呢。

杨化学就抓了那中年女人的手说,快跟我说说吧大姐,当时是什么情况?

中年女人说好像是一胖一瘦俩孩子,胖子先从岸边的石板上出溜下去,想捞什么东西,再伸了手接那个瘦孩子下去,两人脚底下站的一根护堤的木头朽了,两人就一前一后地沉了下去。

杨化学说那你怎么没跟赶来的警察说呢?

中年女人说没人问我啊,当时我看到周围有不少人跑过来商量救那俩孩子,还有人跳了下去,我就走了,一是自己不会水,二是想河边上不能有多深,就忙着上冰点去了。

杨化学说,可是那儿的水竟有六七米深,两个孩子都没活成啊。

接着杨化学问那个中年女人说,大姐后来你看报纸了吗?

中年女人说没看,咱不识字,只听说了孩子落水被救,好一阵嚷嚷呢。

杨化学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儿子啊,你说你们俩多淘气,可心疼死妈妈了。

杨化学再问了中年女人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后,管中年女人要了十根红小豆牌子的冰棒。杨化学掏钱给中年女人时,女人问她一次买这么多能吃得过来吗?杨化学笑了笑说,给儿子吃。

然后杨化学坐在河岸上一根一根剥冰棒上的包装纸,她小心翼翼地剥着,每剥完一根就将冰棒瓤扔到河里去。杨化学的举动让身边坐着正给她找零钱的那个中年女人吃惊不小,便小着声地问道,妹子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冰棒不吃全都扔到了河里呀?杨化学头也没抬地说,不瞒你说大姐,淹死的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是我儿子。

卖冰棒的中年女人看到说话的杨化学脸上已全都是泪水。

深秋落叶子的一天里,杨化学坐在家里跟耿建国吵了一架,她声嘶力竭地赶耿建国出去。

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耿建国说她傻,便惹怒了杨化学。耿建国说你不傻就没有再比你傻的人了,放着体面的事你不做,偏偏去钻牛角尖,你说你这是图的什么?是图升官啊还是图发财,图升官你现在是个下岗女工,图发财你家里困难得不得了,就连到手的钱你都不要,打定了主意要给人家送回去,要知道那可是两万块钱呀,够你在那破工厂挣两年的了。再说了,小艾的名分怎么算呀,你这么做不是给自己儿子的脸上抹黑吗?耿建国临走时给杨化学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耿建国说我看你是一个人郁闷的,简直快憋疯了。

杨化学没听耿建国的,她的脾气原本就如此,只要是自己拿定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下午上班的时间一到,杨化学就走进了区政府大门,她径直找到那个管她家事的女干部说,她必须得把儿子小艾救人那件事澄清了。然后杨化学就把从卖冰棒女人哪儿听到的儿子溺水的事实说了出来。

那个女干部听后被惊得目瞪口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敢保证这后来的结论就不是道听途说吗?杨化学说绝对不是,我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从小就胆小,也从来都不会游泳。

那个女干部说即便是真的,即便你把事情澄清了又能怎样呢?更何况对你儿子又没有丁点的好处,你这么做也是在给我们出难题。要知道把你儿子命名为少年英雄,可是党的一级政府做出的决定,都宣传出去的事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杨化学说,但我们总不能昧着良心欺骗自己吧。

那个女干部拉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开水,然后抓着她的手说,大姐你看这样行不行,孩子的事就别澄清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刚刚给你填了份表,准备报请区领导研究后,给你安排个工作,你这样一闹,工作的事可就不敢保能弄好弄不好了。

杨化学听后就生气地说,我这是如实地说这件事情,怎么叫闹呢?

那个女干部见她态度坚决,就无奈的拉着杨化学的手去找区长。区长听后又招来区上几个主管部门的干部商量怎么解决这件事,几个人却都不说话,都觉得是碰见了件棘手的事。

是啊,就拿杨化学最先找到的那个女干部的话说,坏事变好事好弄,这好事一旦要再变回去,那可就麻烦极了。再说事情都过去快半年的时间了,还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出去,你说怎么弄呢,有句话不是说了吗,覆水难收啊。

最后,区长拍板决定这件事情还是要尊重孩子家长的意见。然后他让手下的人先把那笔奖金收回去,再跟杨化学说,你先回去吧杨同志,我们会尽量商量出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争取早点把事实更正过来。

杨化学从区政府回到家里,觉得心里舒了一口气,她洗了脸,又梳齐了头发。再找出那本区上发给小艾的荣誉证书,便一个人骑车子去了市郊的殡葬所,在给儿子小艾烧了一刀黄表纸之后,把那本证书也点着了,看着渐渐蹿起来的火苗子,她欣慰地苦笑了一下。

晚上回家临睡时,妹妹杨蔷薇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杨蔷薇说你这做的可是特犯傻的事。

杨化学十分平静地说,打儿子小的时候起,我就教他做一个诚实的人。我不能让他违心地背一个原本不属于他的虚名,否则小艾在天堂里也不会安心的。

杨化学说睡吧,都多少天没睡上一个安稳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出去找工作呢,她说着就拉灭了灯绳。

妹妹杨蔷薇说区上那个女干部不是说帮你找吗?

杨化学说都把人家得罪了,哪还有脸面去说那事。

杨化学快睡着的时候,听躺在身边的妹妹杨蔷薇小声地说,姐你真了不起。

杨化学没再说什么,她翻了一个身,只几分钟的工夫,屋子里就有鼾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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