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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森林小火车

男人去小镇,最近的事。他想利用周末的时候去,他打听好了,一路的长途汽车,大概要四个多小时。车跑的都是柏油路,只有二三十米那么长的一小段沙土路。汽车就在那段沙土路上向南拐一个弯,穿一片杨树林,再径直地驶往那个小镇。

小镇的名字十分的好记,叫大杨树。特点也好记,不管是石头房子还是木头房子,都坐落在山脚下。分布有些星罗棋布,也有些散乱,但唯独的一个特点便是房子的顶部都拿泥塑了动物,诸如牛马羊之类,或者彩色的龙凤呈祥。动物虽小,却塑得十分逼真,很能看出那些乡村工匠的手艺。

男人姓曹,在城里是有官衔的,城市晚报的副刊部主任。他在半年前编报时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一些照片。拍的就是小镇的房屋和山景,作者署名暖暖。照片拍的有特点,都是那些山里人住了大约百年的石头房子和更年老一些的树冠,黑白分明。男人从十几张照片里选出两张,发在了晚报的副刊上,待报样出来后按作者的名字和地址寄了出去。那个地址是一所小学校,曹想大山里的小学校会是个啥样子呢?在给暖暖发第六幅照片的时候,曹的心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照片上拍了暖暖供职的那所大山小学,两幢木头房子很旧,被阳光暖着,发出古铜色。而这层古铜色刚好跟几个孩子的脸成一样的肤色,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同样古铜色的操场是孩子们身后的背景。

就是这样的大山和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石头房子,使曹有了一份牵挂,他拿起手机给暖暖发信息:他想去大山里看看那些孩子。暖暖很晚才回了信息,可能是山里信号不好的缘故。暖暖说,过一阵儿吧,这几天她要出一趟差。

曹想暖暖的家一定不是在大山里,她兴许是一名去支教的大学生。

编稿和写东西之余,曹找出一份吉县的旧地图,用一把放大镜来查看大杨树的位置。从那个巴掌大点的痕迹上发现了一条线索,那就是他的一个同学也兼酒友的家曾经是那儿的,至少离得很近,八九不离十。曹就翻出他同学的电话,拨过去,说有没有空喝台酒呀?对方显得很高兴地答应了。两人就约好了晚上见面,互相搭讪着定下了去一个叫“鱼是鱼翅是翅”的小酒馆,曹的同学说他把周琪叫上,对影成三人。

其实,这只是我小说的一个布局,在曹还没有去大山里看暖暖之前,我想应该有这么一个段落作为铺垫。

曹跟他同学还有他同学的朋友周琪坐在小酒馆里喝酒时,知道了那个大山深处的小镇大杨树的些许背景,单单有一点就足以让曹生发了去看看的兴趣。曹的同学说进山得坐很长一段路的森林小火车,起码要一个半小时。曹将手里的半杯白酒呷进去后,脸上无比通红兴奋地说,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森林小火车呢。

曹的同学说他可是经常坐,在上中学的时候,几乎每周都要坐一个来回。

曹说一定得去一趟,去大山的深处看读书的孩子们,去坐一坐森林小火车。

暖暖给曹发来手机短信说:她每天的工作真是太简单了,教孩子们写字读课本,对着大山拍照片,这些事情挺虚无的。

曹说:这样就挺好了,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时间该怎么打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度日就更容易,仅这一点就挺值得为你高兴的。

暖暖接着在手机上说:是啊,虚无的一天过后,日子又重新开始。

曹回复:你拍的照片很好,不仅描述了你目前生活中的细节影像,还很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情感体验。其实,有时候人就是活在一种极其简单和随意的生活中,做事没有目的也很好。

暖暖说你真要来大山里看我和孩子们吗?

曹说是啊,正在选行程,可能这个周末,或者下个周末,只要不编稿就可成行,并说自己手里已经有了一张吉县的旧地图。

暖暖说:她也盼着曹编辑来,帮她指点一下怎么能拍出好照片。

曹说对拍照片他也不是很懂,可以互相探讨,或者他可以带一个报社的同事去,一个很不错的摄影记者。

暖暖整整一下午没有回信息,曹在等待中接到他同学的电话,约他晚上仍旧去那家叫“鱼翅”的小酒馆喝酒,并说有关于大杨树的消息跟他说。

曹在临下班前给暖暖又发了一条信息,好,人多点盼头总是好事。

曹从城里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吉县的秀水镇,据说再往前面走就是韩家园子林场了。在靠近铁道线的扳道房门前,曹问清楚了去山里的森林小火车的乘车时间,就去票房子里购票。

票房子不大,两间房那样,砖瓦结构。不论房子的顶还是墙壁都清一色粉了黄漆。不鲜艳也不难看,是那种纯粹的土黄,经风雨洗过之后,略微有些斑驳。曹进去后发现里面没有人,房子里空荡荡的,靠窗的位置仅有两张木制的座椅,因为光线的黯淡,看不清座椅的颜色。

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算是哪门子的火车站呀,也没人卖个票。

曹的话音未落,屋子里突然就有了声音,早着呢,卖票的时间没到,至少还得半小时。

曹仔细辨别后方发现声音是从靠窗的位置发出来的,他就循声走过去,老半天才看清楚那个人是躺在座椅上说话的。那个人四十岁左右,半边的脸孔都是暗影,脸上隐约能够看到些许的胡须和头上蓬乱的发丝。曹就凑过去,小声地跟他说,我说的是去山里的森林小火车。那男人听后坐了起来,说正是呀,进山也没有别的火车可坐呀,两块钱一张票,三站地,就到终点大杨树了。

那人像个伐木工人,更像搂山拾菌子的,一双洗得发白的破胶鞋旁边搁了只柳条筐和一把横在筐底的短把镰刀。曹想再问他几句话时,那人自顾自地吸起了纸烟卷,刚刚看清的半边脸又被烟雾弥漫住了,瞬间就变得模糊不清。

曹只好走出去,看远处的山峦,绿色起伏的山脉一波又一波地展开着,分不清哪是进山的铁道线。眼前的两条小铁轨伸出去没多远就看不见了,消隐在黛色的山根下。

曹从兜里摸出手机,给暖暖发信息,却没有信号,翻出前一天存的两条,其中一条说,她最近有可能要离开山里一段时间。

车站的附近有个小饭馆,没挂幌,只是在两块不大的窗玻璃上写了快餐两个字。字是用红油漆写上去的,有点歪歪扭扭,但很醒目,使你打老远就能够看到。曹绕过水泥桩排成的板障子,径直走过去推开门,迎他的又是个四十岁的男人。男人腰里扎着个围裙,手上沾了面粉,把他的一张脸衬托得越加的黝黑。男人离曹近了一点才张开嘴说话,问曹吃点啥,曹说你有啥主食呀,叨咕叨咕呗。男人说米饭、麻花、手擀面和疙瘩汤,还有饺子,你来啥吧?曹想了想说,就来半斤芹菜馅的水饺,再来一碗白开水。

小店不大,墙壁都是用整根的原木垒起来的,缝隙间抹了湖泥草把,看起来很结实。上面还铆了些长短不一的铁钉,有空着的,也有挂着东西的,如土蒜、红辣椒、蘑菇串等。靠窗的地方还插了几根野鸡翎,像是拿胶水粘上去的。总共有两张桌,也是原木搭的,不大的桌面上嵌着圆形的结痕。

饺子很快就煮好端上来了,大肚宽边,每一个都胖嘟嘟跟小猪羔似的,很有食欲。这是从外观上看,吃起来则更好,肉馅拌得好,咬一口流油。曹在心里想,还是山里人实惠,做买卖不藏奸。他问了价钱,半斤整好三十个,五块钱。

店老板给曹加了一小碟自家腌制的咸菜,酱油蒜片泡黄瓜条,事先说不要钱,还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曹知道是代替了他要的那碗白开水。

吃喝期间,曹跟店老板打听大杨树镇的情况,店老板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四面环山呢,一年四季都有风景看。曹说你去过几回呀,店老板答每个月都去两趟,给那里的学校和林业队送猪肉和加工好了的山野菜。曹听后跟他打听学校的老师暖暖,说是个女的,很年轻。店老板说不认识,他每回去学校都直接找那个戴高度近视镜的老头,好像是个教导主任,都是他给结账。

店老板还跟曹说开森林小火车的是他家亲戚,坐车的时候提他可以免票。

吃完饭后,曹又坐了一会儿,喝刚要来的一碗白开水时,睡在票房子里的那个有胡茬的男人进来了,张口就要了一碗手擀面,强调说要大碗的,多放辣椒末,卤子咸点。

曹看到那男人粗糙的右手伸进了同样皱巴巴的裤袋里,摸出一张五元面值的纸币来放到桌子上,左手抓起了桌上的陈醋瓶,往面前的空碟子里倒。

曹走出小酒馆门,发现天暗了不少。

几天前暖暖给曹发信息说,她的一个学生得了白内障,上课时看不清黑板。她求在城里的朋友上网找到一种能根治的药水,花钱邮购寄来的却是假药,害得她的学生眼病反倒加重了。

暖暖说这世间人真是太坏了,最坏的就是人。

她得抽空带那孩子下一趟山,去城里瞧医生。

在曹看来,大山里那帮孩子确实跟暖暖结下了深厚的情分,要不然她不会一个人跑到大山深处教书。从那些她拍的照片上便能看出,暖暖作为一个教书匠的生活点滴。

其中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两个孩子在一根简易的旗杆下升旗,孩子们的衣着很朴素,面孔也很天真。但是他们却神情专注,双手紧紧地抓着扯旗的绳索,注视着旗帜缓缓地升向天空。作为一个报纸的编辑,曹知道什么样的作品具有凝聚力,当他看到照片那一瞬间起,曹就有些爱不释手了。照片虽说是普通,但却真实,完全没有刻意摆布的痕迹,它就是大山小学校里的一个场景,总在发生的现实生活中的一幕,它真实得甚至于使心灵疼痛。

曹把照片配了文字,加大幅发表在了他编辑的报纸副刊上。曹在把报纸寄给暖暖的时候,特意在信封的背面写了一行字:那些整夜蜷曲在旧草席上的人们/凭借什么悟性/睁开了两只泥沼一样的眼睛。

曹是把诗人王小妮的诗《是什么在我心里一过》中的两句写给了暖暖。

天色稍晚点时,曹等来了进山的森林小火车。

火车有四节,都是粉着绿漆的木制车厢,里面是木制的座椅。曹发现火车头真是特别,黑色的车体有几个部位刷着红漆,被很多的铁环连着。不论车头还是车厢,都照城里的火车小很多,也包括铁轨。

火车司机戴了顶米色的鸭舌帽,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站台上的旅客。曹发现刚刚在小饭馆里吃饺子时还只有他跟那个脸上有胡须的男人两个候车者,这会儿却是十几个人了。四节车厢的门都被上了锁,只有最后一节开着门,供旅客们上下车。而在车门处站了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女人验票。说是穿着铁路制服,却只有一件上衣,肩上别了加红黄杠的硬牌,胸前佩着铁路徽章。

验票的女人不算漂亮,但身材挺好,略显瘦削,穿着打扮显得干净利落。尤其是她梳的齐耳短发,让人看了舒服。曹手里的车票只是一小块纸板,上面是手写上去的字,正中间压了红印章。因为印油多的缘故,章子压得模糊了,看不清印章上的字,许是哪个人的名字也说不定。

曹捡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之后,小火车就鸣笛驶出了,车子稳稳地驶离月台之后,开始爬坡。曹坐的是后数第二节车厢,本来就没几个人,十几个座位都空着,偏偏坐过来那个验票的女人,曹知道她就是这趟车的乘务员。没等曹开口说话,验票的女人却先跟他说了话。女人说是从城里来吧,去大杨树干吗,不会是走亲戚吧?曹说是去看一个朋友。女人便笑了,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塞到曹手里说,可以去这家旅馆住,很便宜的,拿这张卡去店主准保给你打八折。

女人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接着说,小旅馆很干净的,都是火炕新被褥,晚上还有热水洗脚。

曹发现女人说话时,微翘的嘴角总是上下移动,似乎肌肉紧张,左脸上有两粒灰色的雀斑。

曹顺便问了一句,住一晚多少钱啊?

女人说不贵,二十块钱,供一顿免费的早餐。

曹说二十块钱还能打八折啊,是够便宜的。

小火车一直向北,穿山林呼啸而行,车窗外除却闪过去的层层山峦外,还不时有一拉溜的蜂房和养蜂人的窝棚。盖满了马架子的锯木场工棚和码得高耸入云的木头垛,还有建在河边的鹿场及一段一段的防火隔离带,夹杂在绿色的林带和褐色的土壤之间,极为显眼。

其实,这些山峦都属于黑龙江小兴安岭余脉,虽说是脱离了大山的主体,却依然有原来的气势,即便是到了山根下,也仍旧郁郁葱葱,苍茫肃穆。曹知道那个叫大杨树的小镇子便隐在其中,他只是听人说起过,大山里的林场和林区人家,但还没有真正地去拜访过,这回跟女教师暖暖相识,也是偶然。曹相信,有时候生命和时间的交替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主题。所以他才有了想去大山深处看看的想法,才有了某种把自己迷失于某处的想法。

拿了把笤帚扫过车厢地板的女乘务员满车厢转了一圈后,又返回身坐在了曹的身边跟他拉话。女人说还是头一回坐咱这森林小火车吧,觉得新鲜是不是?曹扭过身子有些诧异地问女人怎么就知道他是头回坐森林小火车。女人答得很干脆,她说观察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城里人。曹说怎么讲呢,女人笑了笑接着说,举手投足,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够看出来,况且你上了车后总是不错眼珠的朝车窗外边看,你瞧那几个。女人边说边拿手指坐在附近的几个旅客,他们都是经常跑山的人呢,上了车就睡觉,养足精神好做活计。曹打眼望过去,果真就有几个旅客歪在靠背椅上睡着,任凭列车的颠簸也干扰不了他们。

曹觉得应该跟这个年轻的女乘务员说说话,人家是小火车的主人,对自己一个外乡人又这么热情,没道理不说说话的。曹就笑了一下说,妹子在山里住着吗?女人说是呀,打小了起就住在山里,上初中念书前住在十八站林场的周家营伐木组,初中后才随母亲搬到大杨树的。

曹说那你这工作是咋回事呀?瞧你身上的制服可蛮气派的,实打实的吃官家饭的铁路职工吧。

女人依旧笑了一下,方说,铁路职工倒不假,但却是临时的。原来有两个老列车员来着,其中的一个突然间就病倒了,说是得了很严重的肺气肿,你说奇怪不,咱这大山里空气多新鲜呀,咋就能得那种病呢,又不是生活在矿山里。她这一病倒,另一个列车员是咱的堂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跟林业局管事的提建议,临时找一个先顶着。不是跟咱熟吗,又闲在家里没事干,就来顶岗了,没想到这一顶便是大半年的时间,那姐姐还没病愈呢。

曹说看来妹子你的福气来了,换句话说就是时来运转,要吃官家饭了。

女人说这话怎么说呢?

曹说就是说你有转正的机会呗,这种概率起码有百分之四十。

曹说完后两个人竟都兀自地笑了。

曹在给大山里的小学女教师暖暖发了第三幅照片后,收到了暖暖给他寄来的一幅作者像,这是应曹的要求寄给他的。曹在信里跟暖暖说下次给城市晚报寄稿一定要寄张作者像来,看能不能配她的摄影作品一块发出来,以飨读者。暖暖满足了曹的愿望,但却在信的附言里强调说,寄作者像可以,但一定不要在报上发表,语气十分的恳切。

照片上是一个特别清纯的女孩,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大眼睛,披肩发。眼睛看着远处的大山笑着,正好露出小巧的牙齿。

曹凝视着照片上的暖暖很久,也想不出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或许是三个字,也或许是两个字,其中可能会有一个芳字。曹只能这么猜想,因为他没有真正问过暖暖她的真实姓名,有什么必要非得知道人家女孩的名字呢,自己只是编报纸,又不是什么铁路警察,需要查一查户口。

曹把暖暖的作者像别在了工作台的玻璃隔板上,使自己能在编稿子累了喝茶时一眼就看见。曹想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从大城市里走出来,爱好摄影,且只身一人来到大山深处,跟一群贫穷朴实的孩子为伍。

曹就给暖暖发信息,说他想搞一篇纪实性的报道,关于城市青年大学生到山区支教的题材。

信息发出去后一整天都没有收到回信,曹想可能暖暖又是低调,不想让人说她工作上那点事情。

曹就决定找空闲去看看,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后没多久,在税务局当税收员的表弟出了点事,因为帮助一个哥们逃税,说白了就是出谋划策,被税务机关的监察部门抓了把柄,差一点儿就被革了职。是曹找了政府机关的一个哥们出面请表弟的单位领导和监察部门的人吃饭,又塞了些钱,才算把这件事摆平。

从周一到周五,一礼拜没干正经事,就跟那帮税爷们周旋了。简直羞愧难当,弄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这么多年一直是跟文稿报纸打交道了,比不得社里那些记者同仁,为人处事的能力圆滑无比。通过表弟这件事曹很惊讶,原来这世间的各类事情都是有规则的,就是所谓的游戏规则。

周末下稿时,曹特意选了一幅伐木工人抬木头的照片,题名为“喊山”记,作为这一期晚报副刊的刊头,没想到送审的时候却遭了枪毙。他拿着照片去找了主管业务的副主编,问为啥就不能发,那个副主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跟他说,咱这是城市晚报,不能老是发一些脱离城市的作品。

副主编的一句话,差一点就没把曹的鼻子给气歪了,幸亏那个副主编的年纪比他长几岁,否则曹非得抡他一耳光不可。

坐在办公室里,曹觉到了心中的郁闷,胸腔里像积存了一团火,烤着肺腑,使自己产生了一大团无法理清的愁绪。他知道,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内心深处的情感纠葛。

曹最终还是把心里的无名火压了下去。他琢磨着世间本无事,是庸人自扰之吧。经过表弟这件事情之后,曹的内心里更加充满了要去暖暖供职的大山深处去看一看的念头。

车到大杨树后,曹才发现眼前的大杨树火车站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并非是一个繁华热闹的火车站,它仅仅是个火车停靠点而已。两间矮得不能再矮的木头码起来的粉了黄漆的票房子,坐落在一堆碎石中间,房顶上插了面雨水洗白的小红旗,正呼啦啦地随风而舞。

森林小火车仅停了两分钟,便拉了一声汽笛继续朝大山深处爬行,就像是一条刚睡醒的绿色蜈蚣,晃动着朝前蠕动。让曹感到心仪的是小火车节与节之间相环着的铁链,发出的碰撞声,一直传出去很远。

小火车开走后,镇子便于夕阳的余晖中显露出来,远远近近全部都是木顶木墙的木刻楞房。打远瞭望,古色古香,真是好看。曹走下碎石铺的站台,沿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朝镇里走,满鼻子都荡漾着一种浓重的花粉气,曹后来才知道那种花香是罂粟谢了花蕊后,结烟葫芦时弥散出来的味道。

沿途是一条黄砂石的街道,有三米左右宽窄,极为平展。道两旁每隔十几米就码了一大垛砍好的干柴。每家每户的门就掩在柴垛的一旁,都是上好的木板雕凿而成,上面涂了油漆,抠了门把手,镶了铜环的。一路走过去,贴在门框上已经斑驳了的对联和红喜字,老气却衬托着福分。

曹没有去拍路经的任何一扇门,他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从镇西走到镇东,或者再拐到镇北去,反正他是想亲自找到暖暖当代课教师的那所大山小学。他有把握找到那所学校,因为作为学校便会有门牌,哪怕是简易的手书的门牌也好,但肯定会有的。

曹禁不住心里跳了一下,他想不好真正见了暖暖自己会怎么说,跟她握手还是仅仅点个头。虽说是相互间信息发了几个月,但人却没有真正地见上一面,这种情况其实就是归属于陌生那一类。而两个陌生人相见,又存在着男女间的性别差异,肯定会很是紧张,很是唐突。曹这么想着,内心深处难免就有了些许的紧张,他觉得手心里都是汗了,那些细密的汗珠顺着掌纹慢慢地流动。

曹走到中街的时候,他看见了坐落在道左边的一幢红瓦顶的木房子,在众多简朴的木刻楞房里特别显眼,而且大门更是用铁栏杆围起来,根根栏杆之间穿了粉过油漆的铁丝线。曹走过去仔细盯着门框上的木牌看,让他有所失望的是不是学校,是镇卫生所。曹拿手欲拍栏杆时,恰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穿了白大褂,到院子里翻捡晾在木板上的药草。曹便高声地跟女人打招呼,他说妹子你好,我能跟你打听个地儿吗?女人抬起头来看着曹,半天才说您找谁呀先生?

曹便问他镇小学怎么走。

女人笑眯眯地说你能告诉我你找谁吗?

曹沉吟了半晌方说,找一个从城里来做代课教师的女孩,我只知道她喜欢摄影,就是拍照片,她有个笔名叫暖暖。

女人说你来得真不巧,一个月前镇小学就关门停课了,据说是学校里出了点事情。

曹惊愣了一下,又接着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呢,你知道那些教师都在哪吗?

女人拿手抖搂了几下身上的白大褂,竟有一些草药屑落到地上。然后她低着头说,具体啥事情她也不清楚,可以去问住在镇东头,也就是学校旁边的郭老伯,他一直在学校打更敲钟来着,据说学校散了之后,他就回家了。

曹问清了郭老伯住的大概位置,就紧了脚朝那儿奔。

六月的大山,黄昏来得极其快捷,一些花翅膀的蝴蝶争相朝着树林里飞舞。曹想难道它们也有巢穴吗?夜鸟归巢一说,可能也适合这些弱小的昆虫。曹找到给学校打更的郭老伯家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天空即便暗下来,却也有着几缕浅白的月光,虽说谈不上月色如水,也能让行人辨得清脚下的路径及走向。

曹轻拍郭老伯家的大门,一连几次都没有回应,他只好推开木门走进去。稀疏而散淡的月光下,可见院落里的几样家什,诸如石磙、抬筐和伐木用的长把锯等等。他推开屋门时被一大团烟气罩了,连着后退好几步才把整个身子散出来,待烟气散尽曹就瞧见了手里拿了把铁勺盯着他看的一个矮个子老头。

两人坐在院子里两只小木凳上拉话时,曹跟老人说明了来意,他说他就是想看看暖暖,看看那些在山里读书的孩子们。

郭老伯吸着曹给他点上的纸烟,很沉闷地说,他不知道那个女崽叫暖暖,只是从她脖子上经常挂着一架照相机才断定是暖暖。郭老伯说他知道那会照相的女孩姓王,学校出了事情也跟她有关系。

曹又吃了一惊。待郭老伯跟他道出事情的原委后,曹更加吃惊了。

那个叫暖暖的女孩姓王,确实是从城里来山区小学支教的,跟其他来山区支教的老师不一样的是,她是以个人的名义来大杨树的。她不要一分钱的报酬,除了教孩子们美术课外,还给孩子们免费拍照片,短短大半年时间就跟学生们都相处得很好了。

至于出了那件事情是跟校长老陈有关。老陈已经很多年不教课了,是整个学校的行政业务一把手。他很欣赏城里来支教的代课教师暖暖,对她总是高看一眼,除却平时的嘘寒问暖外,还时不常地从家里给暖暖带来一些山里的吃食,什么腌肉啊松树籽啊及炒熟的核桃榛子之类,都是短缺而名贵的吃食,很少的一小袋就要卖几十块钱的。校长老陈总是跟其他几位老师表扬暖暖,说人家是舍弃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来支教的,最最值得一提的人家是自愿的,是不要报酬的。但是老陈这人好酒,酒喝多了容易闹点事,平时酒场少,多数是在家里喝,即便喝多了也闹不到哪去。

曹很惊讶的是这回老陈酒喝多了却回校调戏住单身宿舍的暖暖。

一脸气愤的郭老伯把吸剩的烟蒂扔到地上狠踩了几下说,酒后起色心,真他妈不是东西。打老早俺就瞧着陈校长不地道,两只蛤蟆眼架副破眼镜整天贼溜溜的,专打女老师的主意。

接下来郭老伯又说了些关于陈校长克扣教师和他工钱及补助费的琐事,曹却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反复地在心里想老陈当时的举动。校长老陈酒后趁天黑闯进了女代课教师暖暖的宿舍,对暖暖非礼,虽说是没有得逞,但终究是撕坏了她的内衣,并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抓痕。

愤怒跟郭老伯灶间里的烟气般一下子就弥漫了曹的心房,他把手里的半支烟卷捏了个粉碎,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三圈,才重新坐下来。

通过跟郭老伯拉话,曹知道了暖暖被欺负的经过,并说事情发生后镇公安所插了手,他打听到镇公安所就在镇子的北边,靠近伐木场的地方。

跟郭老伯分手后,曹顺着郭老伯所指的方向,径直去了镇公安所。这时候天色更加暗了,瓦蓝的天空上悬了几颗星,似亮非亮的,被一些游移的云层遮来挡去。曹来得巧,镇公安所的两间木屋里仍旧亮着灯,并有人影晃动。曹鼓足了勇气敲了房门,在等人出来时他就着窗玻璃上透出的灯光看见悬在公安所门前墙壁上的牌子写得很清楚,十八站林业局大杨树林业公安执勤点,曹恍然大悟,这所谓的公安所原来是林业局的执勤点啊。

一分钟左右,房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把曹让进屋,问清来由之后给他倒了杯白开水。男人说他姓秦,是个治安员,今天轮到他值班。秦治安员看了曹的记者证后笑呵呵地说,不是要写文章见报吧?曹也笑着说,绝对不是,是一个亲戚托他来看看的,主要是打听一下情况。

曹找出一本简易的案卷,说白了就是个中小学生用的笔记本,外面钉了黑色的硬纸壳。大致扫了一眼后曹心里清楚了不少,校长老陈是借着酒劲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丑事,而女代课教师王桂玲,也就是暖暖,则奋起反抗,与校长老陈进行了抗争。事情发生后,校长老陈想私了,当然这是老陈在公安所里边交待的。老陈拿出了两千块钱给暖暖,想作为精神损失费,并许诺如果暖暖不告发他,将聘其做大杨树小学长年的代课教师,按正规教师标准发放工资。但均遭拒绝,被暖暖骂了回去,最终是暖暖来公安所报了案。

秦治安员告诉曹说校长老陈为此被县教委给革了职,现赋闲在家反省呢,学校也被解散一律扩充到了附近的翠栾林场小学。曹问王桂玲也就是暖暖的下落,秦治安员想了想说,好像是回了城里,她城里的地址咱所长那儿有,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特意让那个姓王的女教师给留的,说日后以备案件所需。

秦治安员很热情,有着山里人的质朴和实在,拨通了一个电话就把暖暖在城里的地址要来了。

曹把包里的两盒好牌子的纸烟留给秦治安员后,便出了治安所大门,按照小火车上那个女乘务员说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山里小旅馆,登记住宿之后,要了两大盘饺子,饱饱地吃了一顿。

曹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他觉到了整个身心的疲累。跟暖暖短短两个月的信息往来,一幕一幕,仿佛游戏一样,历历在目。他来山里见一个作者的兴奋感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荡然无存。曹想他一定要回城里去找暖暖,见个面,如若她是个仍旧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在她有伤痛之时,作为兄长一定伸出自己的手,拉住她,不至于在她最落寞的时候,孤独无助。

曹随后就想到了那些照片,有着大山和石头房子的黑白照片,那些景色便是暖暖青春活力的最好的注脚。

回城里的第二周,曹找到了蜗居在槐花巷胡同6号的暖暖。

女孩真就长了两颗好看的虎牙,一头油黑的披肩发,只是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的笑容。

暖暖说我猜到了你能够来找我,一定是这样。说着话的当口,暖暖回身从一张小八仙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大沓照片来,摊在桌子上给曹看。照片都是黑白的版本,百分之九十拍的是山里的学校和读书的孩子及那些有棱有角的石头房子。暖暖在那些照片的背面都分别写了几行小字:时光流淌、生命流淌、一切流淌。

曹手里捏着一张暖暖拍的山里孩子往简易篮球筐里投球的照片,孩子的眼神清澈如水,背后的大山苍翠如海,太简朴又太感人。曹想可能就是这样的画面才让暖暖献出了她的激情和泪水,这算不得是人世间的沧桑,只有磨难和经历交融于心灵,过去的时光才能成为震撼人的历史印记。

曹小心翼翼地问暖暖老陈校长的事情。曹说那个老家伙需要人狠狠地教训他一次。曹说完话就在手指间夹着烟卷,等着暖暖回话。暖暖却一脸平静地说,也不怪陈校长,他不喝酒时绝对是个好人。曹听了暖暖的话很吃惊,说可他想非礼你呀。暖暖接着给曹讲了她在大杨树那段时间的经历。

暖暖找出一张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用手指着上面那个下户颏上有胡须的男人告诉曹说是她男朋友。曹说看上去人挺好的,就是偏瘦了些。暖暖说他死了。曹被暖暖的话吓了一跳,眼光狐疑地瞧着她。暖暖说一年前的事,他是一个很优秀的画家,专门攻山水画,不到三十岁却已经有几十幅作品在国内获奖。曹更加小心地问暖暖,他是怎么死的呢?暖暖说吸毒,他因交友不慎认识了一个吸毒的哥们,由好奇而到染上毒瘾,渐渐地不可自拔。

接下来暖暖跟曹说的话更让他感到惊心,暖暖说她由阻挡到劝说,做了很长时间的无用功后最终竟然变成了与其同流合污,也吸食了一点点,就在她也即将染上毒瘾时,警察出现了,把两人都送进了戒毒所,男友在戒毒所里忍受不了管理跳围墙逃跑时触电网身亡。暖暖说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发生得很快,她跟男朋友被送进去才两天,因为她是初次犯错,被处以罚款和批评教育后被放了出来,而她被放出来的第五天男友就出了事。

暖暖终于掉下了两大颗清泪,泪水无比的晶莹,顺着她那张好看的脸颊淌下来,再滴到桌面上。

之后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室内的静覆盖了分分秒秒的沉闷。

曹选了些照片回去,都是暖暖拍的大山里的故事,镜头从简陋的教室开始,越过了松涛阵阵的山峦,最后在古朴斑驳的石头房子上定格。照片拍得都很饱含深情,色彩的选取和基调的拿捏表现出了很平实的人性之纯良情感。曹说要一张张地把它们都发出来,让读者们尽可能地了解山里的孩子和他们的生活。

暖暖说她不会再回大杨树了,那儿的一切都会使她心痛。本来失去男朋友,自己涉足毒品就让她心灰意懒,想到最纯净的大山里消隐一段时间,进行心灵的救赎,没想到又遇到了校长老陈醉酒的事,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了盐。

曹问暖暖今后是咋打算的,暖暖吸着一根曹留在桌上的纸烟,狠吸两口后说,走一步看一步呗。

就是暖暖的这句话,让曹的心一时间揪了起来。

曹回到报社后,在他编辑的报纸副刊上把暖暖的照片登了一幅出来,并专门找一个功底扎实的诗人给配了几句短诗。报纸出来后,他揣上一份特意坐公交车去槐花巷看暖暖,却遭了闭门羹。曹在门缝上拿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给他的简短留言,大意说她去工作了,在燕莎夜总会。

曹没有惊讶,前几天两人分手时暖暖吸他烟卷的情景还在曹的脑海里闪现呢,一个经历了刀凿斧砍的生活之伤后,这个女孩的心或变得萎靡或变得开朗,总之她会在一番重新思索后,迈出新的步履。

曹通过电话很快就查到了燕莎夜总会的地址,他决定稍晚点便去看看她。

曹在夜总会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简单的晚餐,再吸两根烟,等到夜色真正地降临后,才壮着胆进了夜总会的大门。被服务生引进一间小包房后,他张口就说请帮我找暖暖。没想到服务生听了他的话后真就转身出去了,两分钟后便带了个女孩进来。让曹更加感到惊讶的是被找来的女孩真就是他要找的王桂玲,也就是拍照片的暖暖。

两人都羞红了脸。

还是暖暖先开口说话,暖暖说知道你会来,才留了那张纸条。

曹说这工作不是太好干是不是?

暖暖说陪唱歌跳舞喝啤酒,不太好干但能够赚钱,暂时是很适合自己的。

曹没再说什么,他把报样拿出来递给暖暖,包房微弱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那幅被放大了两倍的照片的轮廓,仍旧是大山做背景的石头房子,曹知道那是暖暖代课半年的大山小学。暖暖没有看报纸,她独自开了一瓶刚叫的啤酒,对着嘴一大口就喝下去一少半,然后她抹了抹嘴角的酒沫,跟曹说,她要拼命赚钱,等攒够了钱自己去大杨树开幼儿园。

微弱的灯光下,暖暖的脸跟一只红富士苹果似的,竟是那么的鲜艳。

曹陪着暖暖说了一小时的话,喝光了叫上来的几瓶啤酒后,方跟她告辞。临走时曹掏出身上带的一千多块钱全都放在了茶几上,跟暖暖说,赚钱可以,但必须学会保护自己,绝不能拿自己的人品开玩笑。

暖暖有些微醉,靠到曹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说,哥你就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出夜总会门,曹就被迎头吹过来的风袭了一下,感觉很凉,他拿手一抹,发觉自己的额头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这丫头脾气挺犟的,想干啥九头牛拉不回呢。等她真有一天去了大杨树开幼儿园,自己就再去一趟,就坐那个森林小火车,哐啷哐啷地一直朝着云彩升起的方向走,闭上眼睛,继续自己的寻觅之旅,说不定就会有篇好文章见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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