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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续)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如果昨晚那一切不是做梦的话,一定是伯爵把我抬回来的。我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却怎么也无法信服。有一些细微的证据也证明了这一点,例如我的衣服被叠放的样子不是我所习惯的;我的表没有上发条,而我一直严格坚持上床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给表上发条,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细节。但是这些事都不能被当做证据,因为这也许证明当时我的脑子不是很清醒。因为某种原因,我非常烦乱。我必须找到证据。有一件事我非常庆幸,如果是伯爵把我抬回来,给我脱下衣服的话,他一定非常匆忙,因为我的口袋没有被动过。我相信对他来说这本日记一定非常神秘,他不会容忍,而会把它拿走或毁掉。环视这个房间,对我来说尽管原来它充满恐惧,现在却是一个避风港,因为没有什么比那些准备吸我血的可怕女人更恐怖了。

5月18日。在白天我又下楼去查看那个房间,因为我一定要搞清真相。当我走到在楼梯顶端的门口时,发现那个房间被关上了。门就被硬生生地关上,一部分门框都被挤裂了。看得出来门上的插销没有被插上,所以门是从里面关上的。恐怕我昨晚不是做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必须采取行动了。

5月19日。毫无疑问我在干一件苦差事。昨晚伯爵用最温和的语调让我写三封信,一封说我在这里的工作已近尾声,再过几天就能回家了;另一封说我在写信后的第二天清晨就将动身了;最后一封说我已经离开城堡,到达比斯特里察。我不想这样做,但是转念一想,在目前的情势下,我还处于伯爵的绝对掌控之中,公然跟他吵翻是不明智的。他很清楚我知道得太多,一定不会让我活着,因为我对他来说是个威胁。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尽量拖延时间。也许会发生某件事情,给我机会逃跑。当他把那个漂亮女人甩到一边的时候,我清楚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怒火在燃烧。他向我解释说,因为这里的邮局很少,又不准时,我现在写信能让我的朋友们放心。然后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如果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延长的话,他就会取消后两封信,让它们滞留在比斯特里察,直到时间到了再重新寄出。不按照他说的话做会引起新的怀疑,所以我假装顺从,问他信上应该写什么日期。

他盘算片刻,说:“第一封信写6月12日,第二封写6月19日,第三封写6月29日。”现在我知道自己的死期了。上帝帮帮我吧!

5月28日。今天有了一个逃跑的机会,或者至少是可以捎信回家。一群斯泽甘尼人来到了城堡,并且在庭院里扎了帐篷。他们是吉卜赛人。我在日记里记下了他们。他们在这片地区是特殊的,尽管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吉卜赛人也有关系。他们在匈牙利和特兰西瓦尼亚分布众多,几乎不受法律管辖。他们按照惯例依附于某位强大的贵族或者伯爵,给自己冠上他的姓。他们什么都不怕,除了迷信之外没有信仰,只说他们所独有的吉卜赛语。

我应该给家里写几封信,并且应该试着让他们帮我寄出去。为了认识一下,我已经从窗户里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向我脱帽致敬,还做了很多其他动作。就像听不懂他们说话一样,我也不明白这些动作的意思。

我已经写好信了。给米娜的是用速记符号写的,写给豪金斯先生的只是请求他联系米娜。我向米娜说明了我的处境,但是没有说那些恐怖的事,因为那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如果把我心里想的全部告诉她,她会吓坏的。在信里也不应该写这些,这样伯爵就不会知道我的秘密,也摸不清楚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把信连同一块金子从我的窗户里扔了出去,还在信上尽量做了记号,以便能寄出去。有个人捡到了,他把信按在胸口鞠了一躬,然后放在了帽子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悄悄地回到书房,开始读书。因为伯爵没进来,所以我就在这里写日记……

伯爵来了。他坐在我身边,一边打开我的信一边用最平缓的语气说:“斯泽甘尼人给了我这些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但是我应该注意了!看!”-他一定已经看过了-“一封是你寄给我的朋友彼得·豪金斯的;另一封,”-他开信封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些奇怪的符号,脸色渐渐阴郁起来,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另一封是一个卑鄙的东西,是对友情和热情款待的亵渎!不过它没有署名,所以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平静地拿着信和信封凑到灯火上,直到它们烧成灰烬。

他继续说:“写给豪金斯的信我当然会寄出去,因为是你的。对我来说你的信件是神圣的。请你原谅,我的朋友,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弄坏了封印。请您再重新封一下好吗?”他把信递给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又把一个干净的信封递给了我。

我只好重新封好了信,一言不发地递给了他。当他出去的时候,我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轻轻转动的声音。一分钟以后,我走过去试了试,发现门被锁了。

一两个小时以后,伯爵悄悄进了房间。当时我正在沙发上睡觉,他的到来惊醒了我。他的举止非常愉悦有礼,看到我正在睡觉,说道:“我的朋友,你累了吗?到床上睡吧,那样才睡得踏实。我今天晚上可能无法享受谈话的愉悦了,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我回到房间上了床,奇怪的是我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做梦。原来绝望中也自有平静。

5月31日。今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想到应该从包里拿出一些纸和信封来放在口袋里,这样万一有机会的话我就能写信了。但让我意外和震惊的事又发生了!

连一个纸片都找不到了,还有所有跟火车和旅行有关的笔记、备忘录,还有我的银行信用证,所有我逃出城堡之后能用得上的东西都不见了。我坐下来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打开旅行箱和放衣服的衣柜检查。

我旅行时穿的衣服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外套和毯子,到处都找不到它们的踪影。这看起来似乎像一件新的邪恶的阴谋……

6月17日。今天早上,我正坐在床边伤脑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远处甩鞭子和马蹄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声音。我高兴地跑到窗边,看到两辆大马车驶进了院子。每一辆都由八匹强健的马拉着,每两匹马前都坐着一个斯洛伐克人,带着宽宽的帽子,系着钉满铆钉的大腰带,穿着脏兮兮的羊皮袄和高筒靴,手上还拿着长长的木棍。我跑到门口,想下楼并穿过门厅,跑到他们那里去,因为我以为门也许会为他们而打开。我又一次大吃一惊,因为我的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我跑到窗前,冲他们大喊。他们迟钝地抬头看了看我,还冲我指指点点。这时斯泽甘尼人的“酋长”看到他们指着我的窗子,走出来说了什么,他们全都大笑起来。

此后我再怎么努力,无论是痛苦地喊叫还是可怜地恳求,都没能让他们再看我一眼。他们坚决地转身走开了。马车上装的是巨大的正方形箱子,有绳子做的把手。箱子显然是空的,因为那些斯洛伐克人搬的时候很轻松,箱子被粗鲁地挪动时还发出空空的回声。

箱子全部被卸下来,高高地堆在庭院的一角之后,斯泽甘尼人给了斯洛伐克人一些钱,还在钱上吐了口唾沫祈求幸运,然后懒洋洋地走到马车前。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甩鞭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远方。

6月24日。昨天晚上伯爵早早就离开了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鼓起勇气跑上螺旋楼梯,从朝南的窗子里往外看。我想我应该留意伯爵,因为有某件事情正在进行。斯泽甘尼人被安排在城堡的某处,做着某种工作。我很清楚,因为时不时能听到远处传来鹤嘴锄和铁锹发出的沉闷的声音。不管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一定是某种野蛮恶行的尾声。

我在窗边待了将近半小时。突然,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伯爵的窗户里爬出来。我退后一点仔细观察,他整个身子探了出来。我看到他身上穿着我旅行时穿的衣服,肩上扛着那天晚上被三个女人带走的可怕的口袋。这又一次让我大吃一惊。现在,伯爵身上的谜团都解开了,我也明白他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了。在罪恶的新计划里,他要让别人都看到我,也许还会故意留下证据,让人们看到我出现在镇上或者是村子里寄信。这样当地人就会把他做的所有罪恶的事情归在我的头上。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非常气愤。但是我被关在这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囚犯,甚至连法律提供给犯人的保护和慰藉都没有。

我想我应该等伯爵回来,所以坚持着坐在窗边等了很久。突然我发现月光中漂浮着一些奇怪的小斑点,看起来像细小的尘埃,但是打着旋儿聚集在一起,看上去朦胧一片。看着这一切,我渐渐地平静下来。我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斜靠在墙上,这样就能充分欣赏微尘在空中嬉戏了。

突然,一个声音惊扰了我。远处的山谷中传了一阵低沉可怜的狗叫声,但是我却看不到。声音似乎越来越大,空中飘浮的微尘也随着声音变换着新的形状,好像在月光中跳舞一般。我感到自己挣扎着去聆听本能的呼唤,不,我的整个灵魂在挣扎,已经一半不清醒的神智努力要去回应那个呼唤。我正在被催眠!

微尘舞动得越来越快,它们经过我进入我身后的一片黑暗时,月光似乎也在跟着颤动。微尘越聚越多,慢慢形成了模糊的幽灵形状。这时我突然清醒了,完全恢复了神智,大叫着逃离了那个地方。

在月光中,那些幽灵的形状逐渐清晰起来,正是那三个鬼魅一般的女人。

我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感到稍稍安全了一些。这里没有月光,只有明亮的灯火。

几个小时以后,我听到伯爵房间里有一些声响,像尖厉的哭声,但是很快被压下来。然后是一片寂静,深沉、可怕的寂静,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心怦怦直跳,试着想开门,但是发现又被锁在自己的牢房里了,束手无策。我坐下来,开始哭泣。

后来庭院里又传来一阵女人痛苦的哭声。我跑到窗前,打开窗户,透过栏杆向外张望。

院子里的确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双手捂在心口,就像一个刚刚奔跑过后喘不上气的人。她倚在大门口的拐角,一看到我的脸出现在窗前,就冲过来,用威胁的声音高喊:“恶魔,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跪在地上,挥舞着双手,不停地喊着同一句话,听起来让人揪心。然后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脯,陷入一种极度狂躁的情绪。最后,她冲过来,尽管我看不到,但是仍然能够听到她捶打大门的声音。

这时,我听到在高处的某一个地方,也许是在塔上,伯爵用金属般刺耳的低语发出了召唤。他的召唤似乎被远处的狼嚎声回应着。几分钟之后,一群狼像泄闸的洪水一样从宽阔的大门冲进了庭院。

女人没有叫喊,狼嚎声也非常短促。很快它们就一个个舔着嘴唇散去了。

我无法同情她,因为我知道在她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跟孩子比起来,她的死法更好一些。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如何才能逃离这充满黑暗和恐惧的可怕的地方?

6月25日。如果不经历夜晚的痛苦,就无法体会早晨对一个人心灵和眼睛来说有多么愉悦和甜蜜。今天早上,当太阳高高升起,升到正对着我窗户的大门口上方时,它的光芒对我来说就好像从诺亚方舟上飞出的鸽子,带来一片光明。我的恐惧渐渐退去,仿佛恐惧是一件蒸汽做成的衣服,在温暖中就会溶解消散。

我必须采取某些行动,趁着太阳带给我的勇气还在。昨天晚上那些事先写好日期的信已经被寄出一封,那是要把我的存在从地球上抹去的一系列性命攸关的事情中的第一件。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行动吧!

我遭到骚扰威胁或者身处险境的时间总是在晚上,还没有在白天见过伯爵。有没有可能他总是在别人醒着的时候睡觉,别人睡觉的时候醒来呢?只有进入他的房间才能证明这个猜测,但是这是不可能的。门总是锁着的,我进不去。

对了,如果胆子够大的话还有一个办法。他能出入的地方,其他人应该也能出入。我亲眼目睹过他从窗户里爬出来。我为什么不能效仿他,从窗户进入他的房间呢?这是个铤而走险的办法,但是我的生命在紧要关头,我应该冒这个险。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一死,但是一个人的死跟一只牛犊的死不同,对我来说也许死后仍然有来生。上帝保佑我完成计划吧!再见,米娜,如果我失败的话;再见,我忠实的朋友,还有继父;再见,所有人;再见,我的全部-米娜!

同一天稍后。我实施了这个计划,上帝保佑,我安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必须按照顺序把每个细节都记下来。趁着还有勇气,我径直来到了南侧的窗子,立刻爬了出去。石头又大又粗糙,石头之间的灰浆已经随着岁月的侵蚀掉得差不多了。我脱下靴子,踏上了这条孤注一掷的冒险之路。我往下看了一眼,以免在爬的过程中不小心看到下面的高度被吓得动弹不得。不过看完之后我就再也不看下面了。我很清楚伯爵窗户的位置和距离,并且尽量向那边移动。我没有觉得头晕,我想也许是太兴奋了。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窗台上,并且试着把窗子举上去。然而,当我弯下腰,悄悄把脚迈进窗户时,心中却充满了不安。我环顾四周,寻找伯爵的影子,但是我既吃惊又高兴地发现,房间是空的!屋里摆的全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看起来从来没用过。

这个房间里的家具跟南边那几个房间的家具风格相同,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四处寻找钥匙,但是它既不在锁孔里插着,也不在其他地方。我唯一发现的就是在房间角落里堆着一堆金币,各种各样的金币,有罗马、英国、奥地利、匈牙利、希腊和土耳其等不同国家的,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被遗忘在角落很久了。我看到的几个金币每个都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房间里还有链子和饰品,有些镶嵌着珠宝,但是都已经陈旧褪色了。

在房间的一角有一扇沉重的门。我试着打开它。因为找不到房间钥匙或者是外面的门钥匙,这就成了我寻找的主要目标,我必须进一步仔细检查,否则就前功尽弃了。门打开了,一条石头过道通向一座螺旋楼梯,深深地通往下面。

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还认真想着这是去哪里,因为楼梯很暗,只能透过厚重砖墙上的通气孔透过来一点光。下了楼梯有一个很暗的、像隧道一样的走廊,传来一阵阵死亡一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是陈年的泥土刚刚被翻上来的味道。越往走廊里面走,味道就离我越近、越重。最后,我推开了一扇半掩的沉重的门走了进去,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古老废弃的小教堂里,很明显这里曾经被用作墓地。屋顶坏了,屋里有两处阶梯通往墓穴,但是地面最近刚刚被挖过,挖出来的泥土被放在巨大的木头箱子里。很明显这些箱子就是斯洛伐克人运来的那些。

这里没有人,但我还是仔细寻找了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甚至下到光线微弱的墓穴里,尽管这么做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去了其中两个墓穴,但是除了一堆破棺材板和厚厚的灰之外什么也没发现。不过,当我走到第三个墓穴的时候,终于有所发现。

那些大箱子总共有五十个,在其中一个箱子里装满了新挖出来的泥土,而伯爵正赫然躺在里面!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睡着了,我也说不清,因为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眼珠一动不动,但是却没有死人眼睛才有的那种呆滞感;两颊苍白,看上去还有生命的温度;嘴唇还是一如既往的鲜红。但是他一动也不动,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我俯身仔细观察,试图寻找哪怕是一丝生命的迹象,但是没有找到。他肯定躺下没多长时间,因为泥土的味道会在几个小时之内散发干净,但是现在还清晰可辨。箱盖放在一边,上面钻了很多孔。我想钥匙可能在他身上,但是正要开始找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活力,却带着一种憎恶的神情。虽然他对我的存在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还是逃离了这个地方,从窗户离开,爬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回到房间,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喘着气,试图理出头绪。

6月29日。今天是我最后一封信上写的日期,伯爵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他的行动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他从那扇窗户离开了城堡,身上穿着我的衣服。当他像蜥蜴一样向下爬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支枪或者是某种致命的武器,这样就能消灭他。但是,恐怕人类的武器没有一种能伤得了他。我不敢等他回来,因为我害怕看到那几个诡异的女人。我回到了图书室,一直看书,后来就睡着了。

我被伯爵叫醒时,他正用一种极其冷酷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我的朋友,明天我们就不得不分别了。你将回到你美丽的英格兰,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你给家里写的信已经寄出去了。明天我不在家,但是你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早上斯泽甘尼人会来,他们要在这里干点自己的活儿,还有几个斯洛伐克人也会来。他们走了以后,我的马车会来接你,送你到波戈隘口,从博科维纳到比斯特里察的马车会从那里经过。但是我仍然希望在德古拉城堡再次见到你。”

我对他的话感到怀疑,决定试试他的诚意。诚意!把它跟这样一个恶魔联系在一起简直就是对这个词的亵渎。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我今天晚上不能走呢?”

“因为,亲爱的先生,我的车夫和马车都出去办事还没回来。”

“不过我很乐意步行。我想马上离开。”

他笑了,笑得温和有礼,却又像一个恶魔。我知道他那温和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诡计。他说:“那你的行李怎么办呢?”

“那不要紧,我可以另找时间派人来取。”

伯爵站起来,用一种柔和有礼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得不揉了揉眼睛,因为他的话听上去如此真实可信:“你们英国人有一句谚语我深表赞同,因为这句话的含义也是我们贵族的准则:‘来者欢迎,去者欢送’。跟我来,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意愿在这里多待哪怕是一个小时,尽管我对你突然要离去感到十分难过。来吧!”带着一种高贵的严肃,他举着灯带我下楼,穿过大厅。突然,他停住了。“听!”

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狼群的号叫。似乎这叫声是随着他的手抬起而开始的,就像一个大型乐团的演奏随着指挥手中的小木棒骤然响起。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态。他走到大门前,拉开沉重的门闩,解开沉重的锁链,慢慢把门打开。

令我吃惊的是,我发现门没锁。我带着疑惑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任何类似钥匙的东西。

随着门慢慢打开,狼嚎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狂暴。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咬牙切齿,锋利的爪子在跳跃时撕挠着,似乎马上就要从门外钻进来。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伯爵对着干是徒劳的。在这些听命于他的同伙面前,我无可奈何。

但是门还在缓缓打开,伯爵站在门口。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我的死期和死去的方式。我要被送去喂狼,而且是在我的主动要求下。伯爵能想到这个办法真可以说是恶魔般的残忍。在最后的紧急关头,我大喊:“关上门!我要明天早上再走!”我用双手捂住了脸,掩饰痛苦失望的泪水。伯爵的胳膊用力一挥,门立刻关上了,巨大的门闩发出的撞击声响彻整个大厅。

我们在一片沉默中回到了图书室。过了一两分钟,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看到德古拉伯爵的最后一眼是他给了我一个飞吻,眼中闪烁着胜利的红光,唇边含着一抹笑容,连地狱里的犹大都会为他骄傲。

我正准备躺下,隐约听到我的门外有一阵低语。我悄悄地走到门边听。如果我的耳朵没听错的话,那是伯爵的声音:“回去!回你们自己的地方去!现在还没到你们的时间。等一等!耐心点!今晚属于我,明晚属于你们!”

然后是一阵低沉甜润的笑声。我怒火中烧,一下子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那三个可怕的女人,舔着嘴唇。看到我出现,她们一齐恐怖地大笑起来,然后跑开了。

我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离终点已经如此接近了吗?明天!明天!上帝呀,帮帮我;我亲爱的人们,帮帮我!

6月30日。这也许是我在这本日记里写下的最后的文字了。我一直睡到天亮之前,醒来之后就跪在地上,因为我决定就算死神要来,至少应该让他看到我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我察觉到空气中有微妙的变化。我知道,清晨到来了。然后又听到了鸡鸣,我感觉自己安全了。带着愉快的心情,我打开房门跑到大厅。我昨晚已经看到大门没锁,现在正是逃跑的好机会。我用因为渴望而有些颤抖的双手解开了锁链,拉开了巨大的门闩。

但是,门纹丝不动。绝望攫住了我。我不停地用力拉、用力晃,直到这扇高大的门被我晃得吱吱作响。我能看到门上的锁是插着的。昨天我离开之后,门就被锁上了。

我突然有一种狂野的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得到钥匙。我当下决定再次爬墙进入伯爵的房间。他也许会杀了我,但是相对于邪恶来说,死亡在现在看来是一个更快乐的选择。我毫不迟疑地爬上了东边的窗子,沿着墙向下爬,像上次一样进入了伯爵的房间。里面是空的,但这在我预料之中。到处都找不到钥匙的踪影,墙角的那堆金币还在。我打开角落的门,沿着螺旋楼梯下去,顺着黑暗的走廊来到了那个古老的小教堂。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在哪儿能找到我要找的恶魔了。

那个大箱子还在原地,靠墙放着,但是盖上了盖子。盖子还没有关严,不过钉眼里已经插上了钉子,只差用锤子砸牢了。

我知道我必须到伯爵身上找钥匙,所以我掀开盖子,让它靠在墙边。然后看到了让我整个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伯爵躺在箱子里,看上去恢复了一些青春,原本是白色的头发和胡须变成了深铁灰色。两颊丰满了一些,白色的皮肤下透着宝石红色。他的嘴唇比以前更加鲜红,唇边还滴着鲜血,一直从嘴边流到下巴和脖子。甚至那一双深陷、燃烧的眼睛看起来也像嵌在一堆肿胀的肉里面,因为他的眼睑也充满了血。看起来这个可怕的东西完全吸饱了血。他像一只肮脏的蚂蝗一样躺在那里,因为吸了太多血而筋疲力尽。

我弯腰碰触他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每一种感官都在本能地抵制这种接触。但是我不得不找,不然就会没命,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将会见证我的身体成为那三个恐怖女人的盛宴。我找遍了他全身,但是没发现钥匙的踪影。然后我停下来,看了看伯爵。他肿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这就是我要帮助搬到伦敦去的东西。也许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他能在伦敦数不清的人群中满足自己对鲜血的贪求,然后不断制造出这种新的半人半兽,依靠伤害无助的人来满足自己。

想到这里我就要发疯了,一个要把这个怪物从世界上除掉的可怕想法冒出来。我手边没有能致命的武器,除了一把工人往箱子里装土的铲子。我把铲子高高举起,铲子的边缘朝下,狠狠砸向那张可恶的脸。但是这时他的头转过来,眼睛瞪着我,迸射出蛇一般可怕的凶光。我吓得几乎不能动弹,铲子砸偏了,划过了他的脸,只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我的手一松,铲子横架在箱子上。我捡铲子的时候它的边缘碰到了箱子盖,箱子重新盖上了,里面可怕的东西也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肿胀的脸,那张浸透鲜血,定格着一抹仿佛来自地狱最底层的狞笑的脸。

我反复思考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但是我的头似乎着了火,一种绝望的感觉慢慢将我包围。我在等待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吉卜赛人欢快的歌声。歌声越来越近,中间似乎还夹杂着甩鞭子和沉重的轮子滚动的声音。伯爵昨晚提到的斯泽甘尼人和斯洛伐克人来了。我向四周和那个装着邪恶躯体的箱子看了最后一眼,跑出这个地方回到了伯爵的房间,决定门一被打开就马上冲出去。我伸长耳朵仔细听着,楼下传来钥匙开锁时的转动声,还有门被推开的声音。一定有其他方法能进来,或者某个人身上有其中一扇门的钥匙。

然后,响起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又逐渐消失在某条走廊中,传来一阵回声。我转身再次跑回墓穴,也许在那里能找到新的入口。正在这时,突然吹来一阵强风,通向螺旋楼梯的那扇门被猛地关上了,门楣上的灰尘都被震得飘落下来。我跑过去想阻止门关上,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再一次成为一个囚犯,包围着我的死亡之网收得更紧了。

像我前面写的,下面的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还有重物被放下时撞击地面的声音。无疑是那些装满泥土的箱子。然后又传来锤子的敲打声,这是箱子在被钉上。后来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再次响起,后面还跟着一些懒散的脚步声。

门被关上了,锁链也缠上了。然后又传来钥匙在锁孔里的摩擦声。我能分辨出钥匙拔出的声音,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还能听到锁和门闩的咯吱声。

听啊!在庭院里和远处的岩石路面上,响起了沉重的车轮滚动声,甩鞭子的声音,还有斯泽甘尼人的歌声,都慢慢地飘远了。

我跟那三个可怕的女人单独待在城堡里了。呸!米娜是女人,但是跟她们一点都不一样。她们是地狱里的魔鬼!

我不能继续跟她们单独待下去。我应该试着沿着城堡的墙壁爬得更远一些,还应该随身带上一些金币以备不时之需。我也许能找到一条从这个可怕的地方逃离的路。

然后我要回家!要去坐最快最近的火车!离开这个受诅咒的城堡,离开这片恶魔和他的子孙踏足的受诅咒的土地!

至少上帝的怜悯胜过那些恶魔的怜悯。悬崖又深又高,一个人应该能在他的脚下得到安息-作为一个人。再见了,所有的一切;再见了,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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