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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惊人的突破

这是2013年8月的一个满月之夜。在加拿大温哥华市西区的贝恩街上,卡箩尔正和几个本地的妓女等待今天的主顾。卡萝尔很年轻,今年刚刚18岁,漂亮的火红色头发扎在头顶,她有浅绿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厚嘴唇。像其他妓女一样,她穿着领开得很低的T恤衫、黑色吊带袜和一双黑色与金色相间的高跟鞋,一对硕大的乳房几乎把衣服胀破,黑色的皮裙紧紧裹着圆滚滚的臀部。她是美国加州人,是那种追逐金钱的候鸟。离此地不远的温哥华纳特贝利体育场正在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数万名运动员、记者、体育商人和田径迷从全世界云集于此,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喜欢和妓女睡觉的男人。而且,一般来说,在比赛期间亢奋热烈的气氛中,男人们掏钱时也常常大方一些。

可惜,在妓女的行当里也存在着严重的地域歧视。那三个本地姑娘(两个白人和一个黑人)都知道卡箩尔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一直充满敌意地斜视着她。当某个潜在的主顾过来时,她们会齐拥过去,有意把卡箩尔挡在后边。不过,卡箩尔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几天来她已经不止一次让那几个同行品尝失败的滋味了。

一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在街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下来。他是黄种人,圆脸庞,黑短发,黑眼珠,身高将近1米9,这在黄种人中是比较高的身材。他穿着浅色运动装,手指上戴着沉甸甸的方形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他大步走过来,步伐极有弹性,脊柱和腰部像是一根性能良好的弹簧。

卡箩尔的第一眼印象是,此人的气质和体态很像运动员,不过,直到第二天从血泊中醒来时,她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那三名妓女早就围了上去,用英语招揽着。处于包围之中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卡箩尔发现,与他富有弹性的身体截然相反,他的“精神”十分僵硬,表情烦躁而阴郁,脸部肌肉有时神经质地抽搐着。卡萝尔猜想,也许他刚刚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挫折,需要在女人的胸脯上求得解脱。他来这儿当然是找女人睡觉的,但此刻他却神情冷漠地站在那儿,目光望向远处。

三名妓女的“进攻”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卡箩尔想,也许他不懂英语?其实完全不需要语言互通,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交易,只要了解肉体与美元的兑换率就行了。

卡箩尔走过去,试探着用汉语问:“要我为你服务吗?”

她的汉语说得结结巴巴,但她猜对了,那个男人果然懂得汉语,他立刻拨开那三名妓女走过来,皱着眉头打量她。

卡箩尔嫣然一笑,“我是在旧金山的华人区长大的,能说简单的中国话。你要我吗?”

男人向她扬扬下巴,转身向汽车走去。卡箩尔从那三名失败者旁边走过时,还得意地瞟瞟她们,那三位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剜着她的后背。男人先为卡箩尔打开车门,待她上车后,再为她关好车门。这一串动作做得很顺畅,就像卡箩尔不是妓女,而是一位法国贵妇人。然后他坐上驾驶座,用英语问道:“到哪儿?”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英语,他的一口美式英语十分地道。卡箩尔回答道:“到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吧,不远,过两个街口就是。”

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按她的指点专心开车。卡箩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侧脸。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有型有味的男人,圆脑袋,高鼻梁,肩宽体阔,眉间锁着英气。虽说妓女们真正的情人是麦金利、富兰克林和汉密尔顿(美元上的肖像),但卡箩尔更愿接待这样有味道的男人。

卡箩尔把身体软绵绵地倚过去,立刻感到对方的肌肉深处泛起一波强劲的震颤。不用说,这人一定正处于极度的情欲饥渴中。卡箩尔偷偷地笑了。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他付钱时会更慷慨一些。不过这会儿,他并不像一般嫖客那样色迷迷地看着她,而是一言不发,目光僵直地盯着前方。

卡箩尔笑着说:“先生,我们还没有谈价钱呢。你是玩一玩,还是让我陪一夜?玩一玩是50美元,陪一夜是100美元。”

那人冷冰冰地说:“我给你100.”

卡箩尔让他把车停在邓巴尔街尽头的一个小巷里。洛基旅馆的门面很小,玻璃门内,两名客人正在大厅里看电视,沙发上扔着几本黄色杂志和几份日报。经理格瑞戈罗是个南美人,留着短须,长得鼠头鼠脑。他站在柜台后,看着卡箩尔(这几天她已是这儿的常客了)和那个男人走进大门,没等他们开口,经理就说:“四楼有双人间,一晚50美元。”

那男人不声不响地掏出50美元现金——凡是来这儿的客人都不会使用信用卡的。

“先生,怎样写你的名字?”

他略为犹豫后说:“麦吉·哈德逊。”

“请二位上楼吧。”

卡箩尔挽上这个男人的胳膊上楼,但那人突然在楼梯口停住了。电视中正播放着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现在是最后冲刺时刻,加拿大年轻选手哈奇曼突然加速,越过最前边的美国名将林德,以半肩之差率先冲过终点。全场立时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屏幕上显出吉纳·哈奇曼的特写镜头,他狂喜地跳跃着,吼叫着,用力挥着拳头。然后,他接过两面旗帜,一面是加拿大国旗,一面是阿迪达斯体育用品公司的旗帜,绕场狂奔。数万加拿大观众齐声欢呼:“吉纳·哈奇曼!吉纳·哈奇曼!”

镜头转到迈克·林德身上,这位200米和400米双料世界纪录保持者显然不愿接受这次失败,他低着头,满脸无奈,怏怏地在跑道上踱步。不过,等哈奇曼返回时他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大度地微笑着,走上前同胜利者握手。

旅馆里的几名观众也和着屏幕上的欢呼声大声叫好。卡箩尔的主顾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似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卡箩尔好奇地看着他,显然,这名主顾是激情型性格,一只脚已跨进妓院,还不耽误他沉醉于赛场的亢奋。看来他真的可能是运动员,要不就是个超级田径迷。她轻轻碰碰他,他这才转身上楼。

412房间不大,陈设也相当简单,但位置不错。凭窗能眺望到深蓝色的英吉利海峡,灯火通明的船只在缓缓靠岸,满月把银辉洒进屋内,白色的百叶窗随着夜风微微起伏。那个男人走到窗前默默向外眺望着,卡箩尔熟练地扒下T恤、皮裙、丝袜和内裤,随手扔在地毯上,快活地说了一声:“等我一下,我去洗浴。”

在卫生间里,卡箩尔还在琢磨这位主顾的身份。他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又能听懂汉语(但不知道他是否会说汉语),他到底是哪国人?很明显他是一只色中饿鬼,这瞒不过卡萝尔的眼睛;但他今晚的精神有些异常,似乎是处于半梦游状态——在那个时候,卡萝尔绝对没料到此人是一个行事残忍的虐待狂。

她赤身走出卫生间,看见那个自称麦吉的人仍面朝窗外站着,衣裤已经脱了,扔在座椅上,赤裸的身体上披着一层月光。他的身躯确实十分健美:微曲的脊柱,凹下的腰弯,筋腱清晰的小腿……麦吉回过身,目光狂野,没有一点理性的成分。

没容卡箩尔多寻思,麦吉已经狂暴地扑了上来,把她扔到床上,接下来是一波又一波狂野的进入。他没有讲话,只是喉咙里呼呼地喘息着。卡箩尔惊惧地承受着他的攻击。几个回合之后,她觉得下体被撕裂了,疼痛像刀刃一样锋利,黏稠的血液流淌到大腿上。20分钟后,卡箩尔终于忍受不住了,哀求道:“先生,请停一停!麦吉,请停一停!”

但这个麦吉已经不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了。他狂暴地低声吼叫着,骑在她身上,用力扇她的面颊。卡箩尔的头颅被扇得来回摆动,很快头晕目眩。她声嘶力竭地求饶,但没有用处。几分钟后,她从精神休克中醒过来,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一个危险的虐待狂,他的绅士外衣下是十足的兽性。求生的本能苏醒了,她用尽全力把他推下去,翻身下床,向外边跑去,“救命!……”

那个男人敏捷地追上去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回到床上。卡箩尔恐惧地看着那张狂怒的脸,看着逼近眼前的两排森森白牙,然后喉头一紧,很快失去了知觉。

三公里外的阿比斯特街区,道克·索恩警官正在执行巡逻任务。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上士,今年45岁,身材魁梧。道克年轻时爱好田径,曾是大学的百米短跑和三级跳远冠军。现在他虽然年岁大了,但仍保持着对田径的兴趣。他一边开车,一边拿眼瞄着车载电视。电视里刚刚播完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吉纳·哈奇曼爆了一个大冷门,战胜了夺冠呼声最高的200米之王——美国的迈克·林德,为加拿大夺得一枚金牌。看看场内的5万名观众吧,他们个个都疯狂了。

道克·索恩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安迪……”

12岁的安迪截断爸爸的话,兴冲冲地说:“爸爸,吉纳是200米冠军!观众都在喊吉纳万岁呢!”

道克笑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正要跟你们分享喜悦呢。”

屏幕上,疯狂的现场观众在向空中扔帽子和衣物。道克不由得感慨体育的魅力,它能使最冷静的人血液沸腾,使文雅的绅士和淑女变得癫狂。他想起加拿大的另一位英雄、百米之王多诺瓦·贝利。贝利曾说过,他立志走上田径之路是从目睹本国的本·约翰逊百米夺冠时开始的,那是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当时我激动得无法自制,浑身流汗,身体颤抖,牙齿咔嗒作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肯定都和田径割舍不开了。”

但贝利说的那位偶像本·约翰逊却很不争气,他随即被查出服用了兴奋剂,成绩被取消,英雄一下子变成狗屎。不过,这位丑角儿倒自有一副痛快淋漓的无赖劲儿,在几次翻供不成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服用了兴奋剂,而且公然宣称:“我仍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为什么?因为“没有一名短跑选手不服用兴奋剂,所以我们仍是在同样的水平上参加比赛。他们只是比我幸运,没被查出而已。”

也许他说的是大实话?道克暗暗咒骂了一句。

电话响了,是骑警队的调度打来的,声音很急促:“索恩警官,请立即赶往邓巴尔街北端的洛基旅馆,那儿的412房间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一个女子,声音很微弱。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仍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

道克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把警灯放到车顶,警车一路怪叫着驶了过去。几分钟后,警车在那家旅馆门口停下。格瑞戈罗经理听见警笛声,看见一名警官从警车上下来,忙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迎候着。他的旅馆里经常住着几对嫖客和妓女,但警察对这些“人类难免的罪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这位警官来干什么?

警官匆匆进来,向他出示了警徽,说:“412号房间有人报警,有一名女子可能有生命危险。”

格瑞戈罗脸色变了。他不怕妓女在旅馆里揽客,但他可不想惹上人命官司。412是卡箩尔和她的主顾住的地方,那个自称麦吉的男人几分钟前出去了,而女的没有下楼。他当时就微觉诧异,但没有去深究,心想也许这个男人是到车上取什么东西吧。格瑞戈罗立即领着警官上到4楼。道克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掏出钥匙,手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插到锁孔里。门锁打开后,道克把经理拉到一旁,踹开房门,闪身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女子,半边身子滑在床外。电话筒扔在床柜下的地板上,电话线还在微微晃荡。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道克举着手枪,警惕地检查了床下、阳台和卫生间,没有发现其他人。他过去摸摸女子的脉搏,还好,她还有呼吸,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去唤救护车。

经理拿来一副简易担架,道克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身体,放到担架上。在这当儿,他发现女子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脸颊又红又肿,在喉咙处……道克浑身一凛,俯下身仔细察看。没错,是牙印,喉咙处的确有两排深深的紫色牙印。

格瑞戈罗喊来一名帮手,把伤者抬下楼,救护车已经到门前,两名实习医生正抬着担架跑过来。他们把伤者换到医院的担架上,抬到救护车里。汽车开走了。道克留在屋里,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卫生间里的一次性毛巾和香皂只用了一份儿,床柜上放着一百美元。他捏着纸币的一角,把它装到塑料袋中。

柜台经理返回来,小心地告诉他,这名女子是40分钟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十几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1米9,身材挺好,动作富有节奏感,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付的是现金吗?”

“对。没有用信用卡。”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令警方很是头痛。道克问:“他是不是本地华人?”

格瑞戈罗迟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不像是本地人。”

道克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到了虐待狂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三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星级酒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那之前,道克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鱗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名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她的尸体在下水道里被找到。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这个案件的极度凶残激起了强烈的社会公愤。三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惚的精神病患者。法官判定他在施暴时没有自控能力,因此凶手没有被判刑,只是被关到疯人院了。知道真相后,公众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因为他们的愤怒简直没处落脚。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非常规案件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克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的,因此人类的某些个体(或更广义地说,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留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道克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分,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比如上述凶案的凶手。

道克记录了格瑞戈罗的证言后便离开了旅馆。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告诉他,那个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

道克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被单拉到下巴。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她脸上还凝结着恐惧,左臂裸露在被子外,肘弯处有几个明显的针眼,显然是静脉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

道克把一个塑料提袋递了过去,“我是警官道克,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这是你的衣服,还有100美元,我想是那个男人留给你的吧。我已经在美元上取过指纹,但在罪犯指纹库中没有找到相吻合的。”

女子眼神颤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

道克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吗?”

女子低声说:“我叫卡箩尔,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的。”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请你尽力回忆一下。”

卡箩尔脸上又浮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是一头真正的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他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了。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道克怜悯地看着她,“恐怕他不是用手掐你。医生没告诉你吗?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了两排牙印,很深,呈紫色激斑。”

女子打了个寒战,用手摸摸脖子,把下边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道克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听经理说他是亚裔。”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道:“对,他是黄种人,可能是个华人。能说流利的美式英语,也能听懂汉语。”

“经理还说,他很像是一名运动员。”

“嗯,他的步态、肌肉,都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们上楼前,他还扭头盯着门厅里的电视看了很长时间,那时正播放着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卡箩尔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话很少,显得神情恍惚。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道克点点头,在心中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床柜上放着的100美元吧,他把性伙伴几乎咬死,但临走时却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嫖金,真是个诚实的君子!

不知为什么,道克立即联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站在起跑线上的8名运动员中有7名是黑人,只有一个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是多少年来少有的能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2岁,他在近年来才突破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9.90秒。这次比赛很可能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了。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道克便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道克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加抢跑,裁判鸣枪召回,但田延豹竟然一直跑到50米后才意识到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3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3次100米了。裁判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那时道克就知道,这个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受到的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这个中国人恶狠狠地瞪着邻道的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就影响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果然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冲进赛场,把他抬了下去。刚才他榨尽最后一滴潜力以求一搏,不幸又把腿上的肌肉严重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晚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如果发挥正常,也许有希望拿到铜牌。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道克很同情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由得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将近1米9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与旅馆经理的描述很相似。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性打击的男人会怀着怒火去摧残一个无辜的女人?

他问卡箩尔:“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二十几岁,我想不超过二十五吧。圆脸,短发,长得很英俊。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那么不大可能是田延豹,他的年龄是32岁。“不超过25岁?你能确定吗?”

卡萝尔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一瘸一拐的?”

“不,没有。他的步态很正常,至少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否一瘸一拐的。”“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请你稍候。”

道克离开病房,到值班室找到两天前的《温哥华日报》。上面有百米决赛的照片,但镜头是对准胜利者的,那个中国人隐在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清晰。他拿着报纸返回病房,卡萝尔看到照片,仔细端详后说:“不是他,我想不是他。”

道克追问:“你能确认不是他?”

“我觉得不是他。不过,这张照片太模糊了。”

道克沉默片刻,“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同时带来温哥华电视台的录像资料,你再仔细辨认。”

卡箩尔的否认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怀疑,这张照片上,田的面容太模糊了,卡箩尔不一定能认准。当然,罪犯也可能确实不是此人,而是另一名运动员或一个体育爱好者。不过,不管怎样,他要把这事查清。他动身到电视台借来了百米决赛的实况录像光碟。中午在饭桌上,他向家人讲了这些情况。

安迪问:“你说的是谁?是那个跑到最后一名、又把腿拉伤的中国人吗?”

“对。”

南希迟疑地问:“你要把光碟拿去让妓女辨认?”

“嗯,这只是臆测,但我要把它弄清。”

南希不置可否,只是叹息道:“那个可怜的运动员。”

道克听出了妻子的话意。确实,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多少根据,卡箩尔叙述的疑犯情况与田延豹并不完全贴合,比如年龄。而且……即使疑犯确实是这名不幸的中国选手,他也是在一时的精神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既然如此,有必要为了一个妓女去毁掉一名优秀运动员吗?

不管心里怎么想,道克仍带着那盘光碟来到了医院。但那名妓女已经失踪了,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也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道克警官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四年后,在雅典田径锦标赛上,一桩震惊世界的杀人案被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名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道克·索恩警官自然也收看了这条新闻,一开始,他并没有把雅典惨案与温哥华那件往事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是道克·索恩警官吗?”

“对,请问……”

“我叫卡箩尔,四年前,在温哥华是你把我送进医院的。”

道克想起了那个几乎被咬死、后来又从医院溜走的妓女,“对,我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虐待狂!他在雅典又害死了一名中国姑娘,自己也被杀死了。千真万确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道克这才想起那件尘封的往事。他没有怎么重视,仅把有关情况输入电脑便告完事。他没想到后来自己也被唤到雅典,去做那桩连环杀人案的证人。随着案情的逐层剥茧抽丝,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个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冰封的水下,隐藏着一桩令全世界瞠目的历史性事件。

晚上6点,两辆奥迪一前一后停在北京机场门口。6个人下了车。田子野夫妇把车开到停车场去了。费新吾把大伙儿拢到一块儿,相随着进了候机大厅。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到处是扎堆的人群、扎堆的行李。墙上的时钟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当地时间。一对青年恋人在窗前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位疲惫的母亲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正在打瞌睡的儿子向安检口走去。七八名来接班的空姐拉着式样相同的行李车走过来,她们都化过晚妆,面容娇艳,穿着天蓝色的空姐服,薄如蝉翼的丝袜裹着线条优美的腿部,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十分晃眼。进口处,工作人员耐心地用金属探测器检査着旅客。向远处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缓缓开出停机区,驶入跑道。飞机上灯火辉煌。

费新吾先去给几人办了登机手续,然后把大伙儿领到一个空场等着。两岁的牛牛已经困了,浑身酥软地伏在妈妈夏秋君肩头,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让你睡。”牛牛恼火地说不说:“不喊,姑姑坏!”牛牛爸田延豹笑着看姑侄俩斗嘴。少顷,停好汽车的田子野夫妇急急赶来了。

费新吾说:“去雅典的班机还有50分钟起飞,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们请回吧。”

费新吾是一名老牌体育记者,刚办完退休手续。中等身材,眉肃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国体育报社对他的临别赠礼。报社胡主编说:“退休了,再出去玩儿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务,没法子痛痛快快地玩儿,这次弥补一下。”不过说归说,还是给他布置了一项任务,要他交两篇能叫座的专栏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给你报销旅费。”胡主编“威胁”他。费新吾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大方啊,临退休了你还这么榨我,这就叫剥削‘剩余价值’啊。”说笑归说笑,他对报社的情意还是很感激的。

这会儿,他接过老伴儿手里的小皮包,笑着问:“你到底去不去?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老伴于香雯也是体育报社的,不过一辈子都是“值内勤”(做编辑)的,很少踏出国门。这次费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儿同去,说:“权当咱们是重度蜜月。但儿媳临产在即,老伴儿坚决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她笑道度蜜月能有小孙孙重要?你一个人去吧,记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双臂搂着妈妈谷玉芬的脖子,低声说着告别的话。她今年22岁,是北京邮电大学四年级学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赐的美貌,虽然不施脂粉,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艳惊四座。长发又黑又亮,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她穿一身亚麻质地的白色宽松式休闲装,显得飘逸灵秀,白皙的脖颈上挂着一串极细的金项链。

她父亲田子野是一个有儒商气质的中年人,再次笑着嘱托:“老费,歌子就托付给你俩了,你知道她不大出远门的。拜托了。”

“尽管放心。”

田歌把妈妈手中的桶包要过来,背到身上,同妈妈告别。说起来,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撺掇起来的。按说她已过了追星族的年龄,但她对近年崛起的华裔美国选手鲍菲·谢却有着近乎痴狂的崇拜——她在6年前就与这名短跑运动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谢还是一个很不显眼的人物。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关注着谢豹飞(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进步。这次得知鲍菲争到了进军雅典田径赛的资格,比赛又正好赶在大学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观看比赛。父母对她一般都是有求必应的,这次却迟迟不肯答应。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着她的偶像去的,爹妈害怕女儿在异乡情感失控。难就难在这点心思不大好直接挑明,虽然双方心照不宣。但田歌可不是遇困难就退缩的人,两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工凑路费——当然这只是个象征性的举动一还不屈不挠地化解着父母的反对,缠着奶奶为自己说情。奶奶已经82岁了,又瘦又干,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头脑清晰,说话既幽默又人木三分。她端详着孙女送来的一大沓关于鲍菲·谢的剪报,笑嘻嘻地说:“小妮子春心动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只占三成,而七成是幸福。她当然是冲着这位谢豹飞去的,准备把他俘获,这一点不用藏着掖着。奶奶眯着眼审察了一会儿说:“不错,小伙子挺精神,挺英俊,又是个中国人,这点对奶奶的心思。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样,隔皮不识货。”

田歌妈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抢白她,“你说说咱小歌子配不上谁?我就看不得你们这副自卑相儿。”

有了奶奶的支持,这事算定下了。不过当爹妈的还是不放心,毕竟田歌没怎么出过远门,连上大学也是在家门口,属于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宝宝,咋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国?于是他们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当运动员时走南闯北,对国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东非大草原游玩就是他陪着去的。田家住在一幢四合院内,这种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经很少见了,要不是保护民俗,只怕连这座院落也早扒掉盖高楼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后在三环外另置房产搬了出去,但田歌的奶奶坚决不挪窝,所以这个老宅田家人仍常来常往。田歌比哥哥小14岁,是豹哥看着长大的,兄妹感情极好,可以说,她在豹哥面前说一不二,但这次请豹哥出山却费尽口舌。

田歌跺着脚下了最后通牒:“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36岁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谙世事的小妹啊,四年来,温哥华那个失败之夜像红热的铁条一样,时时刻刻烙着他的心房。一辈子的追求和奋斗,就这么轻易断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谁说上帝不掷骰子?……那晚,他违犯了团组纪律,单独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领队和老费在警察局的收容所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对头天晚上的事情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

回国之后他就挂靴了,也辞谢了让他做教练的决定,彻底告别田径,到一家合资公司做了一名职员。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他曾经对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但现在,只要一听到“百米短跑”这四个字,他的头皮就发炸,心头就滴血。所以,对田径他只能彻底地逃避。看着娇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叹息,小歌太单纯太天真,她怎会知道,再次面对朱红色的塔当跑道,对我是怎样的精神酷刑!

但他显然错怪了田歌。田歌并非不理解他的内心痛苦。那天她跺完脚后,又乖巧地挽着他的胳膊劝说:“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败。这几年,你连有关田径的电视节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味逃避不是办法呀!陪我去吧,也许这一趟雅典之行能帮你跳出那片阴影。”

耐不住她的缠磨,也感激她的关切,田延豹只好答应了,而且执意不要叔叔付路费。此后,他又打听到老相识费新吾也要去,于是便三人结伴同行。

广播里已经在通报,飞往雅典的航班开始登机。三个人都没有大件行李需要办托运,便拎上自己的随身行李,走向安检口。在安检口告别时,夏秋君递过牛牛,“亲亲爸爸,跟爸爸再见!”

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强睁开睡眼,应付地在爸爸脸上啄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

“跟爸爸说,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别把咱娘儿俩忘了!”

两岁的牛牛学不来这大套的辞令。田延豹没有回话,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作为最后的告别。田子野夫妇和田歌都装着没有听见这句稍显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与夏秋君之间的距离。

中航波音757客机正飞在北京—雅典的航线上,高度1万5千米。从舷窗望出去,外边是一片深蓝色的晴空。飞机是追着太阳飞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阳几乎是静止地挂在天边。飞机下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镶嵌着深蓝色的黑海。

晚餐已经结束,空姐推着镀铬的餐车走了过来。费新吾用餐巾纸揩揩嘴巴,把杯盏递还给空姐。两个同伴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专心听着耳机里的新闻和音乐。田歌靠窗坐着,田延豹居中。他退出田径场后,身体已经稍有发福,但行为举止仍带着运动员的潇洒利落。

飞机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的空位上观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调暗了灯光,仰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前排的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是十七八岁,穿着李宁运动衫,听口音是东北人。他们正神情亢奋地大声交谈,费新吾拾了几句,听出谈话主题是鲍菲·谢:谢的身高啦,谢的历次比赛名次啦,谢的潜力啦,等等。“但愿这回谢豹飞能进入前三,也给咱黄种人争争光!”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谢豹飞去的。他们属于迟到的观众,田径锦标赛早在三天前就开幕了。不过费新吾是有意为之的,因为他和两名同伴主要是冲着田径之王一男子百米决赛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费。

男子百米半决赛定于今晚举行。决赛是后天晚上。

从头等舱里走出一位老人,大约65岁,面目清癯,银发,穿一身剪裁得体的藏蓝色西服,内配细条纹衬衣,戴着淡蓝色领带,显然都是出自名家手笔。他举止优雅,目光锐利。这位老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含笑打量着费新吾和他的同伴。费新吾开始在记忆中搜索这是不是一个熟人,这时,老人已站在他身旁,微笑着俯下身,“如果我没有看错,您就是著名的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吧?”

他说的是略带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话,口音相当标准,但仍能听出他不是大陆人,而是久居国外的华人。

费新吾赶忙起身,“不敢当,我曾经当过体育记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着向田延豹示意,“这位先生……”费新吾忙触触同伴,田延豹睁开眼睛,看见一位老人正笑着看他,忙取下耳机,欠过身子。老人继续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就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先生吧田延豹的目光变暗了,这句赞扬实际是一根赤红的铁棒,无情地烙着他的心房。他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对方是个陌生人,总得顾及起码的礼貌。于是他惨然一笑,对老人说一个著名的失败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祥地看着他,“失败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断翅膀的鹰仍然是鹰。毕竟你是在田径世锦赛上‘听四枪’的少数黄种人运动员之一,更是第一位中国选手。历史不会忘记你。”

费新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谓“听几枪”是体育界的行话,比如“听两枪”是进入预决赛,“听四枪”则是进入决赛。看来这位老人对田径比赛比较熟悉。老人看见了两人的询问目光,自我介绍道:“我姓谢,双名可征,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生物学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径比赛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机,兴奋地喊:“半决赛刚结束,他已经杀入决赛了!”

田延豹急忙问:“成绩呢?”

“9. 92秒,仍是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央雄,飞得再低的雄鹰也是雄鹰!”

她刚才只顾戴着耳机听新闻,并没有听见三个男人的谈话,所以这番关于鹰的比喻纯属巧合。三个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从何来,诧异地瞄着三个人,眼珠滴溜溜的像头小鹿,三个人又一次笑起来。

前边的三名小伙子耳朵很尖,立即回头趴在椅背上,没头没脑地问:“进入决赛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着点头。三人高兴地说:“姐姐也是冲着他去的?我们也一样!”

谢教授微笑着,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叶上的露珠。她身上穿戴的都不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风韵。

费新吾为老人介绍:“这个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个超级田径迷,虽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绩从未突破15秒。田先生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赐给她的美貌太多,拴住了她的双腿。所以她只好把对田径的一腔挚爱转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这番亦庄亦谐的介绍使田歌脸庞微红,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说:“豹哥是我的第一个偶像。”

谢教授微笑着问:“你刚才谈论的是谢豹飞的成绩吧?”

“对,美国运动员鲍菲·谢,那是我的第二个偶像,在世界级的赛事上,他和我豹哥是仅有的杀人决赛的两名中国人,而且名字中都带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巧合!我想他的父母在为儿子命名时,一定希望他跑得像非洲猎豹一样迅疾!”

听着她的话,田延豹只是微微牵动嘴角。费新吾纠正道:“你说错啦,这名运动员只是华裔,不是中国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说的也不为错吧,虽然谢豹飞,还有我,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中国人,但总归是炎黄的血脉。”他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压低声音说,“透露一点小秘密,谢豹飞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是特意去雅典为他助威的。”

三名小伙子立即瞪圆眼睛,田歌甚至要蹦起来,惊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嘘……请不要声张。”

田歌站立过猛,膝盖狠狠地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异常兴奋地盯着老人。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这样难得的巧遇,居然能遇上谢豹飞的父亲!费新吾和田延豹也很兴奋。

老人说:“我在乘客名单中看到了你们两位……你们三位的名字。我对田先生、费先生早已闻名了,今天才有缘见面。几位的人场券准备好了吗?”

费新吾说:“先期抵达的中国记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经托他们办了,应该没问题。”

“百米决赛的人场券比较吃紧,虽然他们能弄到票,但不一定能弄到好位置。这样吧,为了向各位表示一点心意,我准备赠送三张百米决赛的入场券,都是比较好的位置。到雅典后请用这个电话号码与我联系。”

他递过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费新吾由衷地说:“谢谢,我太感激了。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个人告别,也同前排的三名小伙子点头示意。三人忙起身拦住他,不好意思地说:“谢先生,难得遇上你,能为我们签名留念吗?”

谢教授笑了,“我可不是什么明星或者偶像,干吗找我签名呢?”不过他不想让三人失望,掏出签字笔说,“拿来吧。”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脚乱地翻出笔记本。谢教授问:“三位的名字?”“我叫王刚。老爹起的这个名字太次了,光沈阳至少就有30个重名的,印在电话号码簿上足有半页。这个高个子叫纪士强,这个圆脸的叫夏飞。”谢教授边签边问:“你们三位都很熟悉豹飞?”

“当然!”三人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谢豹飞的个人资料:25岁,身高1米88,体重71公斤。最好成绩是9.94秒,这是室外成绩,室内是9.95秒(不算这一次)。他的成绩一般徘徊在世界第20名上下,但最近进步神速,直到刚才杀入决赛。“他是我们的偶像!”大嗓门的王刚说,“虽说他是美国运动员,但毕竟也是华人呀。在他之前,黄种人中除了日本选手吉岗隆德,还有这位田大哥外,从未有人进人过百米决赛。黄种人在技巧性项目上占尽了优势,男女长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们盼着鲍菲为我们争一口气呢!”

费新吾笑着插话道:“白人也不行。在早期的奥运会上,白人曾在百米项目上称雄,但后来被‘黑色旋风’扫地出门。在这几十年100米选手年度排行榜上,前25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区的黑人,连加拿大的多诺瓦·贝利和美国的迈克尔·约翰逊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国家。专家们说,长跑靠锻炼,短跑靠天赋,不服气也不行。”

王刚不服气地说:“这到底为什么?是那儿的风水好吗?”

费新吾有些嘲讽地说:“说起来还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劳哩。两个世纪前,他们对黑奴进行了有组织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你们想嘛,能在运奴船和甘蔗园那样残酷的环境中活下来的黑人,自然有特别优秀的基因!对吧,谢先生?”

谢教授微笑着点点头。费新吾感慨地说:“这位小伙子说的‘短跑上让黑人压得没脾气’,我也早有感触,也同样不服气。为此我拜访过不少专家,听到的论证难免让人丧气。专家们说,黑人的体质确实适于短跑。他们的髋部较窄,小腿较细,跑动中空气阻力小,股四头肌发达,肌腱结缔组织厚,肌肉黏滞性好,用力时不会硬化,尤其是肌纤维中的厌氧酶高,快肌纤维的比率大,所以特别适于短跑。”

田歌听得一头雾水。她喜欢短跑,喜欢看谢豹飞在赛场上潇洒飘逸、有如天人的姿态。当了这么多年的田径迷,她也积累了不少短跑知识,但费伯伯说的这些生理学术语和知识对她而言过于艰涩。她轻声问:“什么是快肌慢肌?”

费新吾耐心地解释:“人的骨骼肌分红肌和白肌两种。红肌中毛细血管丰富,所以呈红色,这种肌纤维中含的肌浆、肌红蛋白、糖原、线粒体和各种氧化酶较多,主要靠有氧代谢产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给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强,不易疲劳。但反应速度慢,收缩力量小,不适于快速运动;白肌又称快缩肌,受大运动神经元支配,这种肌纤维中的脂类、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较多,主要靠无氧酵解产生的ATP供能,适于快速运动。据测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头肌中快肌高达65%~85%,所以奔跑特别迅速。”他看看谢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门弄斧了,这个问题该由谢先生或小田来回答。”

谢教授仅简单地回答:“我虽然是生物学教授,但这不是我的专业,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向众人告别,回头等舱去了。

费新吾问那几个小青年:“听口音你们都是东北人吧?”

“对,沈阳人,我们都是沈阳石油技校的学生,超级铁杆田径迷。”

“这次出国是自费?”

“那当然,难道我们还指望哪个单位报销?老爹掏钱呗。”王刚笑着说,“俺们仨的老爹都是个体户,掏得起我们的路费。不过,我们也尽量打工挣了一点儿。”

三人又同田歌攀谈几句,坐回自己的座位。隔着座椅,听见他们仍在兴奋地小声嘀咕。费新吾发现,田氏兄妹好一会儿不说话,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来,莞尔一笑,“我出去一下。”

她从两人面前挤过去,朝前舱走去。看她走远,田延豹轻轻碰碰老费,“知道吗?听说这几天有个华裔美国人通过熟人在体育界打听你我,尤其是你,打听得很详细,个人经历啦,人品啦。我是从朋友那儿偶然得知的,一直没往心里放。刚刚想起这档事儿,我想,那个华裔八成就是这位谢先生费新吾很纳闷,这么说,这位谢先生今天和他俩的见面并不是偶遇,说不定他是特意定的这个航班。还有一点让他纳闷,百米决赛的门票价格不菲,前排座位更是珍贵,这位陌生人主动赠送门票(而且一出手就是三张),未免有点异常。他困惑地问打听你我?他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用意。我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名失败的运动员,一名已经退休的记者。”

费新吾思忖片刻说:“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很可能他听说我们也去雅典,想找两个聊天的伙伴。有些老华人长久生活在英语环境中,很想用汉语聊聊天。”

“可能吧。”田延豹闭上眼睛。

谢教授正在闭目养神,忽然觉得旁边有人。是田歌,她站在他的座位旁,落落大方地微笑着,“谢伯伯,你好。”

谢教授忙欠起身,指着旁边的空位,“你好,请坐。”

田歌在旁边坐下,含笑说:“不打扰你吧?我想同伯伯聊一会儿。”

老人笑道:“怎么会打扰呢,尤其是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几上有专为头等舱旅客准备的水果,谢教授掰下一根香蕉,塞到田歌手里,笑着说:“你好像有点局促,我的面相很凶恶吗?”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扫而光。她爽朗地说:“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他在三十一二岁时的崛起曾让国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爱田径。这些年,我对鲍菲很注意,你看,这都是关于他的剪报。”她从随身的女式拷包中掏出一沓剪报,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有关鲍菲的不少资料,比如:在费城出生,母亲叫方若华,教练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国一些报纸称,鲍菲近两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诀。”

谢教授很有兴趣地听着。

但我豹哥再三说,鲍菲的成功不仅仅是靠什么秘诀,他本身就有极好的先天条件。他的体形、他的奔跑姿势都是近乎完美的,毫无瑕疵的。豹哥说,其实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术上的缺陷,只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罢了。比如多诺瓦·贝利,他跑百米的步频不稳定,有时48步,有时52步。他的左髋神经有毛病,右脚步幅比左脚大。又如迈克尔·约翰逊,他的膝盖到踝关节的那一段特别短,跑步时上身和脑袋挺立,姿势十分僵硬但在鲍菲身上完全没有可见的缺陷。豹哥说他简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机器,也许唯有猎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项目上称王,只要他的心理稳定,不出现我豹哥那样的悲剧谢教授轻轻点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田先生。我会把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们的关爱转达给我儿子。”

“不过,他的教练确实也有秘诀,而且我凑巧知道这个秘诀!谢伯伯,我有幸在六年前见过他们两位,那时谢豹飞在田坛上还籍籍无名呢。”谢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着她,“你六年前见过我儿子?在哪儿?”

“在东非大草原,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诀训练谢豹飞。”

谢教授噢了一声,没有往下问。他当然知道田歌说的秘诀是什么。在为豹飞的短跑训练打基础时,道格拉斯曾用过“猎捕式”训练,以便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人的野性。这种方法卓有成效。其实,短跑源于什么?源于古人类的逃跑(逃离猛兽的捕杀)和追捕(追杀比人类弱小的动物)。保命和觅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会的人们在很大程度上忘记了这种本能,而道格拉斯的办法就是唤醒它。

不过,豹飞的成功主要不是因为这种办法。真正的原因现在还妥妥儿地密封着,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戏谑地说:“伯伯,鲍菲什么时候才能夺冠呢?我已经急坏了!近几年他的崛起比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从未突破过前8名。豹哥说,依鲍菲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内取得好名次,比如说,跻身前三名!”谢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邻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国人,他们对这儿的汉语对话不感兴趣。谢教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也很钦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点小秘密吧,这个秘密你可以告诉费先生和田先生,但对外要绝对保密,直到明晚9点,百米决赛结束之后。可以吗?”

田歌性急地说:“当然可以!是什么秘密?”

老人嘴角漾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在这次决赛中,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鲍菲绝不会是最后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计也是太保守了。”

田歌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失声喊出来。谢教授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这次谈话到此为止。

田歌从头等舱回来后,费新吾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亢奋。她面带红晕,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回到座位后默默不语,但嘴角微微颤动着。费新吾戏谑地想,也许田歌的爱情攻势(迂回进攻)已经开始实施并初获小胜?

当然,他不会点破这一点,他仍然低着头,阅读飞机上提供的杂志。那边的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记事本匆匆写了两行字,撕下来递给田延豹。田延豹看后显然十分震惊,又把纸条递给老费。费新吾困惑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谢先生说:鲍菲·谢明天绝不会是八名决赛选手的最后一名,甚至暗示他很有可能夺冠。他让绝对保密,直到决赛后。

费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过纸条,细心地撕碎,放到前排背上的垃圾袋里。好长一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一只兴奋之球在三人心中来回撞击着。

田延豹伏在老费耳边轻声说:“如果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的话……”

费新吾摇摇手制止住他。作为多年的体育记者,他当然懂得田延豹的言下之意。如果一名有意隐藏实力的选手一直以这样“处于淘汰边缘”的成绩杀入决赛,那就说明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万一的不慎被挤出决赛圈。能如此“游刃有余”的选手极可能握有绝对的优势。短跑不比其他运动,比如5000米,比如马拉松。它要求运动员尽可能猛烈地爆发,尽可能完全地燃烧。所以在短跑比赛中,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谢豹飞怎么能把自己的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呢?

他和田歌一样有抑止不住的狂喜。虽然在种族大融合的21世纪,狭隘的种族自豪感是一种过时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它。黑人雄踞百米赛坛,白人至少“曾经”风光过,难道黄种人就这么一直缺位?现在,这种遗憾可能将要被打破了。他们兴奋地交换着目光,不再交谈。他们不会辜负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决赛之后。不过,费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说到底,他们与这位谢教授只是初识,他为什么要主动把这个天大的秘密捅给他们呢?他并不像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啊。

空姐们开始分发口香糖,让旅客在飞机下降时咀嚼以平衡内耳压力,也敦促他们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飞临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着波光。城市的光团渐渐分离成单簇的灯光,跑道飞速向飞机迎过来。客机逐渐减慢速度,降落在海伦尼肯机场。

一行人取了行李,验过护照。在机场出口,三人与谢教授握别。谢教授说:“我住在希尔顿饭店,你们三位呢?”

“我们只能住便宜一点儿的。先头来的新华社记者穆明已经为我们预订了尼赞旅馆的房间,是在市内普拉卡旧城区。”

三个年轻人走来同他们告别,费新吾问:“你们打算住哪儿?”

三个人相视一笑,“走着说吧,只要不下雨,说不定就在公园里或树荫处露宿——虽说是老爹的钱,也得省着点儿花不是?再见,希望还能在雅典碰到你们。”

“再见。”

三位游侠骑士各背一只小小的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六年前,田歌和堂兄田延豹到东非察沃国家公园旅游。那时,田歌痴迷的还不是田径而是野生动物。从小学起,电视上播放的《动物世界》她期期不落,还收集了很多有关野生动物的视频、音频资料。澳大利亚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马尼亚虎啦,南太平洋的宽吻海豚和黄腹海蛇啦,北力口里曼丹的巨蜥啦……它们都生猛地活在一个小女孩的心里。其中,她最喜欢的还属东非大草原的野生动物群。由于地势开阔,那儿的动物似乎更为野性,更为昂扬和洒脱。尤其是猎豹的追捕场面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面灵活地蹦跳躲闪,猎豹紧追不舍,四肢和躯干富有弹性,尾巴高高扬起……对这样的画面她简直百看不厌。16岁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东非旅游。父亲很支持,请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30岁,短跑成绩徘徊不前,已经决定要退役了,所以,到东非玩儿一趟,散散心,对他来说也是心理上的一次释放:他没料到的是,这次东非之行竟然使他的运动生涯又有了一个短暂的辉煌——不过最后仍以失败告终,这是后话了。

察沃国家公园是肯尼亚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动物园之一。它位于首都内罗毕东南160公里,绵延在内罗毕蒙巴萨公路中段的两侧地区。公园以热带稀树草原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复杂。园内有1000多种野生动物。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常可听到百兽之王狮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长颈鹿、斑马等兽类和数万只鸟禽在这里出没。园中共有大象约两万头,是世界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加拉纳河的卢加德瀑布附近则是鳄鱼的乐园。那些在全世界放映、为孩子和成人们所酷爱的有关野生动物的影片,大都是在这儿拍摄的。

那天,他们在公园内的沃依旅馆住宿。这个旅馆周围围着栅栏,窗户上也围着铁栏,游客们在院中或屋里便可直接观赏野生动物。门厅是错层式建筑,田歌和堂兄坐在二楼,粗制的木桌上放着两杯咖啡。窗外,非洲羚羊和狮群在河边饮水,夕阳在水中闪着金光。这会儿没有了惨烈的追捕,河边是一派伊甸园的气氛。羚羊悠闲地走着,小羚羊在母亲的肚子下钻来钻去,没把近在咫尺的狮群放在眼里。当然,这种和睦是有条件的——狮子已经吃饱了肚子。在千万年的进化中,羚羊们已经学会观察狮子的肚子,当它们的肚子下垂时,羚羊们便抓紧时间享受生活的乐趣。因为,明天的太阳升起后,它们中的某几只肯定会死在狮子、猎豹或鬣狗的利爪下。所以,它们此时看上去安适恬静,骨子里却带着宿命的悲怆。

他们看得十分入迷,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个中年白人在观察他们。中年人满脸是茂密的火红色胡须,穿着汗衫短裤,目光冷淡而疲倦,但十分锋利。他的同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黄种人,个子较高,面目英俊,身形十分健美。那两人不怎么谈话,一直在静静地呷着啤酒。后来,中年白人拿着酒杯过来了,对田延豹说:“我能坐在这儿吗?”

田延豹忙欠欠身子,“当然,请坐。”

那人坐下,向田延豹举起杯子,直截了当地说:“很高兴在这儿与你巧遇,我认得你,你是中国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他看见田延豹和田歌疑问的目光,解释道,“我是一名短跑教练,世界上排名前50的短跑运动员我都非常了解。”

田延豹已经决定退役,不想谈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要退役了。你贵姓?”

“费曼·道格拉斯。”

田延豹在脑中搜索一遍,没有找到这个名字。对方显然看懂了他的思绪,淡淡地说:“你不会听说过我的,一个无名之辈罢了。”

田延豹真诚地说:“大部分教练都是无名的。不过,我是名运动员,我完全了解这些无名者的作用。明星们都是踩在无名者的肩膀上才能摘取胜利果实。”

“谢谢。这句话让我心中好受了一点。”那人咧开嘴笑了,又凝眸看看他,“知道你的成绩为什么一直没有突破吗?”

田延豹心中微觉不快,他已经决定要忘掉田径了,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再三提起他的失败,实在是太鲁莽了。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请讲。”那人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话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连田歌也听出来了,她困惑地看着这个人。

田延豹皱着眉头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想知道,请讲。”

那人手里正端着啤酒杯,忽然把啤酒照田延豹的脸上直泼了过来!在刹那的震惊之后,田延豹刷地站起来。田歌喊一声:“豹哥!”用力按住他的拳头。田延豹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愤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周围的游客都看到了即将开始的争斗,有人立即走到天井的栏杆边,喊旅馆的保安人员。只有那人的年轻同伴安之若素,只朝这边看了一眼,仍回过头,悠然自得地呷着他的啤酒。

中年白人若无其事地抽过台布扔给田延豹,“请原谅,擦一擦吧。请坐。”他站起来,把愤怒的田延豹按到座位中,“我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希望你会破口大骂,冲上来照我脸来一拳,而根本不管你同伴的劝阻。但是很遗憾,你太冷静了,你很愤怒但不是狂怒,你有强大的理性自制力。作为社会人,这种冷静可能是优点;但对运动员来说,它不利于竞技状态的爆发,而短跑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这种爆发力。”他总结道,“所以,你不是输在技术,而是输在缺乏足够的野性。”

田延豹逐渐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已看出中年人说的是实话,他并非无事寻衅,而是在试探自己的性格。但他的情绪一时转变不过来,所以没有回答,郁闷地沉默着。田歌掏出手絹细心地擦去堂兄脸上的酒渍,一边惊疑地看着这个白人,他的说法——把短跑成绩和“野性”联系在一起——对她来说闻所未闻,也未免有点儿旁门左道的味道。这时来了两名旅馆保安,有人对他们指指这边。但这儿显然没有什么打斗发生,他们困惑地耸耸肩,又下去了。

那人指指另一张桌子上的同伴,“我的同伴就不同了。他的汉语名字叫谢豹飞,和你一样,同样是百分百血统的黄种人。刚才如果是他被人无缘无故地泼了一杯酒,他的反应肯定要远为暴烈。”

田延豹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也是短跑运动员?”

“嗯,是明天的。他是明天的人。”

田歌想自己大概没有听错吧,他不是说“明天的运动员”,而是说“明天的人”,这个说法听着比较别扭。也许他的原意是想说“明天的飞人”?

她好奇地端详他的同伴,那人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剑眉朗目,神态中充盈着傲气和野性。他有明显的吸引力,屋内几个女人一直在打量着他,目光中不无挑逗,看来,这些浪漫的西方女人想在荒野之旅中增添一点风流韵事。不过,那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这是田歌对谢豹飞的第一印象,印象不是太深,也许16岁的田歌还不能感受到来自异性的磁力。到第二天,她与这两位第二次邂逅,那时,她才有了更为深刻印象。

这时,楼下忽然喧闹起来,二楼的人都跑到天井的栏杆边向下看。一头巨大的雄象不知怎么从栅栏中闯过来,这会儿已进了旅馆。楼下的人惊慌地向四周逃窜。就在今天上午,马赛族导游告诉他们,不久前,一名法国记者闯到象群中拍照,惹恼了一头雄象。那头暴戾的雄象用鼻子把他卷起来,在树上摔了几下,又踩了一脚,记者当即毙命。好在这头闯进屋里的雄象没有发怒,只是想寻找食物。它用长鼻子卷起桌上的一瓶鲜花,在地上摔碎。又卷过一瓶啤酒,闻闻,甩到一旁,随着一声脆响,啤酒洒了一地。它继续高视阔步地向前走,女游客们尖叫起来。就在这时,谢豹飞越过二楼的栏杆,轻盈地落到一楼的大厅。大象吃惊地停顿片刻,怒气冲冲地向他逼过去。年轻人敏捷地越过桌子,跑向门口,在跑动中顺手拎过吧台上放的一篮面包。他拿起一块面包向大象扔去,大象嗅嗅,用鼻子卷入嘴中。他一块一块地扔着,大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把大象引到门外,又引到栅栏外,几名服务员赶紧过来关上了栅栏门。他轻捷地越过栅栏,回到院内。

有惊无险的风波结束了,谢豹飞把手揣在裤袋里,悠闲地踱过来。这会儿,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三个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迎上去,热切地说着什么。他俯下身低声说了一句,又朝二楼指了指,三个姑娘都扭头看着这边,兴奋地傻笑着。他绕开三个人回到楼上,道格拉斯向他招招手,他走过来,向两人点点头,在道格拉斯身边坐下。

道格拉斯哼了一声,“鲍菲,我可不希望训练期间你有什么风流韵事。”

谢豹飞把身体仰在座椅上,伸了一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甭担心,我已经回绝她们啦。我说,‘我的教练,就是坐在二楼那头满脸鬃毛的公狮子,不会允许我虚耗精力的。谁想和我约会,必须先勾引上他。’估计她们一会儿就会来找你了。”

道格拉斯蓬松的胡须中泛出一点笑意,他撇开这个话题,对谢豹飞介绍道:“这是中国最著名的短跑运动员田延豹。”

谢豹飞向这边点点头,“你好。不过这个名字我不熟悉,我只能记得世界上前10名的短跑运动员。”

田延豹的脸红了,闷头不语。田歌感受到堂兄的难堪,气恼地瞪着谢豹飞,想找出几句锋利的话还击。但她没能找到合适的武器,因为从谢豹飞的表情看,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并不是成心想伤害谁;或者说,他在说这句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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