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学文在部队提团政委的那年冬天，老家的大姐来了一封信，让他务必请假回去一趟。
大姐说父亲病了，病得不轻！还说，病中的父亲，谁都不想，就想他唯一儿子——学文。
宿学文接到信后，跟师部请假，说家父病危，要他一定回去。师部的领导看他回乡心切，当天夜里，就安排他踏上回乡的列车。
火车上，宿学文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父亲高大身躯，闪现出父亲坎坷的一生——
1943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父亲刚和母亲结婚不久，听说小鬼子打到城里（当时的淮河县），凭着一腔热血，瞒着家人参加了八路军。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已在部队提拔军官的父亲，听说老家饿死了不少人，心疼家人没有饭吃，说什么也不在部队干了，一纸退伍的报告打上去，换来80斤小米（当时的退伍费），使全家人度了最艰难的1961年。也就在这一年，小学文诞生了。接下来，父亲又给小学文添了两个小妹妹，这对于家境原本就很贫困的父亲来说，无疑是加重了生活的包袱。
宿学文至今还记得，1978年冬天，宿学文在县中复读时，一家人都穿不上棉衣，父亲却跑到后山，给人扛了半月的石头，专门给学文做了一件新棉裤，父亲说，孩子坐在堂里念书，穿不上棉裤哪行呀！
转过年，学文接到军校的录取通书时，正在地里锄草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激动的，竟然锄倒了一大片庄稼。
送学文离家的那天早晨，父亲一高兴，把家正下蛋的三只老母鸡都卖了，买了五条“大运河”香烟，全村的老少爷们抽了个遍儿。
从那一天起，学文就是他们宿家的荣耀｀宿家的顶梁柱了。
学文呢，还真没辜负宿家人对他的希望，军校毕业后，几乎是两年一进步，三年一提拔，88年，他在部队提拔排长时，父亲去过一趟。那时间，他刚结婚不久，部队临时给了一间房子，父亲来后住在部队招待所，感到很别扭，没住没天，谎说家里的花生要起果了，匆匆忙忙地就回去了。
走时，父亲说，等以后部队上给你们大房子了，我带你娘一起来多过些日子。
而今，学文在团部做政委了，家里的住房也确实宽敞了，原准备春节时接两位老人到部队来过个春节。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大姐来信说父亲病重了。
两天一夜的火车｀汽车，学文终于赶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在这之前，大姐已迎出小巷口，把父亲患了肝癌的事就给了学文，叮嘱学文在父面前千万要忍住泪水。
可学文那里忍得住，一见到病榻上骨瘦如柴的父亲，再没有当年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无言的泪水，止也止不信住地滚下来，他几乎是跪在父亲的床头，责备一旁的大姐说：“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大姐抹着泪眼，说：“是父亲不让告诉你。”
父亲看着千里迢迢赶紧来的儿子，深叹了一声，说：“我没想到病得这么重。”
最初的日子里，家里人都瞒着父亲，说他得了肝炎，他自己也信以为真，说什么也不许惊动部队的儿子。后来，家里人看他一天不是一天了，只好把实情说给他，他这才想起部队的儿子。
老人紧扯住学文的手，一口一个“儿呀！儿的”叫着，且紧咬着牙根，对学文说：“儿呀，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想死，我这病，恐怕只有到部队医院里才能治好。”言外之意，他想到部队医院去治疗。
学文听到父亲说这话，还有什么好说得呢，他明知道老人的医治无望，但他还是含泪答应爹，第二天就带他去部队。
第二天，学文背着父亲，大姐夫在后面扶着，一同搭上去北方的列车。学文的部在离张家口市不远的一个深山里。
列车上，父亲颇有兴致地说，要是部队能治好他这病，他要感谢部队一辈子。他没好说他要感谢儿子。
可一旁的大姐夫和学文，却担心父亲这一去，没准要死在军队的医院里。
哪知，部队医院的军医们一会诊，说老人的癌细胞已经扩撒，确实不能再动手术。
儿子把这个结论说给父亲时，隐瞒了真实病情，说父亲的肝上长了东西，不好动手术，希望父能体谅！
哪知，父亲一听，当时就板下脸来，训儿子说：“那就把我肝上带病的一块，割去扔掉吗！”
儿子看父亲求生的欲望太强烈，只好把真实的病情说给父亲，希望父亲能谅解。学文跟父亲说，不是做儿子的不给父亲治疗，是父亲的病到了晚期，已经扩散了，上不了手术台了。
父亲说：“可以试试吗！”
儿子没再言语，但儿子含着泪水，冲父亲轻轻地摇了头。
父亲绝望了，当即把脸别到一边，半天无话。末了，他趁身边的医生护士没有注意，一把拔掉了输液针，冲儿子和旁边的女婿挥下手，说：“送我回家。”
一时间，学文和大姐夫相对无言。
过了一阵子，学文把大姐夫扯到医院的走廊里。学文的意思，再留父亲在这里治疗一段，不管是有没有结果，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尽尽孝心吧。大姐夫不这样想，大姐夫说，父亲的病，已经是这样了，不如趁他还有一口气，早些回去，让家里人再见上一面。要不，一旦是死在这离家千里的医院里，那就只有抱个骨灰盒回去了！
学文思量再三，觉得大姐夫说得有道理。但他执意要回去照看父亲，学文说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一定要陪在父亲的身边。
大姐夫担心他部队上不好请假。没想到部队的领导得知这一情况后，主动动员学文回去照顾老人一段时间。
学文呢，在把父亲送回老家后，昼夜不离地守在父亲的病床前。这其间，父亲曾问到学文部队上给了他几天假，要不要马上回去？
学文哄父亲说，部队上给了他乡40天的假期。
父亲嘴上说：“好！”可他心里边也在犯嘀咕，部队上怎么能给他那么长的假期呢？老人在学文不在身边的时候，向大女婿打听他的病到底还能活多久？他不想拖累学文的进步。
可巧，就在这个时候，部队来了加急电报，让学文回去报考国防科技大学的研究生，电报上说，这次报考研究生，全军区只给了两个名额，根据年龄｀学历和军衔等条件，目前，学文排在最前面，让他接到电报，及时与部队联系，以便他不能归队时，把名额安排给别人。
接到这封电报的是学文上初一的小外甥，他在学校传达室接过电报后，当场就拆开看了，并一路欢呼着跑回家，大喊大叫地嚷着：“舅舅要考研究生，舅舅要考研究生喽！”跑到外公的病床前，还当着全家人的面，把电报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
病中的老人不知道舍叫研究生，但，老人家知道儿子部队上有事，闹不好是很急的事情，要不，怎么还发电报来！
老人催儿子，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半会，不会死。”
学文呢，看危在旦夕的父亲，又怎么好离开呢？他跟父亲解释说，不是什么大事情，是让他回去参加考学。
老人不信，老人说：“你不是考过学了嘛？”
学文知道跟父亲指得他考过大学了。就变了个说法，说部队里让他回去深造，将来好在部队干更多、更大的事情！
“那就是嘛，你快回去，别为我耽误前程。”
学文说：不碍事，我今年不参加，明年、后年，没准还有机会。
父亲不吱声了。但他很生气，好半天不理儿子了！末了，还把脸别向里墙，不言不语的样子，好像是很累似的，睡着了。
也就在这天夜里，一连陪护了父亲数日的宿学文，竟然在父亲入睡以后，趴在父亲的床边上，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学文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考上国防科大的研究生了，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团部的参谋｀干事都为他高兴！几个调皮的小家伙，还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地把他抬起来，往空中一抛，再抛！忽而，有一下抛得高了，一家伙把他的脸碰到房梁上了。学文一点没感觉到疼，但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用手一摸，确实是流血了。
但，那血，不是他脸上流下来的，而是父亲手腕上的血。
父亲在儿子熟睡以后，悄悄用一把水果刀割断了自己的动脉。一时间，床上床下，和旁边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鲜血……
父亲死了，死在血泊中。
父亲在临死时，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的儿子，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动没动，一声没吭地死去了。
原载《今故传奇故事版》
原载《领导荟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