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诗歌呢?我的定义只有两句话:诗是美德的一面镜子,美的心灵和美的才华几乎是永远不可分割的。
雨果对戏剧始终怀有兴趣,少年时代就写了一些剧本。1826年8月,他开始动笔写一部剧本《克伦威尔》。
剧本的主角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领袖克伦威尔。能找到的所有有关奥列维·克伦威尔生平的资料,几乎达百卷之多,雨果都一一浏览了。维尼的朋友泰罗被查理十世册封为贵族,并被任命为法兰西喜剧院的王室监督。他问雨果为什么不为剧院写点东西,雨果便谈到了他的《克伦威尔》。
在法国,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对戏剧束缚得最厉害。古典主义法规规定一部剧的地点不能转换,剧情只能延续24小时,而且除主要情节之外不能有另外的情节分枝,古典主义的立法者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指出,要在一天、一地完成一个事件。这就是有名的古典主义“三一律”。
古典主义理论还强调悲喜剧的差别,并把这些规则说成是古巳有之,后人不应越雷池一步。雨果对于这种走极端的理论非常反感,他之所以要写《克伦威尔》,正是为了要拿出一部截然不同的戏剧来与古典主义剧打擂台。
法兰西剧院的王家督察泰罗知道雨果在写这部剧本,便把当时一位有名的演员泰尔马请来与雨果面谈,以便剧本完成后,请他出演主角。
泰尔马已经65岁了,谈到自己的事业,非常感慨,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演了一辈子戏,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他所需要的剧本。他认为一部悲剧当然应该像传统的古典主义认为的那样,应该是美的、崇高的、伟大的,但在伟大之处,还须含有更多真实。
戏剧里的人应该是丰富的,而不应该像古典主义戏剧中那样把人变成一种纯乎一色的东西。主角是国王,同时也应当是人。
雨果听了泰尔马的话,兴奋地说:“你想扮演的角色,正是我所梦想写作的。”
随后他向泰尔马道出了他的打算,他要用正剧取代古典主义的悲剧,用丰富多彩的莎士比亚式的创作取代风格单一的拉辛式的创作,剧本的风格是多样化的,既有英雄气概的,也有滑稽可笑的,删除大段台词和一味追求效果的诗句。
老泰尔马听后高兴极了,他伸出手,恳求雨果说:“赶快写完这个剧本吧,我急于想演它呢。”
可惜的是老泰尔马当年就病逝了,而雨果最后完成的这个剧本有6500句诗,登场人物多达600个,根本无法搬上舞台。
当时朗读作品很盛行,雨果邀了一些朋友到自己家听他朗读了全剧。这部独创的作品显然使大家很激动,于是雨果决定发表全剧。
为了阐明当初自己写作这部剧本的美学思想,雨果为这部剧本写了一篇序,这篇序写得大气磅礴,完全配得上那部雄浑的剧本。
这篇序言写于剧本之后,受到了空前的热烈欢迎,尤以青年人为甚。对于雨果,这篇序言阐明了他最终的选择和态度。雨果由于被那些冥顽愚蠢、气势汹汹的古典主义者纠缠不休,便站到叛逆者一边,而且成了他们的领袖。
古典主义作家认为人的审美观念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古代的杰作一定能适应现代的口味。雨果的序言一开始便提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见解,他认为诗是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
在原始时代,人生充满了对神的崇拜,面对使他陶醉的大自然的奇迹,他最先的话语只是一种赞美歌。《圣经》中的古老神话《创世纪》便是这种原始的抒情歌谣的代表。
随后人类开始活动、发展,他们的人数在增加,群体在扩大,这一群体与那一群体有了冲突,由此产生了迁徙、流浪。诗反映这些事件,它由抒情转变为描写事物,荷马史诗便是这类史诗的代表。基督教的产生把有关人生、生命和人类自身的复杂性指示给人类,它使人认识到人身上有兽性,也有灵性,有灵魂,也有肉体。这时的诗便演变成了戏剧,它要表现人生的真。
雨果认为,戏剧应该是两种对立原则之间的一种斗争,因为戏剧的对比乃是任何现实的实质。美与丑,喜剧与悲剧,滑稽与崇高,黑暗与光明,地狱与天堂应该既对立又统一,以产生强烈的感觉。
在序中,雨果还抨击了古典派的三一律,他说没有什么时间的统一和空间的统一,只有剧情的统一。这篇长序涉及到了戏剧创作的许多重要问题,用一种新的观念向古典主义发出了挑战。
《〈克伦威尔〉序》的发表轰动了法国文坛,后来一个青年诗人在他的专著《浪漫主义史》中这样追述他当年的感受:“《〈克伦威尔〉序》在我们眼光里放着万丈光芒,和《圣经》里的天条戒律一样,我们觉得每一个理由都是无可辩驳的。”这个序言后来被视为浪漫主义的宣言书。
人们偶尔也能听到来自保守派阵营的一些声音,《法兰西日报》的一篇文章中说:“一个青年作家,声誉还没有超出自己的小集团呢,”就这样“目空一切地骄傲了!”对雨果撇下保守文学的小圈子,和那些“文学叛徒”混在一起,作者显然是极不满意的。
然而,《〈克伦威尔〉序》只是下了一封战书,要击败古典主义者,还要靠剧本。
1829年,雨果用四个月的时间,一口气写成了一部悲剧《玛丽容》。玛丽容是一个名妓,与一朴实的青年相爱而弃娼从良,后来,她的恋人因爱她而与人决斗,因而独犯了国法,首相依法判处他死刑。玛丽容恳求国王予以特赦,国王的特赦令下了,而首相却仍然执行了对他的判决。
全剧是用诗写的,但是字法、句法、章法都与古典诗剧不同。
泰罗男爵要求朗诵一次。1829年7月10日,在饰有“金百合花”的房间,雨果当着维尼、大仲马、缨塞、巴尔扎克、梅里美、圣佩韦、台尚兄弟、维尔曼等朋友以及常来的画家们的面进行了朗诵。
弗雷德里克·索尼埃后来写道:
维克多·雨果亲自朗诵,朗诵得很好……必须注意到他那张苍白的,令人敬佩的脸,尤其是那双专注的,略有点分散的眼睛,在激动的时刻,像放电一样闪亮。
剧本颇有意思,有一些令人赞赏之处,但光是夸赞,在当时不足以表达感情。必须兴奋得发狂,跳跃,颤抖;必须和费拉明特一起叫喊:‘我受不了啦,我要昏倒了!我乐死了!’这还只是一些表达无力的惊叹语,一些或强或弱的欢闹场面。
总的来说,细节也同样使人欢乐。瘦小的圣佩韦围着高大的维克多转圈……声名卓著的大仲马此时尚未与雨果闹僵,以漫无节制的疯狂,挥动着两条巨臂。
我还记得,朗诵完毕,他抓着诗人,以海格力斯一般的力气把他举起来叫道:‘我们把您带上荣誉的宝座!’至于埃米尔·台尚,他还未听完朗诵就鼓掌。他总是打扮得精精致致,偷偷地瞅着集会中的女人。
有人送上清凉饮料。我还看到身材魁梧的大仲马一边往装得满满的嘴里塞糕点,一边不停地嘟哝。‘妙极了!妙极了!’一直到凌晨二点,如此欢乐地接在那出悲惨的正剧之后的滑稽场面才告结束。
全巴黎都知道雨果写了一部杰作,好几个剧院经理都到雨果家里来抢剧本,大家都在等待着。
然而,这个戏剧彻底打破了古典主义的戏剧规定,因而引起守旧派的不满和抵制,戏剧还未公演,人们就已经预感到了暴风雨将要来临。首先,女主角马尔斯夫人就挑起了事端,她对戏剧革新运动一直很敌视,想阻止新戏剧的成功。
马尔斯夫人去找雨果的麻烦,她在排练的时候会故意停止,直到雨果忍无可忍想要卸掉她的角色,她才认了错,并且承诺以后决不再干扰排戏。
然而,她却一直用冷淡消极的来抵制演出,她的态度也影响了其他的演员,排练时大小的麻烦一直不断。
一些旧派作家也不能容忍这些新兴的东西,他们联合起来排挤它。排练的时候,有的躲在门口偷听,有的故意过来惹是生非,有的东摘一句,西摘一句,拿去改头换面,并且加以曲解,甚至是凭空臆想捏造,以供取笑。
同时,许多巴黎报纸也对《玛丽容》展开了攻击。讥刺。抨击的文章也是一篇接着一篇。
然而,更严重的是王家戏剧审查委员会通知雨果,禁止《玛丽容》演出,理由是这个剧本把国王写成了一个多余的角色,把首相写成了刽子手,歪曲了王室的历史,有损王室的尊严。
雨果亲自跑到国王那儿去解释了一番,国王没有取消禁令,只是送了2000法朗给雨果,以弥补他的损失,雨果自然是拒绝了。
很快,雨果即动手创作另一部剧本《欧那尼》。因为怕再遭到《玛丽容》那样的粗暴干涉,雨果把剧本的背景放到了西班牙。
剧本主人公欧那尼是一青年贵族,与西班牙国王有杀父之仇,并且被国王放逐了。他不得已当了绿林好汉。欧那尼与贵族小姐莎尔曾经相爱,现在莎尔却被许配给了老侯爵唐高迈斯,同时国王也在觊觎着莎尔。
那天欧那尼得知莎尔即将与唐高迈斯结婚,跑到侯爵府去责备莎尔,却被国王得到消息,派人团团将侯爵府包围了起来。侯爵出于骑士荣誉,不忘欧那尼是自己家的客人,所以不愿交出欧那尼,国王便将莎尔作为人质带走了。
欧那尼感谢侯爵的救命之恩,将号角送给侯爵,并表示,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侯爵处理,今后只要侯爵吹起号角,他就会闻声自尽。
不久,欧那尼被国王抓住了,国王要处决他时,莎尔为欧那尼求情,并拔出短刀以死相胁,国王为莎尔的真情所动,终于放了欧那尼,并同意两人结婚,新婚之夜,侯爵吹起了号角,欧那尼履行诺言,饮毒酒身亡,莎尔也殉情而死。
剧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写成。8月27日动笔,9月25日完成,30日朗诵给朋友们听,10月5日交在法兰西剧院朗诵,并被一致通过。审查机关同意上演,但并非一帆风顺。
这次演出可不寻常,《欧那尼》是一部用浪漫主义的新手法创作出来的剧本,它不但使用了英国情节剧的一些传统情节如密谋,暗杀,决斗,乔装打扮等,而且让作为正面人物的强盗与国王对垒,让婚礼喜庆的场面与墓地悲凉的背景在舞台上交相出现,古典主义清规戒律中有一条,悲剧的主人公应是帝王将相等大人物,它还规定悲喜剧场面不可混杂,雨果显然故意要和古典主义对着干。
因此,这场演出实际上是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古典主义文学流派与刚刚登上文坛的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的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
演出前双方磨拳擦掌,都作了充分的准备。雨果和他的战友们发动了包括美术学校的学生在内的四百多人先在街上进行游行,因为欧那尼是个土匪,因此这些热情的青年人也自称土匪,他们在大街上歌唱,叫嚷:“我们是思想的强盗!”“我们是艺术界的野人。”
为了表示他们的叛塑精神,他们身穿奇装异服,其中有西班牙外套,罗伯斯庇尔式背心,享利三世式帽子。人群中著名作家戈蒂耶的大红缎背心最引人注目,还有他那一头浓发一直垂到腰际。剧作家布河地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扮成印度废王的模样。建筑家瓦白尔,拿着一个生病死去的少女的骷髅盛水喝,学冰岛魔王的样子。
雨果手下的一些得力干将把土匪编成14队,雨果买了两沓红纸,亲手裁成小方块,每块上写了一个西班牙的“铁”字,分给每队的首领。
阿黛尔亲手给他们发戏票,就像革命女战士给弟兄们发弹药一样。
8时正,大幕缓缓地上升了。雨果心里觉得一阵紧张。第一幕顺利地演过了,演到第二幕时,当剧中的国王问:“什么时候?”侍者答:“是半夜。”时,古典主义派们闹起来了,“这也算是台词吗?”“这能称得上诗吗?”“这是糟蹋戏剧。”按古典主义的要求,这句台词应该这样曲折地表达才算高雅:“在住宅的高处,陛下,时钟正打着第十二个时辰。”这时“土匪”队出来维护他们的领袖了,“肃静!肃静!”
此后,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一番斗争,较量。但是戏越演到后来,叫嚣声越少,国王查理五世的独白是全剧的高潮,一字一句都被喝彩声截断,最后,全场响起了一片轰雷般的欢呼声。
在剧中的骑士每一个动作、一个姿势、一句话都令观众们赞赏和狂喜。
在法兰西喜剧院的广场上,出版商玛默把雨果叫到了剧场外,表示要买《欧那尼》的版权,开价6000法郎。
雨果回答说:“戏演完了再谈吧。”
可是玛默一定要立刻成交。雨果很奇怪地对他说:“为什么要现在成交?现在你还不知道买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剧本成功与否还不知道呢。”
玛默却说,“我看到第二幕,只想给你2000法郎,第三幕,4000法郎,现在第四幕,我给你6000,到第五幕后,恐怕非一万不可了。”雨果一听,大笑,于是便当场与他签了字。
《欧那尼》的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专司文艺批评的《环球》杂志,在以后成为财政部长的总编辑杜沙迪尔的倡议下,一改过去不偏不倚的公允态度,对剧本大喊“好极了”。
《环球》杂志在当时的欧洲文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的“一边倒”,对于雨果和他的支持者,自然是极大的鼓舞。
当然,不同的声音也不时传出。梯也尔的《国民报》就指责红票拉拉队“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礼貌”,奉劝他们今后“不要再凑在邻座的面颊上鼓掌”。
雨果所居房屋的房东太太的表情就更加生动。由于她看不惯常来雨果家那些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艺术家,她干脆向雨果下达了逐客令。
雨果对这些一笑了之。口袋里的法郎已经允许他在巴黎的心脏爱丽舍区租赁一套更大的寓所。
无论是反对者的嘲笑,还是短视者的轻慢,雨果都承受住了。他马上就要做第五个孩子的父亲,他应该可以承受生活的重负和来自反对派的攻计。
散场后,《环球报》的编辑们聚集在报馆印刷所。圣佩韦和夏尔·玛宁也在场。他们在文章中写道:
人们议论不停,人们赞叹不绝,人们有些保留意见;甚至在胜利的欢乐中,也杂有别的感情和某种惊异。《环球报》要介入到何种程度?它要为这部作品的成功辩护吗?可是不管怎样,它仅承认它的一半理论。
人们迟疑不决;一个聪明的编辑从大厅那头向这边叫喊:‘行了,玛宁!把《叹为观止》发了吧!’于是,《环球报》发了胜利的捷报。
相反,《国民报》按敌视态度。抱怨作者的支持者‘既不注意分寸,也不保持体面’。必须叮嘱助威的拥护者,不要在邻座的耳边鼓掌。但在以后的演出中雨果依然进行了周密地组织。反对声总是在念此诗句时响起来。
《欧那尼》接连演了45场,场场都有震耳欲聋的喧哗,场场都有尖锐的斗争。那些年轻人护卫剧本的热情始终如一。
但是,雨果也收到过恐吓信,有一封信中写道:“设你24小时内不取回此下流剧本,你将不复识得面包滋味。”
八年以后《欧那尼》重上舞台,全场就只听到喝彩声而听不到嘘声了。有两个观众,散场后一路走一路说:“现在没有人打嘘,这有什么奇怪,剧作家把全剧的句子都改过了。”
另一个回答:“你弄错了,被他改的,不是剧本,是观众。”
在这场短兵相接的斗争中,最后是以浪漫主义的胜利告终的,至此之后,在法国古典主义文学派便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