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国家都以其独特的地理条件孕育出不同的文明果实,创造出自己独特的历史。作为欧洲大陆的古老国家,法兰西的历史跌荡起伏,有千军万马驰骋欧陆的辉煌时刻,也有国家沦丧的苦楚和耻辱。这种大起大落反映了法国在国家安全战略选择上的经验和教训,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一、理想与实力、目标与手段相脱节,导致争霸不成反受其害从古代高卢人抗击罗马人的进攻,到圣女贞德拯救法兰西;从十字军东征、意大利战争,到路易十四征战、拿破仑战争;从海外殖民掠夺战争,到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战争……战争造就了法兰西民族的崛起。就像戴高乐在《法国和它的军队》一书中说:“法兰西是用刀剑开辟的”,尚武精神流淌在法兰西民族的血液之中。
法国曾是欧洲大陆举足轻重的国家,在路易十四和拿破仑时代两度成为欧洲霸主。但历史证明,霸权不等于安全。法国人的尚武传统在给法国带来荣耀与权力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与耻辱。17世纪下半叶,法王路易十四一度威震欧陆,但在18世纪初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时,不仅没有达到吞并西班牙的目的,反而导致了国家由盛转衰,失去了欧陆霸权。19世纪初,拿破仑大军四面出击,横扫欧陆,以一国之力对抗全欧王朝,终因树敌过多,兵败滑铁卢,从欧陆霸主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拿破仑帝国之强大,可以面对整个欧洲封建王朝,取得十几年的胜利,但它不可能永远强大、永远胜利,因为战争打到后来,已经不是单纯战场上的事了,而是经济、政治、民心等各种因素的综合较量。当英国工业革命搞得热火朝天之时,法兰西却像一个重伤员,累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法与一个全副武装的高手抗衡。经过多年的战争,法国耗尽了力气,民生凋敝,经济低迷,人心衰落,失败已不可避免。拿破仑三世试图重振其伯父昔日雄风,不断对外扩张,然而好景不长,惨败于普法战争,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从此法国一蹶不振;拿破仑三世本想通过战争来削弱夙敌普鲁士,反而却打出一个更加强大的统一的德意志共和国,促成了欧洲大陆新的均势格局。
法国霸权的大起大落生动地说明了这样一个规律:“霸权”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它随国际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并与国家战略选择明智与否紧密相关。一个具备称霸实力的国家,当它能充分发挥自身的潜能,巧妙利用有利的国际形势,把握国际矛盾的实质,就能取得对其他国家的优势;相反,如果错误地认识国际格局,追求不现实的对外政策和战略目标,其优势就会轻而易举地丧失殆尽。霸权的理想与目标需要物质实力的保证,在国家实力不足时,一味地追求霸权则会把国家拖入危险的境地。霸权目标同安全本身是不相容的,一个国家的霸权必然会引发与其他利益相关国家的矛盾,由此产生不安定的因素,跌人“安全困境”的旋涡而不能自拔,最终导致战争。和平与安全,只能通过加强国际问的合作与协调和建立集体安全机制才能得以实现和保障。
二、争夺欧陆和海洋双重霸权,导致国力透支国家衰落……法国历史上是欧洲大陆霸权和海上霸权的有力竞争者。法国濒临大西洋和地中海,又与西班牙、德国、意大利等国接壤。地缘战略环境决定了历史上的法国既热衷于争夺欧洲大陆霸权又热衷于争夺海洋霸权,因而常常陷入陆海多线作战的困境。中世纪以后,处于分裂状态的德国对法国不构成严重威胁,法国的敌人是强大的英国、西班牙和荷兰等国。法国与英国为争夺在法国境内的领地和富庶的佛兰德尔进行过百年战争(1337~1453年)。法国与西班牙为争夺欧洲大陆霸权进行了二十年战争。18世纪初至19世纪初,法国成为欧洲大陆最有权势的国家,为了称霸欧洲大陆和争夺海外殖民地与英国进行了“第二次百年战争”(1713~1815年),包括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和拿破仑战争等。法国文学家布罗代尔在谈到法国面临的困境时写道:“为了设计和推行面向大海的伟大政策,法国必须具备一项先决条件,即要从持续不断的陆地战争中脱身,并如同英国一样,专心致意地从事海战,把全部军费用于建造船只。而要作出这个选择,不仅要求头脑清醒、机遇凑集和坚持不懈,而且还要抗拒贵族在欧洲各地挑起战事的企图……法国在海洋和陆地之间举棋不定,几经曲折,终究作出错误的选择……另一方面,法国如果不在陆上打仗,也就不再有其存在的意义。更何况,欧洲恐怕也不容它置身事外。”
法国的国家安全与两个邻国有特别紧密的联系,一个是隔海相望的英国,另一个是陆上近邻的德国。英国地处大不列颠群岛,有英吉利海峡作为其天然屏障,常可偏安一方,对欧陆频繁发生的冲突和战争采取隔岸观火的政策。然而,这决不意味着英国对欧陆事态的发展不闻不问,顺其自然,相反,英国总是一有机会就插手欧陆事务,在对己最为有利时积极进行干预,以谋取最大的利益。拿破仑战争时,英国是七次反法同盟幕后的策划者和积极的参与者,它不但为欧陆各君主国暗地提供金钱和军火,而且最后亲自上阵,派遣大军到欧陆参战,最终达到了击败劲敌法国的目的。而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英国为削弱在欧陆称雄的俄国,转而和法国结盟,一举取得战争的胜利。但在战争结束后,却坐视普鲁士的崛起,听任法国在普法战争中一败涂地。德国是法国在欧洲最大的敌人,1715~1945年间,法国同德意志国家进行了23场战争。红衣主教黎塞留为法国制定的战略成功之处在于维持德国的分裂,而拿破仑三世最大的失败就在于听任德国的统一和强大。从1870年到1940年间法德两国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交战,巴黎两度被占领,法国蒙受了巨大的耻辱。
从地理位置上看,法国濒临大西洋和地中海,是一个被广袤海洋两面包围着的六角形陆海国家。正如黎世留所言,大自然使法国成为一个海洋帝国,赋予法国曲折的海岸,形成了优良的港口。早在16世纪,法国就开始利用海洋进行进出口贸易,许多生产资料和生活必需品都是靠海运获得。所以,海洋对于法国的国家安全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是,法国给予海洋的重视远远不及对陆地的重视。因为法国的安全威胁大多来自陆地,且法国作为一个农业国,对海洋并无太大的依赖,所以,法国在海军建设上没有英国的热情,且缺乏连续性。法国军事将领多出身于陆军,对于海军的强大作用没有正确的认识。在历史上,法国曾拥有强大的海军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法国海军是当时世界上最优良的现代化海军之一,仅次于美国、英国和日本,居世界第4位、欧洲第2位。在法国本土的抵抗失败后,法国政府本来可以退到北非坚持抗战,利用法国舰队控制地中海,封锁和围困欧陆敌人,加上空军和陆军的力量,肃清北非沿岸的意大利军队,进而提前开辟第二战场,将有可能改变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进程。然而,强大的法国海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不得不自沉于海底。
三、既要独立又要联盟,在两大阵营夹缝中维持平衡、以弱制强戴高乐认为,法国无须为联盟和美国的军事保护付出政治上、军事上依附于美国的代价;独立与联盟并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正因为有大西洋联盟和美国的军事保护,法国的安全才有了双重保险(独立防务 美国庇护),才能放手奉行独立自主政策而无后顾之忧。他不把联盟作为目的,而作为没有危险地推行独立政策的依托。
戴高乐认为,对法国来说,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但法国对其中任何一个超级大国都保持独立外交则是相同的;法国既不做美国的附庸,也不当苏联的卫星国。法国对美闹独立,反对美国霸权,反对美国控制,但并不反美,不背弃同美国的联盟;既不受联盟的控制,又不脱离联盟;既同美国分庭抗礼,在联盟保持独立地位,又要借助联盟为法国独立提供安全屏障。一句话,法国对美既闹独立,又搞联盟。
同时,戴高乐不以维护法国本身的独立为满足,而以其独立政策、独立地位对国际事务施加影响,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独特的作用,推动其他国家对超级大国的独立倾向。戴高乐的独立政策不仅提高了法国的国际威望,扩大了法国的国际影响力,而且提升了法国的世界大国地位。
四、“硬权力”与“软权力”两手并用,保持国家不竭的发展动力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法国曾是一个称雄欧洲和影响遍及全球的强国。历史造就了法兰西民族性格中两个相互作用的方面:作为传统的中央集权国家,法国具备威加天下的王朝特性;作为资产阶级革命的摇篮,法国又具有向世界传播先进理想文化的革命特性。
法国是一个集“硬权力”和“软权力”于一体的传统大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把整个欧洲搞了个天翻地覆。法国军队在征服欧洲的过程中既传播了大革命的“不朽原则”,又用恐怖和刺刀对欧洲进行革命教化。拿破仑战争既把民族民主意识传遍欧洲,又践踏了这种民族民主意识,结果导致各民族掀起反对拿破仑法国的战争。拿破仑兵败滑铁卢之后,法国革命的影响并未完全消除。在整个19世纪中,法国俨然成为全人类革命和进步的中心。1848年,欧洲爆发的大规模民族民主革命便是从法国发起的。法国人以人类拯救者自居的心态在19世纪的殖民扩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法国同其他西方列强一样,通过海外扩张来开拓殖民市场,争夺世界霸权。除此之外,法国还表现出强烈的文化优越感,它坚信自己负有向世界“传播文明的使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已成为一个拥有1060万平方公里面积和5550万臣民的仅次于英国的殖民大帝国。众多法国人对自己的殖民大帝国备感自豪。
但是,法国的大国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一百多年来,特别是1870年普法战争失败后,德国的崛起,美国的强大,使法国的强国地位受到挑战。因此,保持和恢复大国的地位与荣耀,成为几代法国人孜孜以求的理想和光荣。从拿破仑三世到戴高乐及其接班人,一直把恢复大国的光荣作为法国对外政策和国家安全战略的最终目标。戴高乐毕生追求实现“法兰西的伟大与独立”。他执政后的所有政策都以此为最高目标,但实现这一目标却谈何容易。大国地位需要靠“硬”、“软”两种国力的维持。“硬国力”包括人口、面积、工业、金融、军事实力等;“软国力”包括文化、语言、历史因素,以及大国意识等。法国维持大国地位所面临的问题是“软国力”有余,而“硬国力”不足。冷战期间,作为“中等强国”的法国,成功利用美苏矛盾和联合欧洲来加强自身地位,达到了“用二等车票乘一等车厢”的目的。一个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不仅取决于实力,还取决于运用实力的愿望和艺术。戴高乐的独特和成功之处恰恰在于:在充分调动国家硬实力的同时,善于运用法国的传统影响、文化魅力、精神力量,以及他个人的声望,用富有胆识的外交政策和巧妙的外交艺术,弥补法国实力之不足,使其对外政策比实际力量更强有力,走得更远,以有限的物质手段取得最大限度的成果,在国际舞台上发挥出独特作用,获得超乎法国硬实力所应具有的大国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