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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母亲

听说施湾镇上随塘河段里发现一个畏罪潜逃自杀的男人后,常家人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常明诚。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那个畏罪潜逃者就是常明诚,可谁都不愿意承认,亦是无人敢把内心的猜测说出口来。直到那日北京的一纸通知寄到,方才确知,常明诚已经不在人世。

李厚娣在常明诚失踪后的那日早晨,似回光返照一般,身子骨好到竟可以自己撑着拐杖出门了。随塘河里有人自杀的消息传来那天,她乘着家人不注意,悄悄地出了门。大半天后,她神色木呆地回了家,然后,再一次躺倒在床上。这一回,她似已无法恢复元气,她整日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不说话,一旦说话,也是神志糊涂。李月珍去她房里陪她说说家长里短,对她隐瞒着北京来的消息。谁都以为,她是不知常明诚已死的确切信息的,便一起对她撒着没有结果的谎言。

深秋过去,冬日来临,新年将至。这个大年三十,家里人都在楼下的客堂里坐着守岁,孩子们正围着阿爷,吵着要阿爷讲故事。常明义则坐在堆着残羹剩菜的八仙桌边独自思忖着什么,李月珍和两个儿媳程美珊和宋丽珍在一旁搓着糯米小汤圆,那是预备大年初一清早煮酒酿汤圆吃的。此刻,楼上卧房里的李厚娣静静地躺着,她并不知道今日里就是除夕了,李月珍没有告诉她哪一天才过年,孩子们也被关照好了不允许对大阿奶提过年的事,生怕她知道了这个日子的到来而再次急切盼望儿子归来。这一回的盼望,终究是没有结果了。看情形,全家人都担心她活不过年关。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儿子的死,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哪怕是活不过年,也希望她抱着儿子还在人世间的幻想,总比知晓了真相后绝望地死去要好一些。

李厚娣躺在床上,确是已分不清昼夜,她也并不知道今朝是哪一天,明朝又是什么日子。李月珍把年夜饭端到她跟前的时候,李厚娣亦不知道这就是年夜饭,可这饭食的丰盛和可口,却是往日不可比的。许是这一日,她的精神的确比往日好,胃口便也大开了,居然把李月珍端来的饭菜全数吃了下去,眼里竟也有了光彩,喉咙口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不成字句,好象是在问:这么多好吃的,是要过年了?还是明诚回来了?

李月珍安慰道:厚娣阿姐,你不要着急,慢慢等吧,总会把明诚等回来的。

李月珍实在是不敢提常明诚,这问题太难回答了,她只是沉默着喂饭,直到李厚娣吃完,才对着精神气好转的麻子女人说:阿姐,多吃点好,身体好起来,明诚回来看见了也会高兴。

李厚娣瘦到只剩一张皮的老脸上,便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努力想笑,笑出来,却是一张布满揉碎了的黑色麻点的旧布片,旧到轻撕即破。

李月珍喂完饭,替李厚娣掖了掖被角,说:阿姐,睡吧,醒过来吃汤圆哦。

李厚娣竟伸出枯槁的手,拖住李月珍的衣角,奴动嘴巴,竭尽全力地吐出了一句稍稍完整的话:月珍,不要骗我,我都晓得了。施湾镇上,跳随塘河的人,我看到了……

李月珍惊得哑口无言。话音刚落,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已布满浑浊的眼泪,喉咙口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似气息不可回转,即刻就要咽下气去。李月珍急得大叫“厚娣阿姐、厚娣阿姐……”,手掌急促抚着她的胸口,直到听得李厚娣喉咙口一阵呼啸,然后,喉头松动一下,一口气息终于回转了过来。

那天,李厚娣听到孙子孙女们说随塘河施湾镇段里有人自杀。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正催促着她,让她顾不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拄着拐杖向施湾镇蹒跚而去。李厚娣瞒着家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足足三里路,半天后,终于到达。她一路打听着,寻到了随塘河边。据说,那个跳河的人已经被捞起来后躺在河边大半日了,没有人来认领。直到下午,才有人去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来了两个公安,粗粗看了一眼又走了。过了一会儿,有几个短白褂的医院杂务工抬着一副空担架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起在河边躺了半天的尸体,往担架上一甩,盖上一张白被单,又抬起担架,走向停在钦公塘上的一辆救护车。恰在这时,李厚娣赶到了。她看到了那付担架,担架上微微隆起的人型,被白布蒙着,竟是那么薄,那么轻。两个男人抬着担架,没有丝毫沉重的感觉。一阵凛冽的秋风吹过,白被单被掀开一角,露出了尸体的肩膀,半边深灰色的青年装露了出来。

这深灰色的衣服怎能逃脱李厚娣的眼睛,那是她昨夜从箱子里翻出来给儿子穿的,现在,因为长时间浸泡,一路滴落下淅沥的水迹。两个男人抬着担架走向救护车,打开后车门,把担架往里一塞,发送汽车,轰鸣着远去了。李厚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竟呆呆站着不知动弹。她的目光跟随着在钦公塘上飞速离去的救护车,直到汽车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才忽然甩掉手里的拐杖向前扑去。她想去追那辆救护车,她要看看清楚,那个躺在担架上的薄瘦的人,果真是明诚吗?她要掀开那张白被单,看看那个穿灰色青年装的人,也许,是另一个穿着和明诚一样的衣服的人跳河了。她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证明,那个人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一个星期前回来过,第二天又走了,他一定是回北京了,好端端的,他不会跳到随塘河里去的,他不会丢下他的老娘,独自走上黄泉路的。李厚娣踉跄着脚步追赶着,她使劲把身躯往汽车开走的方向挪动着,她竭尽全力了,她觉得她走路的速度比任何一次都要快,快得眼里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了,树干倾斜了,随塘河水一片昏眩,只有粼粼的波光耀着她混沌的眼睛。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她的明诚在召唤她,醇厚的男人的声音:姆妈,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刹住脚步,回头搜寻发出声音的地方。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迎向一位老太太,面带责怪的表情,嘴里,却是安慰的话语:我就出门几天,你不好好呆在家里,天天跑到护塘上来等我做什么?办完事情,我自然会回家的。

原来是一位母亲,终于等来了出门回家的儿子。李厚娣看着那对陌生的母子,恰似看到了自己,那个儿子,就是她的明诚。她嘴角一咧,布满皱纹的脸上轻轻地播散开一丝笑意。深秋的阳光清冽寒冷,随塘河边,一滩水迹氤氲蔓延出瘦长的人型,恰是告诉人们,那个被深秋寒冷的水浸泡过多日的死去的人,适才正是躺在这里,又被秋风和日头吹晒了半天。一步之外的随塘河水,正静静流淌着,水面上泛起点点波光,平缓而安宁,似从未发生过一个男人投入它的胸怀被它吞没的故事。

那一日,李厚娣直到黄昏才回到家,一家人已急得团团转。她一踏进家门,便歪着橡皮样的身躯,轰然倒下。从此,李厚娣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她没有对家里人说出她去了钱湾镇,那俱身着深灰色青年装的尸体,怎么会是明诚呢?她总是默默地对自己说:不是的,肯定不是的。她不愿意承认,她也常常如做梦般询问李月珍:要过年了吧,明诚会回来吗?

嘴上虽是如此说,可她的心,却似明镜一般。她知道,她的明诚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是一个除夕到来了,李厚娣感觉到自己的时日已不多,该交代的,都可以托付给月珍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李月珍,扯了扯嘴角,竟露出一个笑容,口齿含糊地说:梓昌,你要照顾好。尧仁,是好小囡,要养大……

李月珍频频点头,她抚着李厚娣的胸口,对着床上的人说:厚娣阿姐,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情了,今朝是年三十,你好好困一觉,醒来就是新年了,早上我给你送酒酿汤圆来吃。厚娣阿姐,长寿啊!

李厚娣似是心境平和,该说的都说了,便十分配合地闭了眼睛。李月珍守到她昏昏睡去,才端着空饭碗,回了楼下客堂里。

夜深了,客堂里那只老式座钟敲响十二记闷闷的声音时,孩子们正沉迷于阿爷的故事中。这个年过得实在贫瘠,没有足够丰富的食物,没有娱乐的游戏,更没有压岁钱,计划粮和副食品供应十分有限,连带着过年的快乐情绪,也都是计划着用,不敢表露得过于欢愉,就怕会乐极生悲。常冀昌的故事讲得不紧不慢,屋里只有程美珊和宋美珍在筛子里揉糯米粉搓小汤圆的轻微悉嗦声,没有人在意,此刻,时光正从一年跨到另一年。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脆响,不知谁家,十分突兀地放了一挂鞭炮。这年头,谁家过年会放鞭炮呢?那是旧社会的旧风俗。可就是有不识时务的人家,居然放了一挂响鞭,简直要把整个刘湾镇上的人们都唤醒一般。只听见开门窗的声音,相互询问着:哪一家在放鞭炮?哪里买来的鞭炮,我怎么没看到烟纸店里有得卖?

一串鞭炮陡然炸响,大街上便弥漫出一股火药的焦香,这沉寂的小镇,忽然就有了一丝过年的气氛了。常冀昌的孙子孙女们无一例外地涌向后门口,宋丽珍甩着两手白花花的糯米粉叫唤着“哎呀,啥人家放炮仗呀,我去看看”,便跟随着孩子们出了门。常明义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挺着直直的瘦削身躯眺望着黑夜里的随塘河岸。屋里只剩下了常冀昌、李月珍老夫妻俩和程美珊。

程美珊说:老早的时候,过年可是很热闹的,杀鸡宰鹅、蒸糕煮肉不说,还要拜祭祖宗,半夜里还要放烟火炮仗,现在这些都没有了,过年不象过年了。

李月珍也凑合着说:以前还有庙会呢。我记得信丰祥开张的时候,明义还刚满月,包在蜡烛包里,那一回,我们家的鞭炮可是放了整整十八挂啊,中市街上撒满了红纸屑,明德和明诚两个挤在人家小孩子一起拣鞭炮,弄得一身泥啊。

许是提到了常明诚,刹那间,三人都闭了嘴禁了声。片刻,常冀昌才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有什么好讲的,今朝不也一样吃过鱼肉喝过酒了吗?

今天的晚餐的确要比平时丰盛一些,常冀昌和常明义父子俩,也的确喝了一人一小盅黄酒,这年,过得也算象样了。未曾想,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鞭炮声,竟引出了女人们诸多美好的回忆和不满的唠叨,也引来了常冀昌不愿想起的往昔回忆,这回忆,让这个年逾古昔的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些微颓唐和忧伤。

此刻,楼上卧房里的李厚娣也听到了爆竹声。这声音让一个强持着虚弱生命的老女人忽然意识到,大年三十就在适才鞭炮炸响的时刻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来了。可是,她等待着的明诚,却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个深灰色青年装的薄瘦身影,一路滴落着浑黄的水,走向遥远的天边。他牵引着她,她也便跟着越走越远了。这个已无力发出哀号的老人,便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的是这个没有星月的夜晚,风吹过摇曳的香樟树冠,抖落下几片枯叶,别的,什么也没有。这双眼睛似乎不罢休,越发想从这夜色中看到她所希望看到的一切,于是,睁得越发地大,就这样,瞳孔撑开,涣散,然后,定然不动了。那双眼睛始终睁着,似怕一闭上,就错过了儿子归来的身影。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过后,那个响过除夕钟声后的阳光初升的早晨,李厚娣瞌上了眼睛,死了,无声无息,身边没有一个人守着。常冀昌伸出他苍老如树根般的手,替李厚娣合上眼睛时,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落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毕竟是与他拜过堂成过亲的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来,李厚娣的识趣和自知,让她在这个家里,始终低调地生活着。她似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物,可有可无,但她默默操劳着后院的家务事,把自己如普通女人无有区别的琐碎心眼锁得牢牢的,只平静地充当着内管家的身份。这就好比一个舞台,抢眼的是主角,寂寞的是配角,可这配角也是不可或缺的,是少了便不成一台戏的。李厚娣便是这样的一个充当配角的人,也有人因失去了亲人而哭泣,哭她在世上时的好,哭她默默无闻直到魂归西天,这哭是少了一些回肠荡气的,但这哭泣却是忠厚实在的,是只因了她为人的好而哭,哭得毫无噱头,但真实质朴。

常冀昌的眼泪,李月珍的眼泪,还有并非李厚娣亲生的儿子常明义和儿媳妇程美珊的眼泪,都是这般,既是普通,又是实实在在地在哭她。

李厚娣的丧事办得虽不奢华,但还算体面。照例是设了灵堂、挂了挽联,预备了豆腐酒饭,接待来奔丧的众多亲戚朋友。大儿媳宋丽珍要在落葬前把一柄木梳折成两段,一段插在婆婆的发间,另一段丢在火里烧了,然后号哭着送至墓穴,挥土安葬。

宋丽珍自然也是哭得呼天抢地,轮到她守灵,她便拖了一把竹椅子,干脆坐在麻子婆婆的灵床边,拍着床沿如歌般地哭诉,大约是这样的内容:姆妈啊——你走得这么早,丢下我一个人哪能过日脚啊——你那个儿子也不晓得回来照顾你,他不尽孝心,我是做你的儿媳妇做到你升天,你升天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有苦对啥人去讲啊——

这一哭,就是一个时辰。程美珊被她哭得眼圈红了又红,听到宋丽珍的嗓子都嘶哑了,便上去扶住她的肩膀劝:阿嫂,不要哭了,你自家身体也要当心的,哭坏了不好,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宋丽珍本是已哭得有些断断续续,被程美珊一劝,声音再次提升,直哭得气息停窒,一张长脸憋成紫色,依稀听得她还在诉说着:我手里相连一只戒指也没有,那一年老爷子把你的一根金簪子给了我,我是不要的,明德没有留给我什么东西,一个人跑到台湾去了,你总算是留了一根金簪子给我,可一根金簪子又好派啥用场啊,红娟看上了说书穷先生,我嫁妆也备不起——

宋丽珍在灵床边不遗余力的哀号顿时宣布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站在一边听着母亲哭丧的红娟,忽然之间逃也似地拔腿奔出了家门,一边跑一边洒了一面孔眼泪。本来和说书先生的事情,只有母亲宋丽珍一人隐约知晓,但今天这样被母亲哭诉出来,便是全家人都知晓了,且还不止全家,来奔丧吊孝的亲戚邻居都听到了,这实在是丢尽了脸面的事。

那一边灵堂里,常冀昌、李月珍们听到宋丽珍哭出了这样的内容,一个个都惊呆了。程美珊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常明义,轻声耳语:善娟的爹爹,红娟在和说书先生谈对象吗?

常明义轻声回话:我哪能晓得这事体?不要听阿嫂乱讲,她总是这样瞎七搭八。

程美珊却有些不甘心:红娟哭着跑出去了,还能有假?

这时候,只见坐在灵台边的常冀昌伸出手,狠拍一记桌面,猛然发出手掌撞击桌子的脆亮声响。随着这声响,屋里的人同时听到一声凌厉的怒吼:谁要是败坏我们常家的名声,谁给我滚出去!

宋丽珍本还在继续哭诉,常冀昌的一声怒吼,哭声便如迎面遇到障碍物的大卡车,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卡车嘎然而止。宋丽珍的哭声一停,整个灵堂里,便静得没有了一丝响动。片刻,只听得灵床边的那扇木窗子发出“吱呀”一声轻悠悠的叫唤,众人都一齐把视线射向床边的窗户,只见那一向关得死死的窗子忽然松散了木插销,“咯噔”一下开了一条缝隙,窗外的寒风顿时呼啸而入,几片香樟树枯叶从窗缝里忽悠着落了进来,那一缕强风竟把灵床上盖着亡人的白被单吹翻起一个角,李厚娣布满麻点的死灰色面孔也依稀露了一片出来。李月珍一下子窜起来,扑向灵床,双手抓住白被单盖住李厚娣,然后“扑通”一下跪倒在了灵床边,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巨大绵长的哭喊声:厚娣阿姐啊,你魂灵升天啊!

据说,死人的魂灵要是在还没落葬的时候就飞走了,那这亡故的人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人死后,灵魂暂时还寄居在躯体上,等到最后落葬时,躯体安睡于地下的瞬间,灵魂才能悠然升腾,才能真正归天。此刻,李厚娣灵堂里的那扇窗户无缘无故地忽然自动开了一条缝,这无疑告诉人们,李厚娣的灵魂脱离了她的躯体,自行飘走了,这就等于,她将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这是刘湾镇人最忌讳的,也是最不愿意接受的死亡方式,这只有那些冤死屈死的人,才会把灵魂留在世上,留着报复害死他的人的。可是李厚娣为什么要留着自己的灵魂不肯安然升天呢?

因为常冀昌的一声怒吼,宋丽珍在接下去守灵时,便变得规规矩矩默无声息起来。她似乎再也哭不出来了,只愁容满面地呆看着周围的人们忙碌的身影,犹如是被逼迫而就范的人,在一群悲伤的人们中间显得无所适从。发丧那天,宋丽珍老老实实地按照老辈人的嘱咐,把一柄木梳拗成两段,其中一段插进了李厚娣花白的头发,另一段,丢进了李厚娣的一堆衣服,随着火焰的升腾,化为了灰烬。

常明诚的死,并未在刘湾镇上引起任何波澜,却终于让他的母亲李厚娣紧随其后,命归黄泉了。常家的悲劫隐藏在那幢老客堂之后的屋子里,如平静的海面,内里的喧嚣被隐没。捍海塘边的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里经年流淌着潺潺之水,一塘之外的东海滩远远延伸,丛丛茂密的芦苇在海风中摇曳翻滚着绿色的波涛。东海的浪潮依然昏黄浑浊,黄浦江、长江的泥水滔滔灌入,常年不息。钦公知县当年指挥修建捍海塘的老客堂依然端卧于塘下的刘湾镇上,那间曾经悬挂着“信丰祥”牌号的屋子里零落摆放着各种质料的布匹,柜台还是那几张,橱窗还是那两扇,甚至量布的尺和裁布的剪刀还是过去用的那几把,一切似乎并未有所改变。只是,场景犹在,物是人非。

那段日子,常冀昌没有去茶馆喝茶听书,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用沉默和静躺以示他的悲悼,心里却始终责怪着自己的教子无方。早就和儿子们说过,做什么都不如做生意,当官得势的人总会有失势的一天。生意人即便败落,依然可以安然度日,只要是做的本份生意,就不怕被抓被杀头。可是大儿子和二儿子就是不听他的话,一个去了台湾,再也没有消息。另一个,竟是丢了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送一送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多大的不幸啊。好在,老三常明义没有走老大老二的路,虽然信丰祥已不在,但老三还是和自己在一起,过着无甚成就的生活。只要是平安着,就什么都好了,要什么成就呢?老爷子终于找到了安慰自己、让自己继续做一家之长维持过往生活的理由。

常冀昌在自己房里呆了整整三个月,足不出户。春天到后,他又一次梳洗干净、衣衫整洁地出现在了刘湾镇大街上和茶馆里。街坊邻居问候道:张老板,介许多日脚不见你出来喝茶,身体好伐啦。

常冀昌微笑着敷衍:有点小咳嗽,没事体没事体,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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