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
人的欲望与生俱来，被基督教视为“原罪”的东西，在我看来，是人之为人的“合理”罪恶，真正的大恶是社会制度设计、制造出来的，只有进入了可咒的制度程序之中，人的残忍、无情、贪婪等大恶才可能爆发。民间有“十不足”的歌谣，单纯地看，是在说人心无举，其实它正是一定社会制度的产物。除非自处于社会，松下听风，溪边看月，去当隐士，人人都可能被推向走上大恶的轨道。
汉代的仲长统做过大官，大概是宦途劳顿，遂生此志：“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良朋萃止，则陈酒肴以娱之；嘉时吉日，则烹羊豚以奉之。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出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人帝王之门哉？”能过上这日子，我相信人的大恶基本不会产生，当不当帝王也的确不大要紧。不过可惜得很，想得到这种生活的人好像又非得“入帝王之门”不可，逊色很多的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是一个虚幻之国。仲长统所希冀的、生活质量远在其上的理想之地又到哪里去寻呢？——制度的设计只把随心所欲的生活享受给帝王。历史上有些帝王的生活虽较简朴，但这是拥有奢华后的简朴，如果只有简朴一途，食则粗粝，卧则蒲草，忧念天下，整日惴惴然不知乐为何物，那还是帝王、还有人愿意当帝王，还会为争夺金銮殿那把椅子展开血腥厮杀吗？但凡人只要入了帝王之门，你就得为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倾注全部的心力，日夜思虑它是否稳固，怎样使它稳固，归结于最后，就是杀人。
用杀人来“稳固江山”是最省事的办法，仁也罢，暴也罢，只是杀多杀少以及杀法上的区别，不让他杀人是做不到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人，砍根树棍作兵器，登高一呼，要造反；相信自己有治世之能，泽被天下，恩荫后人，立千古伟业易如反掌者，要篡权，对付这些人的办法好像只能动用刀子，真是不恶也难。
都知道曹操是奸雄，他是怎么恶起来的？在被推举为孝廉时，他的理想仅是当个郡守，根本不恶；做了济南相后，他肃贪惩恶不畏豪门权贵，还是个相当不错的领导干部；后来随着权力不断扩大，他才逐步变恶。官场的规则就是这样，你想向上爬，那么你就必须在自己的脚下垫上良心。等垫到足够的高度，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良心却再也找不到了，这时人偶尔也会有善举，不过那是狮子在羊群中饱食后的休息，是不能当真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官（帝）功成又怎么能少得了冤鬼垫脚！曹操就是照这个程序走下去的，他在实现封侯之愿后，又萌生了当魏国公的念头。跟他转战南北、为他平定河北立了大功的苟或看出了他有取代献帝之念，极力反对封公之议，为此曹操让他坐冷板凳，使其抑郁而死。献帝一看没法，只得让曹操如愿并作个顺水人情赏他九锡，曹操还假惺惺地推让了一番。这九锡是一种极特殊的礼遇，共九项，其中一项是拥有换钺，表示不经皇帝准许就可以杀人。其实不经献帝准许，曹操早就随便杀人了，孔融即是被他捏造图谋叛乱的罪名处死的，这个孔夫子的后裔何曾谋反之有，他不过主张恢复“王畿之制”，让献帝活得更像一个皇帝，有些碍曹操的手脚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一步，退身早已没有后路，曹操不杀人，人就要杀他。他终而没有称帝，是因为他已享帝王之实，身家性命有了安全保证，不愿受此虚名之累。
官做得越大，就越有安全感，能把别人收拾掉了，自己才不会被别人收拾，这是不少做官者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有道理的。森严的等级制总是让职位低的官员处在不利地位，他们的生死荣辱掌握在官大一级的上司手中，他们势必要极力改变自己的境况，不惜血本向上爬，就会一面俯首贴耳地作顺从状，一面寻思如何取而代之。每向上爬一层，在减轻一分别人控制的同时，也等于多了一分对别人命运的控制。许许多多的大恶就是这样产生的，收拾人或被人收拾，又牵扯到其他人，于是祸患连连。唐代“牛李党争”中，李德裕失势后被贬琼崖，极悲苦，一日游寺，见内壁挂十余葫芦，以为是药之类的东西，一僧告诉他，这是你在台上时，被你贬到这里的人的骨灰。据说，他听后当夜心痛而死，也成了官场游戏的牺牲品。
许多人都相信，当了皇帝可以主宰他人，牢实的人身安全就归了自己，于是都觊觎那把椅子，结果官高位显者常常身处风口浪尖，为了安全反而不安全。皇族子弟离那把椅子最近，为此丢了性命的也就最多，他们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构成了中国历史的一大奇观。晋时的“八王之乱”，即是一例。八个王自相残杀，腥血四溢，几个有好结果？那些农民起义领袖，也未能逃脱这个铁律，洪秀全杀起自己的兄弟来，一点也不比那些皇族子弟仁慈多少。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想做个清清爽爽的人极难。世上确有嗜杀成性的人，性格中有见血而亢奋的精神缺陷，但更多的杀人者却是由于上述的原因，制度设计的程序使他们不得不动用刀子，双手因此而沾满了鲜血。
身处江湖的人，自然手上不会有鲜血，但这得以过苦日子为代价，所谓“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戈高鸿”，为鱼肉果腹计，有此兴，为闲情逸致，无此举。仲长统所言难觅，故世上大恶难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