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平原与大巴山区之间,有一大片丘陵地带。蜀国的郪县就坐落在这片起伏不平的浅丘之中。邦县是蜀国重要的产盐区,周围盐井遍布,盛产井盐,获利甚多,以补国用。郪县西距京师成都约二百来里,东距巴东重镇江州约五百来里,西行可去成都,东行可人巴东,是巴蜀之间的交通要道。所以,姜维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把蜀国的这四万精锐兵马暂时退至邦县,以待后图。
由于姜维率军撤离剑门关前,在大剑山上巧妙地布置下了疑兵,迷惑住了山下的钟会,为大军的撤退争取到了一夜半天的宝贵时间,摆脱了魏军的纠缠,率领全军顺利地撤出了剑门关,安全地来到了郪县。
在从剑门关退往郪县之时,姜维又在沿途布下了多名暗探,监视钟会之军的动向,以防不测。大军抵达郪县之后,姜维一面派人去成都打探那里的情况,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一面遣人前往江州,为将来退保巴东作准备。
一切部署停当以后,姜维又传令全军:抓紧时间歇息,尽快恢复体力,随时准备拔营起寨,离开郪县。
蜀军将士经过了连续四天的长途跋涉,均已十分疲乏,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歇息的机会,岂能错过?郪县城在一片鼾声之中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这一夜,姜维为了消除几天所积攒下的困倦,以便能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也曾强迫自己躺在卧榻之上,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想快些入睡,但却越是无法入睡,杂乱的思绪纷至沓来,钻进他的脑海,搅得他辗转反侧,难以安卧。直到三更多天,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是,还不到五更天,他又从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情景,他已完全记不得了,只有那一身冷汗,还可以表明那场噩梦的厉害程度!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揩去满头满脸的冷汗,翻身下榻,来到了院内,在熹微的曙光中舞起了宝剑,借以排遣纷乱的思绪。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时而轻柔舒缓,仿佛悠悠浮动的云丝;时而上下翻飞,犹如急窜狂奔的银蛇;时而节奏分明,好似波光粼粼的流水;时而呼呼生风,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潮……
借助舞剑来消愁解闷,是姜维常用的老办法。过去,每逢遇到烦恼的事,他便舞上一通剑,出上一身汗,心中的烦恼就会随着热汗排出体外,身上顿觉轻松。可是,今天却大为不同,不知是他内心的忧虑过于沉重,还是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他接连舞了好几套剑路,身上也已经是大汗淋淋,但他心中仍感到憋得很,闷得慌,好像瓘积着许多大石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姜维无奈地收住宝剑,归于鞘内,步履沉重地来到县衙的大堂之上,一边等候着来自各方面的消息,一边思考着全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张翼、廖化、董厥和来忠、向充,相继走进大堂,前来听候姜维的调遣。
姜维默默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低沉地问:“伯恭兄,我军将士状况如何?”
张翼严肃地回答:“我军将士自撤离剑门关后,一路顺利,未遇到任何阻碍,因而军心稳定。将士经过长途跋涉,虽有些疲劳,但经此一宿歇息。体力已有所恢复,现正整装待发,恭候大将军之令。”
姜维微微颔首,转而问廖化:“元俭兄,我军粮草辎重有无损失?”
廖化应声答道:“我军粮草辎重无任何损失,现仍全部装在‘木牛流马’之上,并未卸下,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立即就可随大军出发。”
“大将军不必忧虑。”董厥接着廖化的话茬说,“我军如今粮草充足,可供全军兵马食用四五个月,今冬明春我军并无断粮断草之危。”
姜维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向来忠和向充,略微提高了声调说:“来参军,向尚书,汝等率领一万兵马出城,在郪水南岸布阵,以防魏军尾随而来,抢渡郪水,围困县城……”
姜维正说着,姜复汉带着事先布置在梓潼的暗探走进大堂,向姜维禀报:钟会大军已于昨日分三批先后抵达梓潼,然后穿城而过,沿大道向涪城开去。
暗探的报告解除了姜维的后顾之忧,使他沉甸甸的心情有所好转,语气略为缓和地说:“既然如此,来参军和向尚书就不必领兵出城矣。”
张翼问道:“各部兵马已整顿完毕,正在城中待命。请问大将军,兵马该如何是好?”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当机立断地说:“传令全军,偃旗息鼓,继续在城中歇息,能睡者再去睡,不能睡者也不要四处走动,空耗体力。诸位昨晚大概也都没有睡安稳,亦请各回本部去好好睡上一觉,天黑以后再来此处议事。”
“大天白日里睡觉?”来忠疑惑地说,“万一要是……”
“来参军不必担心。”姜维满有把握地说,“钟会已率军奔赴涪城,即使他到涪城后发现上当,再回过头来追赶我军,也需两三日后方可到达此处……派往成都之探马,最快也要今日傍晚才能返回,方可决定我军之去向。我军将士要充分利用这一难得之间隙,养足精神,恢复体力,以便在得知圣上消息之后立即行动,前去救护圣驾。”
听姜维这么一说,大家紧张的心情都缓和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哈欠。
大概是因为甩掉了钟会大军的追击,使姜维去掉了一块心病,或许是由于姜维已明确地意识到,今晚肯定将无法再去睡觉。所以,当张翼等人离开以后,姜维又再次强迫自己躺到了卧榻之上。从来没有白天睡觉习惯的姜维,今天竟破例地大睡了起来。然而,姜维这次却失算了。他刚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姜复汉从酣睡中叫醒。他瞧了瞧已经西斜的日头,惊奇地问:“出了何事?”
“大将军派往成都之探马回来了,同来者还有朝中之太仆蒋显。”姜复汉急切地说,“蒋太仆正在大堂上等候,说是有紧要之事,立即要见大将军!”
“太仆蒋显到此?”姜维大吃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把仅存的那点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卧榻上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大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暗暗地思量:太仆蒋显是圣上之近臣,一般不得离开圣上左右。今日他突然出京到此,肯定是有紧要之事!莫非京城已经陷落?莫非圣上出了事情?莫非朝中出了叛逆之人?莫非……
这一连串的疑问,好似一根皮鞭子,不断地重重地抽打着姜维,使他疼痛难忍,心急如焚,迫使他一再加快脚步。他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迫不及待地高声问道:“蒋太仆何故来此?”
“大将军啊!”一向十分讲究礼仪的蒋显,此时竟一反常态,把相见之礼抛在了一边,上前一把抓住姜维的手,流着泪说,“大将军,天已经塌矣……”
姜维闻听此言,又不禁打了个冷战,紧盯着蒋显憔悴的面孔,惊讶地说:“朝中究竟出了何事?请蒋太仆明言!”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蒋显泪流满面,凄凄惨惨地自语着。
姜维强抑住焦躁的心情,尽量放缓语气说:“蒋太仆莫要过于悲伤,有话慢慢道来,天塌不下来。”
“大将军有所不知,巴蜀之天已经塌矣!”蒋显哀痛地说,“三日之前,圣上已面缚舆榇,归顺了曹魏,邓艾已率领大军占据了成都。圣上特命我来见大将军,敕令大将军投戈释甲,率军归降。”
姜维闻言,被惊得瞠目结舌,痴呆呆地盯着蒋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堂堂的一国之君竟然会不战而降,满朝的文武大臣竟然会如此怯懦无能……许久,他才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愤怒地说:“大胆蒋显!汝贪图富贵,叛国投敌,如今又来诳骗于我,妄图以此来向魏军邀功请赏。来人,速把此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推出去斩首示众,以稳定军心!”
姜复汉和姜兴汉应声走进大堂,要去捉拿蒋显。蒋显惶然地说:“大将军息怒,现有圣上御笔诏书在此,岂能有诈。”
“圣上有诏书……”姜维愣怔了一下,催促道,“速将圣上诏书拿出来!”
“显父子兄弟深受国恩,虽死难报,岂能叛国投敌,自取骂名。显此来,实出无奈,请大将军明鉴!”蒋显苦哀哀地说着,取出了刘禅的诏书,奉于姜维。
姜维接过刘禅的诏书,急切阅之。诏书中写道:
……汉家气数已尽,天命不可违抗。为使成都之民众不遭杀戮之祸,巴蜀之百姓免受血腥之灾,朕愿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归命于大魏,以保全元元之命。故而,朕敕令大将军姜维,投戈释甲,率军归降……
姜维手捧着刘禅的这道诏书,两眼瞪得溜圆,仿佛是面对着一幅他完全看不明白,也根本无法理解的画符,陷入迷惘之中。方才初闻蒋显之言,他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如今面对着刘禅的这道诏书,他又对自己的眼睛发生了怀疑,以为是看错了。数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拜读过刘禅的诏书敕令,无论是褒奖他的,还是斥责他的,他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怀疑。而这一道诏书。
就在姜维愣怔迷惘之际,蒋显轻轻地来到他身边,沉痛地说:“大将军,圣上确已归顺了曹魏,此诏书乃圣上御笔亲书,大将军请细细观之。”
经蒋显这一提醒,姜维才从愣怔迷惘中清醒了过来。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这道令人不可理喻的诏书,仔细地辨认着它的真伪。没错,那异常清晰的玉玺印痕,那十分熟悉的笔迹,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这道诏书确系出自后主刘禅之手,绝非伪造!看到此处,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了一阵,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大将军!大将军……”姜复汉、姜兴汉和蒋显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忙上前扶起姜维,一边为他抹胸捶背,一边焦急地呼唤着。
好一会儿,姜维才慢慢地苏醒了过来。他瞧了瞧惊慌失措的姜复汉、姜兴汉和蒋显,又瞅了瞅还捏在手中的那道诏书,两行老泪潸然而下,悲伤地自语着:“天哪!国家社稷为何会遭此大难?圣上为何要向魏国俯首称臣?”
姜复汉和姜兴汉双双跪在姜维的面前,一边连连叩头,一边苦苦哀求:“大将军珍重……”
蒋显用袍袖为姜维揩去满脸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大将军,圣上已经降魏,京城已经陷落,我国百万民众与数万兵马全要依仗大将军,请大将军为国珍重!”
“唉——”姜维长叹了一声,强撑着坐起身来,紧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久久地沉思起来……
刘禅的不战而降,不仅葬送了先主刘备和丞相诸葛亮所开创的基业,而且也毁掉了姜维的精神支柱和奋斗目标。
数十年来,姜维为了复兴汉室这一远大的目标,出生入死,东征西战,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不仅经历了诸多肉体上的折磨,而且遭受过不少精神上的打击。对此,他无怨无悔,甚至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然而,刘禅的这一道诏书,像是一把沉重的铁锤,残酷地把他的精神支柱砸了个粉碎;好似一股混浊的洪流,无情地吞噬掉他奋斗的目标。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突然垮掉了,他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目标忽然消失了。他的面前只剩下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和哀伤。此时此刻,他真想拔剑自刎,一死了之,让自己与已经垮掉的精神支柱一起垮掉,与已经消失的奋斗目标一起消失!可是,他又不甘心就此罢休,把自己大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不忍心抛开那数万名与他同患难共甘苦的将士!他还想在去见恩相诸葛亮之前,竭尽全力,与他的对手再拼上一次,即使无法挽回败局,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蒋显见姜维久思不语,试探着问:“事已至此,大将军意欲何为?”
姜维凝神苦思了片刻,没有去回答蒋显提出的问题,而是异常冷峻地说:“请太仆把成都之近况详告于我,不得有丝毫隐瞒,以便我审时度势,作出最后之决断。”
“一言难尽哪……”蒋显流着泪,沉痛而详尽地向姜维讲述起成都的近况。他从诸葛瞻父子与张遵、李球战死绵竹讲到黄崇为国捐躯,从郤正献计献策讲到谯周劝降,从刘谌全家以身殉国讲到刘禅出城投降……把他所看到、听到与知道的一切全都一一讲了出来。
大半个下午,姜维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大堂之上,静静地倾听着蒋显的讲述,既不发问,也不插话,若不是那两道频频抖动的剑眉,简直就像是一尊泥塑的金刚。而蒋显则仿佛一个在金刚塑像前念经的僧人,不紧不慢地述说着近日来发生在成都的一切。只有那缓缓西移的日头,好似一个监视他们的暗探,不时地从门窗中向大堂内投去淡淡的一瞥,窥视着他们的举动。
蒋显毫无隐瞒地讲完成都的近况,默默地等待了好一会儿,见姜维仍然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低声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思虑?”
姜维没有直接回答蒋显,而是不动声色地说:“太仆家学渊源,深谙军政之事,且又长久侍奉在圣上左右,深晓朝中之内情。以太仆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蒋显犹豫了一下,直言相告:“大将军乃先父之故交,故而,我才敢以诚相见。在来此路上,我反复进行思虑,窃以为摆在大将军面前之路有三条:一条是遵照圣上敕命,率军降魏;二是宁死不降,与魏军决一死战;三是暂避敌锋,退保江州。以待后图。”
姜维思索了一下,问道:“以太仆之见,在此三者之中,我择何为宜?”
蒋显是蜀国前大司马蒋琬之子、汉城守将蒋斌之弟,本不愿降魏,更不愿眼看着蜀国就此完结,忙不失时机地说:“以我之见,大将军应立即率军退往江州,先避敌锋芒,保存实力,然后传令全国各郡兵马,汇聚江州,再与敌军进行决战,或许可光复国家社稷。”
姜维听罢,摇了摇头,郤悒地说:“如若圣上尚未降魏,此计倒不失为上策。可圣上如今已经向魏称臣,我已不可再调动全国各郡兵马!再者,巴东多山少田,历年来所驻兵马之粮草军资,多由蜀地各郡县供给。如今蜀地各郡县皆已奉圣上之命归顺了曹魏,我军兵马粮草军资之源已经断绝,即使能集合起大批兵马,又岂可持久?”
姜维之言切中要害,使蒋显意识到退据江州并非上策,就降格以求地说:“既然如此,大将军何不趁魏军立足未稳、我国民心未定之际,与邓艾、钟会决一死战。此举成则可光复社稷,名垂千古,流芳万世;败则壮烈而死,以身殉国,仍不失为忠义之士,亦可青史留名!”
姜维又摇了摇头,忧虑地说:“魏军兵马三倍于我军,且初获大胜,士气正高;我军兵马远少于敌军,且无险可据,若与敌军去死战硬拼,必遭致惨败,全军覆没。维身为国之重臣,理应与国共亡,死不足惜,或许还可因此而落个英烈之名。然而,我军数万将士会因此而全部战死,皆要抛尸旷野,复国之望将化为乌有!”
蒋显有些失望地打量着姜维,诧异地问:“如此说来,大将军莫非真要率军降魏?”
姜维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重地点了点头,低沉地说:“思前想后,我军只有奉诏降魏一条路可行。”
“大将军真要率军降魏?”蒋显大惊失色,几滴热泪夺眶而出,沮丧地耷拉下脑袋。
“太仆不必如此沮丧。”姜维眉心高隆,深沉地说,“自古以来,降敌之事,屡见不鲜;载之典籍者,亦不乏其例。然而,降敌有真降、假降、实降、诈降之分,太仆还记得勾践与田单之事否?”
“勾践与田单?”蒋显自语了一句,疑惑地瞅着姜维。
姜维再次沉重地点点头,严肃地说:“纵观古时燕、齐、荆、越诸国之败,或国覆主灭,或鱼悬鸟窜,然终能建功立事,康复社稷,岂日天助,实乃人谋也!”
阖庐之子夫差为报父仇,大败勾践。勾践用范蠡、文种之计,向吴王夫差求和。勾践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于乘夫差北上争霸之际,发兵攻灭吴国。后勾践又北渡淮水,在徐州大会诸侯,称作霸主。田单:战国时齐国名将。燕国名将乐毅率赵、楚、韩、魏、燕五国兵马征伐齐国,连下七十余城。田单施反问计,使燕惠王罢免了乐毅,改用骑劫为将。田单乘敌不备,用火牛阵大败燕军,一举收复七十余城,迎襄王复位。
蒋显又是一惊,将信将疑地说:“大将军欲仿效勾践、田单,以屈求伸?”
姜维又一次点点头,瓮声瓮气地吩咐姜复汉和姜兴汉:“传令张翼、廖化、董厥、来忠与向充,速来此议事!”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十余支烛光把大堂内照得明晃晃的。张翼、廖化、董厥、来忠和向充相继走进了大堂,一眼便瞧见了与姜维并排而坐的蒋显,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蒋太仆为何突然至此?正想发问,又瞧见姜维和蒋显的脸色异常冷漠严峻,就知趣地止住了,只是默默地拱拱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姜维见诸将已经到齐,声色俱厉地命令着姜复汉和姜兴汉:“立即关闭府门,并严加把守,任何人不得放入府内。若有敢闯入者,立斩之!”
蒋显的突然到来与姜维这道严厉的命令,使诸将深为惊讶,预感到今晚所议之事绝非寻常!他们互相瞅了瞅,正襟危坐,等候着姜维开口。
姜维用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把诸将扫视了一遍,铁青着脸说:“蒋太仆赍圣上诏书至此,有紧要之事相告。待宣读罢诏书,诸位要保持冷静,切勿激愤!”
姜维这么一说,无异于给诸将已绷得紧紧的心弦又拧了几把劲,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蒋显。
蒋显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宣读起刘禅的诏书。此时此刻,他的面部像是一块冷冰冰的青石板,毫无表情,仿佛他宣读的不是皇帝的诏书,而是在念着一篇干瘪乏味的祭文;他的声音呆板而滞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片片已经榨干了水分的木头渣子……
不知是因为诸将事先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极力保持着镇静;还是由于他们被刘禅这道匪夷所思的诏书弄糊涂了,一时还难以作出反应。蒋显宣读完刘禅的诏书,大堂之上一片沉寂,只有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格外清楚、沉重,犹如一群负重登山的老牛,艰难地跋涉着……好一会儿,他们才从惊诧中清醒了过来,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张翼猛地站起身来,气愤地说:“我军将士把生死置之度外,在剑门关与魏军浴血奋战,圣上为何却不战而降,将国家社稷拱手送于仇敌?”说罢,他倏地抽出腰间的宝剑,向脖颈上横去。
“车骑将军!”向充见张翼要自刎,大声惊呼着。
向充的惊呼声使张翼不由一愣。就在张翼这一愣神之际,廖化忽地扑向前去,奋力夺过张翼手中的宝剑。
董厥也慌忙来到张翼身边,苦苦相劝:“伯恭忠心耿耿,正气凛凛,人所共知,日月可鉴。国家之灭亡,社稷之倾覆,并非伯恭之过,伯恭何必要自寻短见。”
张翼老泪纵横,悲愤地说:“圣上已经归顺曹魏,复兴汉室已成为泡影,我生有何用?不死何为!”
“伯恭之忠义与气节,令人敬佩!然而,”廖化也婉言相劝道,“事势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处,伯恭何必要凭一时之义愤而轻生!”
“士可杀而不可辱!”张翼揩去腮上的泪水,悲壮地说,“我生当为汉臣,死亦为汉鬼,绝不苟且偷生,屈膝降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董厥有些灰心丧气地说,“现有圣上诏书敕命在此,我等身为臣子,岂能抗命不遵!”
“古语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张翼坚定不移地说,“我宁肯效田横壮烈而死,也绝不随圣上屈辱而生!”
“伯恭不必操之过急。”廖化深思熟虑地说,“圣上虽已降魏,京师虽已失陷,但国家尚无土崩之乱,巴蜀亦无瓦解之势,我军还有四万精兵,仍可与敌一拼死活。如战而不胜,我等再仿效田横而死,亦不为迟。何必未战而死,让后人耻笑我等怯弱无能,畏敌而死!”
廖化之言引起了诸将的共鸣,来忠马上响应,激奋地说:“来忠愿为前部,率军去冲锋陷阵,虽死无憾!”
向充也慷慨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大将军率军前往成都,与敌军决一死战!”
就连张翼也改变了主意,急切地说:“元俭之言甚是!我等与其自杀而死,尚不如与敌拼上一场,同归于尽!请大将军速速传令全军,立即奔赴成都,与敌军决一死战!”
许久没有说话的姜维,见众将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下令去成都与敌人进行死战。他沉思了一会,冷峻地说:“诸位之气节可敬,勇气可嘉。然我军这四万兵马,乃复国之根本,安可轻抛?”
众将见姜维的话中有话,都以为他已经有了破敌之策,焦急地问:
田横收齐散兵,立田广为王,自为齐相。田广死后,田横自为齐王。汉朝建立后,田横与部众五百人逃居海岛。后汉高祖刘邦命田横到洛阳听命。田横不愿称臣于汉,在途中自杀。留居海岛者闻讯,亦皆自杀。“不知大将军有何妙计,可救国家于覆灭之际,拯黎民于水火之中?”
“能伸能屈,仍不失为大丈夫;能进能退,乃取胜之要道。我等与其去与敌人拼命,何如用智去取胜?”姜维胸有成竹地说,“我有一计,可使社稷失而复得,日月幽而复明。”
长时间的共同战斗,已使在座的诸将对姜维的智谋深有了解,并逐渐产生出一种信任与依赖之感。现在,他们听说姜维已经有了复国之计,都好似在绝望之中看到了希望,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明,急不可待地问:“不知大将军如何使社稷失而复得,日月幽而复明?”
姜维叹了口气,顾虑重重地说:“我只怕诸位出于义愤,不肯依计而行……”
“只要能光复社稷,即使粉身碎骨,我绝不推辞!”张翼大声地说。
“只要利国利民,我等万死不辞,岂有不从之理!”廖化等人随声附和。
“既然如此,待我道来。”姜维深谋远虑地说,“司马昭生性多疑,阴险狠毒,少恩而寡义;钟会见利而忘义,居心叵测,且嫉贤妒能;邓艾性情倔强,刚正不阿,又从不媚上……我等何不仿效勾践、田单,假意奉圣上诏书敕命诈降,利用司马昭之多疑、钟会之嫉妒与邓艾之倔强,相机行事,挑拨离间,使其鹬蚌相争……”
诸将认真地听罢姜维的复国之计,沉默了片刻。张翼忧心忡忡地说:“此计倘若破败,我等皆要身败名裂,让后人耻笑。”
廖化也不无担心地说:“司马昭、钟会与邓艾,皆为胸富韬略、智谋不凡之人,只怕他们识破了此计,使我等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
姜维自信地说:“事在人为,只要我等谨慎行事,成功之望颇大,胜过与敌人进行硬拼死战。我反复思虑,若与敌人进行决战,定要全军覆没,白白地断送了数万将士之性命;如果以屈求伸,尚有五六分成功之希望。常言道:凡事三分险。不敢冒险,就无法取胜。邓艾此次之所以能出奇制胜,是其敢冒常人所不敢冒之大风险。我等何不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冒上一次大风险,也来个出奇制胜?纵然是身败名裂,也可问心无愧!至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诸将听了姜维这一番话,纷纷点头称是。姜维见众人均无异议,就严厉地说:“此番诈降之事,只可我等数人知之,绝不可再传于他人;若泄漏出去,大事毁也!”
“大将军不必多虑。”众人齐声说,“谨遵大将军之命,誓死绝不泄密!”
“如此甚好!”姜维说罢,咬破中指,把鲜血涂于脸上,然后跪在地上,对天起誓,“苍天在上,姜维、张翼、廖化、董厥、蒋显、来忠、向充七人,为光复社稷,相约诈降,卧薪尝胆,以屈求伸。若有贪生怕死而背约泄密者,天诛地灭!”
众人也都仿效着姜维,跪倒在地,对天盟誓。誓毕,姜维再次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把众将扫视了一遍,紧绷着面孔说:“蒋太仆,汝返回成都以后,请圣上终日紧闭宫门,休得召见任何人,以免引起邓艾之疑心。向尚书,汝挑选几名通晓中原之语、善于随机应变之人,今夜悄悄离开此处,偷偷潜入魏都洛阳,广为散布邓艾恃功欲反。元俭兄与龚袭,可装病卧床,暗中联络朝中旧臣,打探邓艾之军情,密告于我。伯恭兄与来参军,随我与钟会进行周旋,相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