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度过梅雨季节不久的江淮大地,又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季节。被连绵不断的黄梅雨困扰了好久的骄阳,像是一只被放出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大耍威风,把炽热的光芒直射下来,无情地烘烤着江河湖泊和水汪汪的土地,大有不把它们烘干烤焦而誓不罢休的劲头。素有“火炉”之称的建业城,简直变成了一个火候旺盛的大蒸笼,源源不断地升腾着缕缕的蒸气;滚滚的热浪在山丘间来回冲击,一股接一股地涌入大街小巷,钻进千家万户,仿佛蒸馒头似的,蒸着建业城内的每一个官吏、兵将和居民,热得他们喘不来气来,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孩子,实在承受不住这高温的煎熬,中暑身亡。就连那些居住在太初宫里的龙子龙孙、皇后嫔妃,也概莫能逃,同样遭受到热浪的侵袭,只得令宦官、宫女不停地打扇,以抵御酷暑。可怜那些出身卑贱的宦官、宫女,只好挥汗如雨地为他人扇风解暑,身康体健者尚可勉强支持,精力欠佳者常有人晕倒……
然而,在吴主孙休居住的赤乌殿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殿里门窗紧闭,帷幕低垂,光线暗弱,空气污浊;两只精制的铜铸香炉里,焚烧着沉香、龙涎等香料,吐出几缕淡淡的轻烟,在大殿中飘来荡去;一只煎药用的陶瓘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溢散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气味;几个侍奉孙休的宦官,全热得大汗淋漓,有的不断地揩抹着满头满脸的汗珠,有的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息着,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
此刻,身染重病的孙休正侧卧在御榻上,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并不时地发出几声有气无力地呻吟。大概是因为长期的疾病已经把他体内的热量消耗殆尽,尽管大殿内闷热异常,酷暑难耐,但他却觉得冷气飕飕,直刺肌骨,不由自主地把那床厚厚的锦被紧紧地裹在身上。
蜀国覆灭的消息传到建业后,久病初愈的孙休不禁大惊失色,直打冷战,如同一株刚刚复苏返青的树木,又意外地遇上了一场倒春寒和霜冻,一下子变蔫了,再也没有能够恢复过来。
为了遏制魏军的锋芒,防止魏军从巴蜀顺流而下,挽救已处于魏国战略包围中的吴国,孙休接受了陆抗、陆凯的建议,决定趁蜀国新亡、魏军内讧、巴蜀大乱、百城无主之机,遣兵将溯江而上,穿过三峡,去抢占巴东地区,把长江拦腰卡断。于是,孙休先遣步协、步阐兄弟率军去攻夺夔门,打通人巴之路。但原蜀国的巴东太守罗宪计高一筹,使用撞船之法把吴军击溃,不仅让吴军大损兵将和战船,而且连主将步协也身负重伤,医治无效而亡于建业。孙休无奈,只好再遣智谋出众的陆抗率军去攻取夔门。可罗宪仍旧据险而守,顽强抵抗,再加上老天捣乱,提前突发了一场大洪水,使陆抗至今还无法攻占夔门。
眼看着“占据巴东,卡断长江”的计划难以实现,孙休又急又愁,寝食不安,使他的病情日益加重,终于躺倒在病榻上,再也没有起来。
孙休正在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一名宦官轻轻地来到病榻前,低声地说:“启奏陛下,濮阳丞相有要事求见。”
“丞相……要事……”孙休含混不清地自语着,极力挣扎着翻了个身,仰卧在病榻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丞相进……进来……”
“请濮阳丞相进殿一一”随着宦官的一声呼喊,殿门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濮阳兴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挤进了赤乌殿。殿门随即又紧闭上了,惟恐有风吹入殿内,仿佛此时不是赤日炎炎的盛夏,而是寒风凛冽的严冬;殿内居住着的似乎不是一位正值壮年的男人,而是一个刚生过孩子的产妇。
不知是濮阳兴对眼前的那片昏暗一时难以适应,还是被那闷热、污浊而又难闻的空气熏得有些头昏,他站在大殿的门内,紧皱着双眉,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丞相……”濮阳兴正打量着赤乌殿内的情形,孙休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呼唤起他。
“臣在。”濮阳兴赶紧走到孙休的病榻前,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孙休无奈地叹了口气,声弱气虚地说:“丞相……不必……多礼……”
“谢陛下!”濮阳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偷觑着病榻上的孙休。仅仅一天未见,孙休的病情又加重了不少,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他目光呆滞,颧骨高突,两腮深陷,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了。
看到这些,濮阳兴不禁打了个寒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涌上了他的心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请陛下善保圣体,为国珍重!此乃朝野之望、臣民之望也!”
孙休费力地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问:“丞相……有何……要事……”
濮阳兴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镇军将军陆抗送来紧急军报……臣特来奏明陛下。”
“陆抗送来紧急军报?”孙休两眼猛然变亮。略微提高了声调问,“莫非陆抗已率军攻占了夔门?”
“非也。”濮阳兴沉重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镇军将军言道:司马昭为解救夔门之危,采取‘围魏救赵’之法,派遣荆州刺史胡烈率领步骑军三万,前去偷袭我西陵……”
“啊!”孙休大吃一惊,不待濮阳兴把话说完,就惶恐不安地说:“西陵乃我国祸福之门,若此城有失,则我国西门洞开,江汉难保!”
“陛下所虑甚是!”濮阳兴又想起了那场他与陆凯就是否进军夔门的争论,便闷闷不乐地说,“若西陵不保,不仅江汉危如累卵,朝难保夕,而且也将我军三万精兵锐卒困于三峡之中,进退无路,腹背受敌……当初,臣曾虑及此事,不欲西进……”
“此一时彼一时也,丞相对此事不必耿耿于怀。”孙休再次打断了濮阳兴的话,急切地问,“陆抗对此有何应急之策,以解西陵之危?”
“为解西陵之危,镇军将军已放弃攻夺夔门,率军东救。”濮阳兴偷瞧了一眼孙休的面部表情,只好如实地说,“镇军将军言道:因军情紧急,他来不及请求陛下允准,便擅自率军撤出三峡,回救西陵,请陛下宽恕他‘先斩后奏’之罪。”
“陆抗此次先斩后奏”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孙休叹了口气,接着又问,”西陵近况如何?
濮阳兴低声回答:“镇军将军言道:我军先于魏军半日赶回西陵,胡烈见状,知偷袭不成,已领兵撤回襄阳。”
“如此便好。”孙休长舒了一口气,又疲乏地闭上双眼,昏睡了过去肆虐了一天的烈日终于困乏了,缓慢地沉落下去,准备歇息一夜之后,再次卷土重来,继续向江淮大地进行疯狂的报复。如火的太阳虽然落山了,但它白日里辐射下来的巨大热量和蒸发出的大量蒸气,依然没有消散,仍旧笼罩着建业城,使城内的气温还是居高不下,城中的居民还要继续承受高温的煎熬。所不同的是:白天人们为躲避烈日的暴晒,都钻进阴凉之处不肯出来;现在,他们则纷纷地走出家门,把衣服几乎脱了个净光,或坐或卧在街巷的通风之处,一边不停地摇动着扇子,一边不断地咒骂着这闷热的天气。那些白日里无人光顾、生意冷清的小店铺,为弥补损失,都点上灯烛招揽顾客;而一些小商小贩,为生活所迫,挑着货郎担走街穿巷,沿途叫卖,吆喝声此伏彼起,不绝于耳。
此时的太初宫里,虽然没有宫外的街巷中那么热闹嘈杂,但也比白日里多了些生气。那些皇子皇孙和嫔妃,谁也不愿闷在房中活受罪,穿着白天不敢穿的轻薄肥大的衣衫,纷纷来到花圃边、池水畔和溪流旁,在朦胧的夜色中。一边品尝着用井水浸泡过的时鲜瓜果,一边躺在凉席上纳凉消夏。太初宫中到处晃动着宦官、宫女的身影,回响着宦官、宫女急促的脚步声。
在整个太初宫里,只有那座赤乌殿中依然如故,门关窗闭,帷幕低垂,烛光幽暗,浊气刺鼻。四名当值的宦官汗流浃背,双眉紧皱,低头垂首,默然侍立,苦苦地承受着闷热与臭气的蒸熏,迫切地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去处。面如土灰的孙休,仍旧紧紧地裹着厚厚的锦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仰卧在病榻之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佛一具魂消魄散、生命枯竭的僵尸,静静地躺在棺椁里。
大殿中一片死寂,气息奄奄的孙休正昏昏沉沉地做着噩梦:
一会儿,他梦见胡烈率领着大批魏军拥进了西陵城。城头之上,魏国的大旗迎风招展,魏军兵将手持刀枪欢呼雀跃,齐声呐喊:“乘胜东进,扫平吴国……”
一会儿,他梦见魏军的数千只战船从三峡中冲了出来,像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沿江而下,滚滚向前,吞没了西陵、江陵、夏口、武昌,扫平了江汉;然后又铺天盖地地奔腾而来,涌入江淮之地,逼近了建业……
一会儿,他又梦见父亲孙权气呼呼地走进赤乌殿,瞪着那双令人生畏的碧眼,怒发冲冠地斥责着他:“家国不幸,出了汝这个不肖之子!我出生入死创下之基业,竟然毁于汝之手中!汝还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列祖列宗……”
这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好似一排又一排的巨浪,接连不断地向孙休扑来,吓得他心惊胆战,直冒冷汗,欲逃无路,欲抗无力,只能随波逐流,漂泊沉浮。
正当孙休在噩梦的惊涛骇浪中苦苦挣扎之时,耳边传来宦官的呼唤:“陛下,皇后与太子给陛下请安来矣。”
宦官的呼唤把孙休从噩梦中搭救了出来。他缓慢地睁开双眼,瞧了瞧跪在病榻前的朱皇后和太子孙□(“□”读为“湾”)以及另外的三个皇子孙□(“□”读为“觥”)、孙□(“□”读为“莽”)、孙疵(“寇”读为“褒”),费力地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起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愿陛下圣体安康!”
“儿臣给父皇请安,愿父皇圣体早日康复!”
朱皇后和孙□兄弟给孙休请罢安,相继站起身来,围立在病榻前,打量着已经病入膏肓的孙休。孙□兄弟年幼无知,还无法理解父亲的健在与否将意味着什么,会对国家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出于父子之间的亲情和感情,对面无人色的父亲产生出一种惊慌和恐惧之感,脸上流露出一种吃惊和痛心的表情。而朱皇后就完全不同了,她从孙休灰暗的面容、呆滞的目光和微弱的气息中,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孙休将不久于人世了,她和四个儿子将变成孤儿寡母,国家也将失去主宰,无论是对国还是对家,都要遭到塌天之祸,都要受到一次严峻甚至残酷的考验!已经衰败的国家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她与四个儿子将会如何?思念到此,她不由得心慌意乱,一种悲伤哀愁的神情不可遏制地布满她那张姣好的脸庞,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菊花上落满了浓霜,变得蔫巴了,萎缩了,失去了原有的风姿和神韵。
孙休默默地打量着围立在病榻前的朱皇后和四个皇子,心中刀剜般的疼痛:皇后年轻懦弱,心慈手软,难以驾驭群臣;四个皇子年幼无知,不谙政事,无能治理国家。他若是撒手而去,离开人间,社稷和家庭都将失去依靠,后果不堪设想。自古以来,凡是幼主继位,大多都会给国家和宗族造成不幸和灾难,魏国的曹芳、曹髦和曹奂以及他的幼弟孙亮,或是成为权臣们的玩偶傀儡,或是被黜,或是遭到杀身之祸,很少有人能得以善终。难道这种可悲的结局,又要在他儿子的身上重现?莫非国家也要重蹈魏国的覆辙……他越想越觉得伤心、寒心和揪心,胸中仿佛塞满了冰块,刺骨的寒气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条被冻结在冰面上的鱼,浑身僵硬,四肢麻木,完全失去了控制。
朱皇后见孙休沉默不语,掏出洁白的丝帕,一边轻轻地为孙休揩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提心吊胆地问:“陛下之圣体今日可安康?”
“……”孙休本想对朱皇后说些什么,可是他翕动着嘴唇,只是吐出了几口气,却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
“陛下!”朱皇后发现情形有些异常,慌忙摇了摇孙休,焦急地问,“陛下有何圣谕?”
“……”孙休又用力地翕动着嘴唇,仍然没有吐出声来。他无奈地指了指嘴巴,悲哀地瞅着朱皇后,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流下面颊,洒在了锦枕上。
朱皇后见此情形,不禁大为惊恐,慌里慌张地喊道:“速传御医!速传御医!”
当值的宦官从朱皇后颤抖的声音中,已知大事不妙,急忙推开殿门,高声传呼:“御医!御医!”
宦官的传呼声刚落,一名须发斑白的御医便提着药囊,从偏殿中跑出,踉踉跄跄地奔到孙休的病榻前,不待人吩咐,就捉住孙休的手腕,认真地为他诊起脉来。好一会儿,他才把诊脉的手移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急得六神无主的朱皇后迫不及待地问着御医:“陛下之病情如何?”
“这……”御医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陛下脉象弱微,如同游丝,只怕……”
“只怕何事?”朱皇后见御医神色不对,心中更急了,提高了声调问。
“只怕……”御医偷觑了朱皇后一眼,嗫嚅地说,“微臣不敢明言……”
“恕汝无罪。”朱皇后急切地催促着御医,快说!
御医跪伏在地,如实地说:“陛下已无可救治,只怕难以拖过今夜。请皇后速速准备后事。”
“啊!”朱皇后惊叫了一声,愣怔了一下,不顾一国之母的身份,恳求着御医:“汝乃国中之名医,能妙手回春。请汝施展神术,救治陛下!”
御医以额触地,诚恳地说:“陛下已病入膏肓,非人力与药物所能及,即使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回天无术也。请皇后恕微臣无能之罪!”
朱皇后彻底绝望了,扑到病榻前,紧紧地拉着孙休的手,哭泣着说:“臣妾无能,皇儿年幼,陛下不可抛下我母子而去呀!苍天慈悲,就让臣妾去代陛下而死吧!”仿佛如此就能感动上苍,留住气息奄奄的孙休。
朱皇后这一哭,孙□兄弟四人更是不知所措了,也跟着母亲哭泣起来,边哭边说:“父皇不能去!儿臣愿代父皇去死!”
此时的孙休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神志却是清醒的。他把朱皇后和四个儿子挨个打量了一遍,喘息了片刻,伸出右手,用颤抖的食指,《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第七十八回“演义”了华佗之事。在胸前比划着。
这是孙休用他所能采取的惟一方式,在向朱皇后和太子交代后事,是他无法用口说出的临终遗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会对皇后、太子和另外三个皇子今后的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甚至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命运。因此,这引起了朱皇后的极大重视,她停住了哭泣,目不转睛地盯着孙休慢慢晃动的食指,认真而仔细地揣摸着孙休的用意,惟恐漏掉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或是错解了孙休的本意。
孙休异常缓慢和费力地比划出了一个“濮”字,然后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朱皇后,盼望着朱皇后能明白其中的含义,理解他的心思。
朱皇后眯缝起双眼,紧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陛下莫非要见濮阳丞相?”
孙休轻微地动了一下脑袋,表示肯定。
朱皇后不敢怠慢,连忙吩咐着当值的宦官:“速召濮阳丞相进殿!”
自从孙休病重以来,作为群臣之首的濮阳兴,便再也没有回丞相府居住。而是日夜守候在赤乌殿旁的厢房中,一面处理着各州郡的奏章和军国大事,一面恭候着孙休的召见。此时,他听到皇后的传唤,连忙走出厢房,小跑般地来到赤乌殿。
一走进赤乌殿,濮阳兴就发现了正在病榻前啜泣的朱皇后和四位低声啼哭的皇子,心中不禁咯噔一响,立刻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孙休恐怕要出事了!他愣怔了一下,稳住心神,走上前去,一边向朱皇后请安,一边偷觑着病榻上的孙休。
朱皇后强忍住悲痛,揩去脸上的泪水,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陛下有要事见丞相,请丞相快上前受诏!”
濮阳兴赶紧跪倒在御榻前,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恭候陛下圣谕!”
孙休斜瞟了濮阳兴一眼,喉结琇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急得他用指甲抠着喉咙,把脖子上的皮抠出了几道血印子,似乎要把自己想说的话从喉咙眼里掏出来。但是,他这一切努力都收效甚微,喉咙里只是轻微地呼噜了几声,谁也听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濮阳兴见此情形,再也顾不得那些繁琐的礼仪了,站起身来,俯在孙休的面前,耳朵几乎贴在孙休的嘴唇上,又一次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恭候陛下圣谕!”
孙休两眼紧盯着濮阳兴那核桃般的面孔,用尽全身的气力,想把已经涌到了喉咙眼里的话硬憋出来。但是,这次他还是没有能够成功,仍旧没有发出声来。
朱皇后见状,一边轻轻地为孙休揉胸,一边抽泣着说:“陛下不必着急,有话慢慢说。”
此刻的孙休虽然口不能言,可心里却变得更加清醒了。他知道死神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随时都会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这即将撒手人寰、离开人世的时刻,国事家事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忧心如焚,难以割舍!尤其是那年轻的朱皇后与四个年幼的皇子,更是让他牵肠挂肚,无法抛开!他精通典籍,熟知历朝历代的宫廷争斗;他出身于帝王之家,亲历过两次皇位之争。他明白朱皇后与太子孙□不久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也深知仅凭朱皇后与太子孙□的力量并不足以应付那种激烈而残酷的争斗。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他都不能让那种已在历史上出现过无数次的悲剧,再次发生在他的妻子和儿子身上……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与妻子、儿子永诀之前安排好后事,他只能借助于朝中大臣的力量来保护他的妻子和儿子。可是,谁能够担此重任。来做他无法做到的事情呢?丁奉德高望重,忠贞不贰,但其已经年过七旬,难以担此重任……陆抗虽年富力强,又是皇亲国戚,且多谋善断,可其与原太子孙和同娶张承之女为妻,要是其念及亲情,转而去扶持孙和之子孙皓,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濮阳兴与张布尽管功劳和威望不及丁奉,学识和智谋不如陆抗,但此二人与他是患难之交,且深受他的恩泽,惟他命是从,不会生出异志:更何况他俩一个是统领国事的丞相,一个是统领禁军的中军督,政权军权在握,完全可以控制住政局,能够把太子孙□扶上皇位;只要太子即位称帝,皇后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皇太后,其他三个皇子也就能封王封地……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和用意,孙休才把濮阳兴召到病榻前,向他托孤和交代后事。只是他已经失去了用语言表达自己意图的能力,无法把心中所想的事说个明白。他眼巴巴地瞅着朱皇后、濮阳兴与四个皇子,喘息了好一阵子,积攒了一点力气,用手指了指太子孙□,又指了指濮阳兴,然后手心朝下晃了几晃,向周围的人打起了哑语。
太子孙翠年幼无知,根本无法弄明白孙休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瞧着朱皇后。
濮阳兴对孙休的那几个手势也是莫名其妙,皱起眉头猜测着孙休真正的意图。
孙休见孙□和濮阳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改变了手势,用左手指着濮阳兴,用右手指着孙覃,然后抬高左手,降低右手……
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孙休一举一动的朱皇后,此时似乎看出了一些眉目,嘴唇贴在孙休的耳朵上,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孙休听了朱皇后之言,微微地点点头。
朱皇后得到了孙休的认可,把太子孙□唤到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孙□这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按照母亲的吩咐,扑通一声跪倒在濮阳兴的面前,连叩了三个头。
濮阳兴至今仍没有猜测出孙休的意图,见太子跪在他面前叩头,不由得大惊失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紧跪伏于地,连连叩首,惊慌失措地说:“太子殿下何故如此?这岂不是折杀老臣!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朱皇后把孙□从地上拉起来,又对濮阳兴说:“濮阳丞相不必惊慌,此乃陛下之意。濮阳丞相快快请起。”
濮阳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用袍袖揩去额头上的冷汗,躬身侍立地病榻旁,心有余悸地瞧着孙休,惶恐不安地说:“陛下何必如此,令臣如火在怀,如芒在背。臣实在承受不起太子殿下此三拜,终生将寝食难安!”
孙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濮阳兴,微微地点点头,硬挤出了几丝惨淡的笑容。随后,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抓住濮阳兴的手臂;又抖动着右手指指太子孙□,最后把右手捂在胸口上,嘴巴张合了几下,喉咙里冒出了几股粗气……
这一次,濮阳兴总算弄明白了孙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是命臣辅佐太子殿下……”
孙休凝视着濮阳兴,沉重地点点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此时,濮阳兴突然想起了刘备托孤的旧事,所不同的是:如今刘备换成了孙休,永安宫换成了赤乌殿,刘禅换成了孙□,而诸葛亮换成了他……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百感交集,热血奔涌,再次跪倒在病榻前,以额触地,泣不成声地说:“请陛下善保圣体,安心养病。在陛下养病期间,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治理好国家。请陛下勿以国事为念,以免损伤圣体。”
与此同时,坐在病榻边掩面抽泣的朱皇后,不仅也想起了刘备托孤,而且还想起了孙权托孤和曹睿托孤的往事,想起了诸葛亮、诸葛恪和司马懿三个受托重臣的不同作为和后果。她盼望着濮阳兴能像诸葛亮那样不负重托,而不要变成诸葛恪和司马懿,或误国误君,或篡权欺君……想到这里,她强抑住悲痛,声泪俱下地说:“陛下与丞相乃患难之交,曾同甘共苦,同舟共济。陛下待丞相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丞相对陛下忠心耿耿,尽心竭力。今陛下念及多年君臣之情、知己之义,将太子与国家托付于丞相,可见陛下对丞相宠信之深、依托之重!望丞相莫要有负陛下之重托,以诸葛孔明为楷模,辅佐太子掌理好国家社稷!”
濮阳兴闻听此言,以额叩地,以至于额破血出,信誓旦旦地说:“臣虽肝脑涂地,难报陛下知遇之恩!臣定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以辅佐太子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孙休听了濮阳兴的话,似乎已经放心了。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陛下!陛下——”朱皇后伏在孙休的尸体之上,放声大哭起来。
“父皇!父皇——”四个年幼的皇子围在御榻之前,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濮阳兴边呼边哭起来。
赤乌殿中传出的哭喊声惊动了整座皇宫,太初宫里也响起了一片哭喊声;太初宫里的哭喊声飞出了宫墙,惊动了建业城中的官吏兵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