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蜀两军的十几万兵马,并没能干扰或改变大自然运行的规律,今冬的第一场小雪又如期而至,改变了大剑山的模样。站在剑门关上放眼四望,周围连绵逶迤的峰峦崖壁,白一块,黑一块,犹如一群或大或小、或坐或卧的虎豹,将雄居于山巅的剑门关围在其中。
刚过辰时,姜维又照例出现在了剑门关的城楼上。他先是把山下魏军的营寨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然后又对守关的将士认真地嘱咐了一番,才放心地走下城头,返回守将府。
贪生怕死的蜀国后主刘禅,在谯周的撺掇下,不顾北地王刘谌的以死相谏,面缚舆榇,出城向邓艾投降。成都已被魏军占领,城头也换上了魏国的旗帜。然而,远离成都的姜维,对此事却一无所知,仍旧尽心尽力地守卫着国家的北大门。
姜维率领着四万蜀军,凭借着剑门关的天险,把钟会率领的十余万魏军阻挡在大剑山下,使其无法入蜀。剑门关下发生的那场“石雨”和大火,不仅使魏军损失了一万多将士,而且连胡烈和胡渊父子二人也险些葬身于火海。从那以后,钟会便再也没敢向剑门关发起过大规模的进攻,只是每天派遣小股的兵士,不断地骚扰大剑山上的蜀军,对剑门关根本形不成威胁。
姜维与钟会率军在大剑山上下相峙了一个多月,仍无多大的进展。时令已入冬,气候由凉变冷,姜维担心年迈体衰的张翼与廖化久驻在悬崖之巅会感染上风寒,就派遣来忠和向充把他俩替换回剑门关。
一连数日,大剑山下的魏军并无什么大的军事行动。山上的蜀军,除了三分之一的人按部就班地上城头防备魏军攻关外,其余的人则呆在兵营中歇息待命;姜维、张翼、廖化和董厥,也各自从城楼搬回原处居住。剑门关内井然有序,十分平静,并没有两军对峙的紧张气氛。
姜维回到守将府,又摊开了汉中和陇右的地图,仔细地端详着,思索着。
自从入冬后,姜维一有空就要面对着汉中和陇右的地图沉思。据他估计:随着寒冷的加剧,大剑山下的魏军便难以再坚持下去了,不久就会退兵,或退回关中和长安,或退回汉中和陇右,暂时休兵罢战,待度过寒冬后再卷土重来,争夺剑门关……如何充分利用魏军退兵的大好战机,进行追击,一举将其击溃,并夺回已被魏军占领的汉中、阴平和武都,使其明年再也无力进犯巴蜀,这是姜维近日来一直在苦苦思考的问题。
姜维俯身在地图之上,目光缓缓地从剑门关移向白水关、阳安关、汉城,又缓缓地移向武都、天水、陇西……最后,他的目光盯在了狄道上。由狄道,他想起了足智多谋的邓艾,想起了那支兵马精锐的陇右之军,想起了那场艰苦卓绝的沓中突围战,想起了为全军突围而英勇献身的赵广。然后,他又把目光从狄道移向了临洮、沓中和阴平桥……随着这些异常熟悉地名的出现,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好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瓮声瓮气地说:“姜复汉、姜兴汉,速去请张翼、廖化二位老将军前来议事!”说罢,双眼又一眨不眨地盯着地图愣神。
姜复汉和姜兴汉跟随姜维多年,可以从他的表情和语调中分辨出事情的轻重缓急,见此情形,便知大事有些不太妙,慌忙跑出守将府去请张翼、廖化。
张翼、廖化闻知姜维有要事欲与他们相商,不敢怠慢,急忙随姜复汉和姜兴汉来见姜维。
姜维一见到张翼和廖化,便神情严肃地说:“我猛然间想起了一桩大事,心中甚感不安,特将二兄请来相商!”
“何事如此急切,使大将军甚感不安?”张翼、廖化已从姜维的脸色上觉出此事非同小可,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我军自沓中突围以来,至今尚不知邓艾与陇右军之动向。为此,我甚感不安。”姜维忧虑重重地说,“我与邓艾连年交战,深知其精通兵法,善于用兵。据我观之,邓艾之实战经验与用兵之道,皆出于钟会之右;且其所统领陇右之军,兵精将勇,能征惯战,尤其善于长途奔袭,连续作战。然而,两个多月来,邓艾与陇右之军却销声匿迹,莫非其另有所向?对此,我等不可不防。”
张翼和廖化听了姜维这番话,不由得一怔,异口同声地说:“大将军之意是……”
“二兄请看。”姜维指着几案上的那幅地图说,“我军穿过孔函谷破网而出以后,邓艾必然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要追到阴平桥,欲与诸葛绪所统领雍州之军共同夹击我军。我军智取阴平桥而退守剑门关后,诸葛绪便立即率雍州之军尾随而来,可邓艾与陇右之军却至今不见踪影,这其中必定有诈!邓艾乃我之冤家对头,久欲吃掉我沓中之军,绝不会放弃这一围攻我军之良机!我以为,邓艾在阴平桥扑空以后,既不会回兵狄道,也不会久驻阴平桥,很可能会铤而走险,率军从阴平古道翻越摩天岭,然后与钟会之军共同夹击剑门关。若果真如此,我军将腹背受敌!请二兄细细思之。”
姜维的话引起了张翼的高度警惕,他瞧着廖化,认真地说:“元俭曾做过阴平太守,摩天岭在其管辖之内,不知元俭以为大将军之虑是否有理?”
廖化思忖了片刻,郑重地说:“我做阴平太守时,曾闻摩天岭中有条汉代征服西南夷时所辟之阴平古道,可通江油,一些私贩盐铁不法之徒与山贼野寇,为暴利所诱惑,常冒死在那条小道上往来。为搜捕那些不法之徒与山贼野寇,我曾在几名猎户、樵夫引导之下,领兵进山。那摩天岭纵深数百里,山恶水险,悬崖耸峙,峭壁林立,古树荆藤满山遍岭,毒蛇野兽出没其间,天气一日数变,根本无法翻越。而那条早已被废弃之阴平古道,也只是偶尔可见其遗迹,休说是兵马,就连山羊也很难行走。我与五百兵士在山中搜寻了数日,除见到几十具人骸马骨之外,其余一无所获。”
“如此说来,邓艾与陇右之军是无法翻越那摩天岭也!”张翼自言自语地说。
“以我之见,邓艾即使敢铤而走险,率军去翻越摩天岭,然待其到达江油关后,兵马已是十难存三四,且会多带伤病,疲惫不堪。”一向稳重的廖化严肃地说,“我江油关驻有五千多兵马,且城池坚固。邓艾纵然能死里逃生,率军抵达江油关下,也难逃我江油兵马之刀枪。”
“元俭之言颇有道理,大将军可以不必担忧。”张翼舒了口气,放松地说。
“元俭兄之言虽不无道理,然而……”姜维轻轻地摇摇头,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邓艾韬略过人,敢于弄险,且善出奇兵。我江油关守将马邈,其智勇皆平庸,远非邓艾之对手;而那五千守关之兵马,又长期未经战斗,养成骄惰之习,恐难防陇右之军突然袭击,怕只怕……”
“大将军所虑亦有其道理。兵法云:‘安国家之道,先戒为宝。’为防万一,大将军可速速传令江油关守将马邈,让其加强戒备,严防邓艾率军来偷袭江油关。”廖化稳重地说。
“只怕此时再去传令,已无必要。”姜维叹了口气,愧疚地说,“只怪我虑事不周,顾此而失彼!”
“大将军何出此言?”本来还有些不太在意的张翼,见姜维心情如此沉重,惊奇地问。
“邓艾已经有两个月未曾露面,如果他真率军去偷袭江油关,恐此时已经得手。若其至今仍未去偷袭江油关,值此天寒地冻之际,他是不会去翻越摩天岭……”姜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惶惶不安地说,“但愿邓艾未去偷袭江油关……但愿江油关守将马邈能恪尽职守……”
姜维的情绪严重地感染了张翼,心绪不宁地说:“大将军应速速调遣兵马,以防不测。”
“大将军如若不弃,廖某愿率本部兵马,火速赶赴涪城!”廖化神情严肃地说,“涪城乃从江油关通往剑门关与京师成都必经之地,又正当左儋道南端出口处,只要我军牢牢守住涪城,死死堵住左儋道之南口,邓艾即使偷袭江油关得手,也无法对我军形成威胁,反倒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境:进则难出险要之左儋道,退则又要重翻险恶之摩天岭;只需经此一冬,邓艾之军就会被困死在江油!”
“元俭之言甚是!”张翼随声附和道,“剑门关有大将军在此镇守,万无一失。张某愿陪同元俭往涪城驻守,以解大将军后顾之忧。”
姜维用感激的目光打量着张翼和廖化,低沉地说:“二兄之言行实令我感动!然此事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容我稍加思忖之。”
但是,还没有容姜维思考出个结果,姜复汉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卫将军诸葛瞻遣人送来紧急文书。”
姜维闻听此言,稍一愣神,大惊失色地说:“江油关必已为邓艾所得也!”
张翼、廖化闻之而动容,大为惊诧地面面相觑。
姜维紧皱着双眉,从信使手中接过诸葛瞻的亲笔书信,急切地阅读着。书信中写道:
……邓艾铤而走险,率军翻越摩天岭,奇袭我江油关。江油关守将马邈叛国投敌,不战而降,江油关落入邓艾之手。瞻虽不才,然值此危难之际,只好挺身而出,向圣上请缨,率军前去迎敌。蒙圣上恩准,瞻以张遵为前锋,黄崇、李球为参军,领兵一万,不日即开赴涪城,前去阻截邓艾……临行之前,特报知大将军。请大将军安心固守剑门关,勿以涪城为念。瞻定当竭尽全力,率军与邓艾进行死战,以上报圣上之宏恩,下慰百姓之厚望……
姜维把诸葛瞻的书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遍,一声没吭,只是紧锁的双眉舒展了一些。他默默地把诸葛瞻的书信递给了张翼和廖化,然后就闭起双眼,静思默想。
张翼和廖化也反反复复地把诸葛瞻的书信看了两三遍,也是一言未发,又默默地把书信交还于姜维。
姜维睁开双眼,打量着信使,不解地问:“成都本来只有两万五千兵马,两位车骑将军与辅国大将军各率领五千兵马出京,京城仅剩一万兵马,若卫将军再率领一万兵马出京,成都岂不是已无有兵马防守?”
“回大将军,”信使答道,“卫将军所率领之一万兵马,有五千是从市井中招募之新兵,故而成都还有五千兵马防守。”
姜维又问:“卫将军何日领兵出京?”
“回大将军,”信使又答,“小人与前锋张遵一起出京,一路同行,至涪城方才分手。卫将军要稍后两三日方可率军出京,如不发生意外,此时已抵达涪城。”
“张遵率领多少兵马?是刚招募之新兵,还是原先守卫京师之老兵?”
“张将军所率两千兵马,均为原先守卫京师之老兵。”
“汝路过涪城时,可曾听到魏军之消息?”
“小人路过涪城时并未听到魏军之消息。”
姜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吩咐着信使:“汝先去用饭歇息,有事再唤汝。”
“小人告退。”信使遵命,退出了大堂。
信使刚刚退出了大堂,张翼就急切地问:“大将军以为后顾之忧已解除否?”
姜维淡淡地一笑,平心静气地说:“诸葛思远已率领一万兵马,抢先一步抵达了涪城,堵住了左儋道之南口,我军后顾之忧已不复存在。”
“大将军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张翼又问,“大将军知诸葛思远与张遵之底细否?”
姜维谨慎地回答:“近十几年来,我领兵在外征战,很少在京城居住,只是听人传:诸葛思远才学出众,精通兵法,颇有诸葛丞相之遗风;张遵骁勇异常,有万夫不挡之勇,颇似其祖张飞老将军。有此二人领兵驻守涪城,邓艾又有何计可施?”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张翼提醒着姜维,“大将军不可听信传闻,以免有误军国大事。”
姜维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有些诧异地说:“伯恭兄有话直说无妨,不必闪烁其词。”
“大将军恕我直言。”耿直的张翼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据我观之,诸葛思远之才学确实不凡,且廉洁奉公,若在朝理政,可为栋梁;然他虽熟读兵书,但却自幼生长在京师,从未经历过大战。故而,我以为,诸葛思远恐非邓艾之敌手,担心其重蹈马谡失街亭之覆辙。张遵虽骁勇无比,但其缺少智谋,且性情暴躁,年轻气盛,以其为前锋,恐非明智之举。倒是黄崇勤奋好学,通晓兵法,且务实求真,老成持重,颇有其父黄权之遗风,可担大任。怕只怕诸葛思远恃才而骄,难纳黄崇之言。”
“伯恭方才所言皆为实情,大将军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廖化紧接着张翼的话说,“江油关已失,涪城若再不保,则我军危矣!我国危矣!”
张翼和廖化的反复提醒,引起了姜维的深思。他深知两位老将所说的话,皆为肺腑之言,其中并没有掺杂着丝毫的个人好恶与恩怨。过去,他出于对诸葛亮的感激之情,对诸葛瞻也一向倍加推崇;对那些赞颂诸葛瞻的传闻,他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真心实意地希望诸葛瞻能像其父一样出众超群,成为名垂青史的诸葛亮第二……然而,美好的愿望绝对替代不了无情的现实,尤其是在这么个关系到国家安危存亡的关键时刻,他更不可因个人之恩怨好恶而有误军国大事!他虽然身为执掌一国兵权的大将军,有权调动全国的兵马,可对诸葛瞻的此次率军出征,他却不敢轻易地作出决断。因为诸葛瞻此行是后主刘禅恩准的,他岂敢有违圣意!再者,诸葛瞻此时已经率军抵达了涪城,如果临阵易将,势必会造成军心浮动,对作战极为不利……
姜维觉得左右为难,用求助的目光打量着张翼和廖化,低沉地说:“事已至此,二兄以为如何是好?”
张翼似乎已有所考虑,开诚布公地说:“魏军主力在大剑山下,大将军当然不可离开剑门关;张某之性情太刚,言语直露,恐会与诸葛思远产生误会,于作战不利;元俭身经百战,深谙用兵之道,且又出语和缓,柔中有刚,大将军可遣元俭前往涪城,与诸葛思远共同抵御邓艾。”
“伯恭兄此议恐有些不妥。”姜维摇摇头,直言不讳地说,“元俭兄乃车骑将军,在军中之位高于诸葛思远,若遣元俭兄前去涪城,定会引起诸葛思远之疑心,以为我是临阵易将。”
“大将军所虑极是!我三人中任何一人前往涪城,均无异于临阵易将,不仅不利于守城,而且会适得其反。”廖化深思熟虑地说,“以我之见,大将军可致书诸葛思远,让其谨慎从事,只能据城而守,不可贸然出战,凡事多与黄崇计议。只要诸葛思远依计而行,邓艾便无可奈何。”
“元俭兄言之有理。”姜维点了点头,转而询问张翼,“伯恭兄以为如何?”
张翼虽耿直倔强,但却不固执己见,也点点头说:“当今之计,也只好如此。”
姜维不敢耽搁,急忙致信诸葛瞻。信中写道:
……公率军救援涪城,维后顾之忧可解也。涪城地处三道之要,扼控京师、剑门与江油。涪城安则京师、剑门安,涪城危则京师、剑门危。公肩负之任,何其重也!维以为,邓艾久经沙场,老谋深算,其所率之兵马,乃能征惯战精锐之师,公万万不可萌生轻敌之念。以维之见,邓艾涉险远来,孤军深入,粮草匮乏,难以持久,意在速战。故而,公只宜据城而守,不可贸然轻出。只要公能牢牢守住涪城,邓艾之军就会陷入困境,只好坐以待毙……据维观之,剑门关下钟会之军已难耐饥寒,不久就将引兵退去。届时,维将分兵援助涪城,与公共歼邓艾之军于涪水之畔。请公稍安勿躁,暂且忍耐数日,以待后图……公才学出众,熟读兵书;参军黄崇务实求真,老成持重。公凡事要多与黄参军相商,取寸补尺,以求两全之策。维深信,以公之才,以崇之稳,定可固守涪城,使邓艾无计可施,难逞其志……
姜维写毕,把信交给张翼和廖化过目。张翼和廖化阅罢,不约而同地说:“诸葛思远如能遵大将军之嘱行事,涪城可保,我等无忧也!”
诸葛瞻的信使带着姜维的亲笔书信,离开了剑门关已经八九天了。可是,姜维仍没有收到诸葛瞻的回书。
按照军规,卫将军诸葛瞻在接到大将军姜维的书信以后,无论情况如何,都应当立即作复,更何况姜维还再三叮嘱诸葛瞻的信使,让诸葛瞻见到书信后,马上把涪城的军情和兵力部署通报给他。从剑门关到涪城,只有两三天的行程,若不发生意外,最迟五六天姜维就能够接到诸葛瞻的回书。然而……
是涪城方面出了事,还是信使在途中出了事?或许是诸葛瞻误解了姜维信中的意图,故意不予理睬?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会产生好的结果。这不能不令姜维深感不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也日益加重,变得有些焦躁了。
不仅姜维如此,就连张翼和廖化也不例外,每天都要来守将府打问涪城方面的消息,急于想知道那里的军情和战况。一日午后,张翼与廖化又相约来到了守将府,一进大堂,就见姜维正倒剪着双臂,在大堂中踱步。不用问,准是涪城方面仍无书信送来。他俩知姜维心中正烦躁,不可紧处加楔、火上浇油,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默默地坐在一旁,等候着姜维的情绪好转后再作计议。
姜维在大堂中转了好一阵子,心情才稍有好转,坐回原处,叹息着说:“诸葛思远至今仍音信皆无,不知……”
姜维一语未了,姜复汉进来禀报:“卫将军之信使已返回剑门关。”
姜维闻听此言,两眼顿时猛然一亮,犹如一个重病之人终于盼来了救命的郎中,迫不及待地吩咐道:“快把那信使带来见我!”
转眼之间,那信使已被带到大堂上。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姜维面前,只叫了一声:“大将军……”便放声大哭起来。
信使的哭声,好似一桶带着冰凌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了姜维的身上。他浑身猛然抽搐了几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信使,担惊受怕地问道:“莫非涪城已经丢失?”
“岂止是涪……涪城……”信使边哭边说,“连绵竹也已经丢……丢失……”
“啊!”姜维惊叫了一声,身子痉挛般地颤抖了几下,有点神经质地问:“连绵竹也已经丢失?”
信使呜咽着说:“不仅绵竹已经丢失,而且卫将军、前锋张遵、参军黄崇与李球、还有长公子诸葛尚,均已战死在绵竹,全军覆没……”
“咳!”姜维悲愤难耐,一拳狠狠地砸在面前的几案上,只听咔叭一声,把案面砸裂。
姜维的砸案之声,惊动了正在发呆的张翼和廖化。张翼忽地站起身来,狠狠地跺了下脚,恼怒地说:“诸葛瞻无能,坏我军国大事!”
廖化也随之站起,瞧了瞧两腮颤动、嘴唇哆嗦的姜维,又瞅了瞅怒目圆睁的张翼,气恼地说:“想不到事隔多年以后,马谡失街亭之事又重现!”
信使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伏地抽泣。
过了好一会儿,姜维才从震惊和悲愤中清醒过来。他哀叹了一声,打量着那信使,万般无奈地说:“为何会有如此巨变?汝可尽己所知,详细道来。”
“回大将军,”信使边抽泣边断断续续地说,“小人带着大将军之书信离开剑门关后,飞马奔回涪城。待赶到涪城后,才知道前锋张遵中了邓艾诱兵之计,丢失了涪城,卫将军已率军退回绵竹……小人无奈,只好打马赶往绵竹。待小人赶到绵竹,又得知卫将军中了邓艾激将之计,全军覆没……魏军马不停蹄,向雒城开去。小人只得昼夜兼程,返回剑门关禀报大将军得知。”说罢,取出了姜维写给诸葛瞻的书信,原封不动地又交给了姜维。
姜维接过那封没有拆封的书信,哧啦——哧啦——哧啦——慢慢地撕扯了起来,边撕扯边流着泪说:“诸葛思远啊诸葛思远,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仅把国家推到了绝境,而且也坏了诸葛丞相之英名;汝不仅辜负了圣上之重托,而且有负于国人之厚望;汝不仅把我一万将士置于了死地,而且也使汝父子二人身首两分……”
姜维悲痛的话语伴随着撕信声在大堂上回荡,好似一阵冷冰冰的雨夹雪,飘洒到张翼和廖化的身上与心头,使他们从最初的悲愤与惊诧中清醒了过来。他们打量着老泪纵横、脸色铁青的姜维,心中疼痛难忍。他们明白:此时此刻的姜维,心情比谁都难受,处境比谁都艰难,压力比谁都沉重!他撕扯着的不是书信,而是在揪着自己的心;他眼中淌出的不是普通的眼泪,而是从心中流出的鲜血;他口里吐出的不是一般的语言,而是悲、是愤、是怨、是恨、是悔……他们更明白:此时此刻,他们只能为姜维缓解压力,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才有可能撑起已经摇摇欲坠的国家;否则,国家要完了,军队要完了,他们也要完了!
想到这里,张翼和廖化互相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来到姜维身边,低声说:“大将军,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事情既已至此,悔之亦无用。望大将军莫要气馁,应振作起精神,尽快谋划出救国救民之策!”
“唉——”姜维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猛地把手中已成碎片的书信抛撒到地上,又挥袖抹去满脸的泪水,毅然决然地说:“速去城头把辅国大将军请来,共议补救之策!”
飘浮在大剑山上空的那层厚厚的寒气,似乎已经把太阳光中所含的热量全部吸收干净了,待到阳光照射进剑门关内时,已是只剩下光而没有热了。西斜的日头,把一束淡黄的光线照进了守将府的大堂上,仿佛是一条已经被冻僵的蛇,静静地卧在铺地的方砖上。姜维、张翼、廖化和董厥,团团围坐在几案的四周,面对着一幅蜀国的地图,苦思冥想着。战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刻不容缓,他们必须马上采取行之有效的应急应变的措施,以保全剑门关内的这四万精锐兵马,用以挽救已经危在旦夕的国家。但是,由于此事来得太突然,而且又过于重大,稍有不慎,都将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铸成千古之恨。所以,他们必须深思熟虑,而绝不能再出一点点差错……
姜维愁容满面,用郤悒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几案上的那幅大地图,沉痛地说:“诸葛思远全军覆没,邓艾之军已经直奔成都。我军再固守剑门关已经毫无必要,应立即退兵,先保存这支救国救民之兵马,以图后事。若再迟疑,只怕被钟会大军死死缠住,无法脱身。然而,目前京师之存失不知,圣上之去向不明,我军究竟该退向何方才好?”
董厥把目光从那幅地图上移向了姜维,愁眉苦脸地说:“邓艾此时已经兵临成都,京师岌岌可危。我军应马上从剑门关脱身,星夜奔赴成都,前去营救圣上,以尽臣子之道。只要能把圣上营救出来,纵然丢失了成都,国家仍未灭亡,社稷仍未颠覆,就还有光复之希望。若不尽快回救成都,一旦城破,圣上发生不测,则复国之望已经断绝!请大将军三思!”
“龚袭之言虽不无道理,但此时再去回救成都,只能是调远水去救近火,扑之不及也!”廖化抬起头,严峻地说,“绵竹已经于四日前丢失,邓艾两日前就已领兵抵达成都。而从剑门关到成都有六七天路程,待我军赶到成都,恐怕京师已落入邓艾之手!”
“元俭所忧并非过虑。邓艾自率军出摩天岭以来,所战皆胜,所攻皆克,势如破竹,军威大振。而我京师只剩五千兵马守卫,且无统兵之良将,何以能固守?”张翼面沉似水,担惊受怕地说,“我军若从剑门关回救京师,钟会大军必定一路赶过去,与成都邓艾之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我军远远少于魏军,且又无险可守,岂不是要丧师于成都平原!如我军一旦有失,则国家已无可战之兵,还何谈复国!”
董厥的建议遭到了廖化和张翼的反对,他知道廖、张二人的作战经验远多于他,用兵之道也高于他,且他们方才所言亦皆有理有据,不便多加争辩,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姜维,等待着姜维作出判断与决定。
张翼和廖化虽然凭着一生的作战经验和目前的局势,觉得回救成都只能是自投罗网,陷入魏军的重围,于国于军皆极为不利。但大军究竟退往何方最合适,他们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因此,他们也把目光投向了姜维,盼望着他能有个两全之策。
三双焦急的目光,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汇聚到姜维那神色冷峻的面孔上。可是,那六道灼热的目光,仍没能把姜维从沉思中刺醒,他依旧像是一尊冷冰冰的青铜塑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张翼瞅着他那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样子,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急切地提醒着他:“大将军,时不我待。我军何去何从,请大将军早作决断!”
经张翼这一提醒,姜维才由一尊青铜塑像变为一位威严的大将军。他把张翼、廖化和董厥逐个打量了一遍,深沉地说:“据我猜测,绵竹丢失以后,圣上可能会做出三种应急之举:一是召集民众,固守待援;二是移驾出京,避难南中;三是暂投吴国,搬取救兵。我等身为臣子,岂能眼见君主蒙难而不率师勤王?但我军又不可直奔成都,以免腹背受敌,遭到钟会与邓艾两军之夹击。以我之见,我军可先移师于郪县,避开钟会与邓艾两军之锋芒。待探明圣上真实动向后,再作计议。如圣上与成都兵民共守京师,我军可从东面回成都,把圣上救出,然后退据江州;如圣上已往南中,我军可绕过成都,经犍为郡去追赶圣驾;如圣上已东投吴国,我军则撤至巴东山区,与敌进行周旋。魏军虽然占据了成都,但亦有何用!待到魏军将士思归、军心浮动之时,圣上再征兵于南中,求援于吴国,诏令全国思奋之民,群起而攻之,则社稷可失而复得!”
张翼听罢姜维之言,不由得一拍几案,大声地说:“大将军所言甚是,使我如同拨云见日!”
廖化听罢,也连连点头,赞同地说:“只有如此,方为稳妥之策!”
董厥向姜维投去敬佩的一瞥,催促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请大将军速作调遣!”
“既然诸位无有异议,我军就先退往郪县!”姜维再次把张翼、廖化和董厥逐个打量了一遍,严肃地说。“伯恭兄率领一万兵马,于今晚一更时分撤出剑门关,为全军开路;元俭兄与龚袭率领两万兵马,携带我军粮草辎重,于今晚二更时分退出剑门关;我率一万兵马,于今晚三更时分离开剑门关,为全军断后。明日午后,全军在梓潼会合,而后向郪县进发!”
姜维刚说完,张翼、廖化同时站起身来,恳切地说:“大将军乃三军之主,应首先离开剑门关,我愿代大将军领兵断后,以阻挡钟会大军!”
“我意已决,休再多言!”姜维不容置疑地说,“速去准备,今晚按时撤出剑门关,不得有误!”
“遵令!”张翼、廖化和董厥领命而去。
姜维目送着他们走出守将府,又把姜复汉和姜兴汉唤来,严厉地命令道:“汝二人速去关前悬崖之上,让来忠与向充在天黑前领兵撤回关内。撤离悬崖之前,在崖顶上多瓘放些枯枝败叶,点火燃着,以迷惑山下之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