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要出版文集,嘱我作序,虽心里惴惴却不敢推辞。
在我的意识里,深知文集这种出书规模对于一个作家非同寻常的意义,既是艺术创造的里程碑式的检阅和归结,更展示着一个作家创造生命的绚烂和庄严。和谷几十年痴心文学创作,大半生的心力和智慧都倾注在稿纸上,竟有五百多万字的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随笔、文论和剧本,年过50得以拢集梳理,编成六大卷,是挑选而不是全部。作为同操文笔的我,首先感觉的是对和谷创造成就和创造精神的敬重,自然不敢推辞,把能否读懂能否作好这篇序文的惴惴就隐压到心底。
乡情是一杯酒。一杯潜存在情感之湖深层里浓郁馨香到化释不开的陈年老窖。
我看到也感知到,被乡情的酒液浸润着的作家和谷,那根情感世界的主神经十分敏感,十分脆弱,又十分鲜活。一丛萱草,一撮茵陈,一根皂角,一棵老树,一种鲜花,一圈窑院,一架纺车,一页氏族谱纸,一位老人和一个同辈等等,一入得眼一谋得面一握上手一开了口,那根情感的主神经便发出颤音,记忆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亲情和村巷里父老同辈的友情,弥漫在野花野草窑院火炕里的苦难和温馨,这些纯粹农业文明时代里的生活形态的记忆,苦涩也温暖,朴拙却纯净,简单更有真诚,因为在小小年纪无染的心灵镌刻下记忆,不仅难以风化,反是隔离愈久,或年事愈长,愈加鲜明,每有触及,便潮涌般泛溢起来,便是这一篇篇弥漫着浓浓思恋深沉忧伤的文字。
我猜测和谷写着这些文字的笔在颤抖,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在掀动着这些冲荡着情感文字的书页时,手指都发颤了;我也猜想和谷的稿纸上滴溅着泪痕,证据也是我自己触及这些文字时,泪湿老眼。
幼年的和谷是不曾穿过一件洋布衣服的,“总穿着一身母亲织的土布”。我长过和谷几岁,解放前不必说了,直到上世纪50年代读书到中学,也依旧是母亲手织的土布。和谷笔下母亲的那架纺车和织布机,母亲右手摇着转把左手扯着棉线的姿态和眼神,双脚轮换踩踏底板的呱哒声响,那自然地左右扭动着的臂膀和腰肢儿,是叩击心灵的永恒的生命交响和舞蹈。我在阅读的绵绵不尽的情思的咀嚼里,那纺车和布机上和谷的母亲,不知不觉中已经幻化出我的恩德如海的母亲了。我掀动书页的手指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
那纺车和织布机上的母亲,不是和谷一人的母亲,是乡土中国人的母亲,每个从乡村长大的一茬又一茬中国人,都是在嗡嗡的纺车和呱哒的织布机的乐曲声中,睁开眼睛学步走路进入各自的人生旅程的。无论这个人后来有怎样的造化,有多大的出息和成就,官居几品财富几斗(金),抑或是掐数着硬币过日子的平民,有这样的生命之乐贮藏心底,当是对人的精神和心灵的永久性滋养。和谷催我垂泪的一页页乡情诗篇,让我看到被这生命之乐滋养着的人性和人道的底色的鲜活和纯净。这无疑是透视作家心灵世界的窗户,也是萦绕在爱心柔肠间的音符的直抒。反过来看,如若这生命之乐被抹掉了,人性和人道的那根神经也就麻木了僵硬了,即使硬要发出回瞻的声音,难免弄出矫情的虚空的腔调,这类东西早已屡见不鲜了,令人生腻了。
我为和谷所感动,更愿这哺育灵魂的生命交响,鸣奏在往后的每一个黎明。
和谷不是单纯的忆旧,也没有沉浸在少年苦涩和温馨的记忆之中,记忆里的昨天的印痕,与现时正在踏着的村路田野相叠相衬,落在心头的巨大而又强烈的反差,体验到的是焦灼和无奈,容不得童年的诗性记忆泛浮。作家和谷面对的是被无序的市场折腾着的果园和菜圃,鲜美的苹果不仅激发不出诗人惯常的赞美,而是愤怒,愤怒的果园农夫用机械来铲除来颠覆。小叔父的牛也缺失了风光,早已不是少年和谷山坡草地上摇甩尾巴的黄牛了。“它哞地叫了一声,没有同类的回应。明年收麦子的时候,还会听到牛的叫声吗?”牛与农民的关系,由过去的几近至亲的相依为生,正在变成养而为肉的纯商品关系,农民在这个冷酷的转换过程里的不可承受之痛。和谷为着明年能否再听到烙在心底里的黄牛悠长的“哞”叫声,也只能徒叹“孤独和无援”。
有几篇写人的散文,读来令人忧伤百结。那位尚未成年的堂妹,在绝望无助里的平静,读来让我惊心动魄,让我如此逼真地看到一个冰清玉洁般的精灵,却透着凄美,萦绕在心间。《风中的小辫》里的“小辫”,是作家自己在乡村订婚六年的未婚妻,那种浓郁的乡风习俗笼罩下的少男少女的神秘,闭塞心态里的娇羞,初萌的爱情里的纯净,把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最神秘的初恋形态逼真地展示出来,由此可以领略一个时代文明的征象,解读一个时代的人的心理结构的标志性密码,感知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基本形态和脉象。我顿生感慨,这样写人的散文,就体验到的深刻和真切,就艺术的生动和逼真,给我阅读的可靠和可信的踏实,以及由此产生的强烈的冲击,远远超出了以各色艺术标志掩饰着空泛体验的小说。
这效果得益于作家的思想。我由衷感觉到和谷思想的力度和深沉。他对生活体验的质量,对生活景象穿透达到的层面,绝然峭拔于常见的某些衣锦还乡者矫情娇气的吟诵,更迥然区别于那些猎奇者故作惊讶的妄议。思想还决定着作家感受生活体验生活的敏锐性,昔日窑院的落寞,得不到回应着的哞叫着的牛的孤情,被颠覆的果园主人无言的愤怒,风中那根小辫在黄尘里的无助……和谷神经的敏锐敏感和体验体察入微之准确,令我感动又钦佩。思想也影响作家的情感倾向和投向,和谷尤为明显,他接触的父老乡亲和同辈男女,已经不是表层的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交融,而且自然到几乎不见一丝隔膜。我看到一个思想家的和谷。
更见出和谷独特的体验里思想力度的作品,当数他写现代都市生活的一批散文和随笔。《远行人独语》是一颗咀嚼不尽的橄榄。很少能读到如此深刻而又真实的内心冲突的文章。这是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精神剖白。整篇文章都激荡着一种复杂情感,一种独有的感受和独自的体验。这情感之波气象万千,左冲右突,我却很难体会酣畅淋漓,在于那一波一波翻涌的笔浪里,挟裹着“悲烈和壮观”以及“艰窘苍凉”。这是很难产生很难自我把握更难得脱俗的叙述。多少人闯荡南方乃至欧美的现代都市,有成功者也不乏落魄者,其中不少人写下了各自的感受和体验,形形色色,或长篇巨制或点滴笔记,而和谷的这篇三两千字的短文,却是无可企及无可掩遮的上乘佳作。我想到杜甫的一首诗。安禄山制造的长安之乱,诗家文人写下多少感时伤世的诗文,只有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到至深至痛处。显然不单是艺术形式写作方法乃至采词遣字的因素,更关键更致命的是思想影响下的独到而深刻的体验。
这里就显示出差别来。一种深刻深厚的思想,决定着和谷由表象的生活体验,进入更为自由的生命体验的写作状态,与那些耍着尿泥而且自鸣得意的小调皮小情调小把戏类的东西,就划开截然不同的品相了,就显出某种大家气象来。我以为不单纯依赖天才,而是思想力量把天赋之才张扬到令我惊羡的艺术创造。
我同时感受到诗性的和谷。
好的散文本身就无异于诗。在和谷的还乡见闻散文里,在他抒写急骤蜕变着的当代都市生活的随笔杂感里,我都感受到一种诗性,诗的情怀,诗的情思,诗的张扬和诗的含蓄,差异仅仅在文字叙写的色调里。表述对当代城市复杂感受的诗性,呈现为激烈喷吐的情状;面对昔日记忆的乡村,却是忧惋不尽的拙朴无饰,然而其内核里弥漫着的还是诗性。一种区别于任何诗人作家的和谷的诗性,即独秉的诗性气质和诗家道德。仅以其记游类散文看,这种诗的襟怀似乎更为率性。无论是写惊涛骇浪里的黄河的木船,无论是明媚清丽的长安秋色,抑或是在历史上落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的鸿门,其精彩的描述,逼真的映景,精确的点染,还有随心着意的情绪性渲染,就自自然然形成独有的诗性了。常见的此类散文,最难脱俗的是笔墨缠绕于来去的过程,或是粘滞于过程中的小零碎。和谷的每一篇开笔都是一种气象,直接入景,一笔一景,气象万千。《黄河古渡》起手便是“莽原上艳阳朗照,幽谷里秋风萧瑟。山壑沟峁之势,渐渐趋于叶脉的形状。临近叶柄处,显得峻峭起来,有一种古铜的色调……”这种文字里蕴涵的气势和气象,真有“抚四海于一瞬”的博大豁朗,又有细微生动为叶脉的精妙。未见黄河古渡里的木船,读者的我已经沉浸到群山拥挤的壮观气韵中了。
诗性大约不是学而得之的,不然为何在某些诗歌里竟然感觉不到诗人的诗性,更何况散文等类。诗性应该是一种气质一种境界一种追求所熏陶出来的心理气象,看去无形无状不可捉摸,却于一词一句间无处不见。
和谷散文阅读里的语言感觉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异。这种语言色彩语言质感和语言结构形态的差异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只手握着的钢笔所书写。譬如:“你已开始投入类似吃蛇般的崭新的生命体验”。“你在拯救自己心灵的行动中咬响夏日生鲜的麦粒”。“你感到正午炽热的阳光如同老家人说的白雨倾泻在尖顶帽与花伞上,大雷雨则把天空变成海洋一样酣畅淋漓而回肠荡气以至磅礴浩然”。“你得经历失落惶惑和被疏远的时节……然后再换一种压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撷果实”。这是作为远行人和谷在繁华而又喧嚣的都市里的叙述方式,且不说我对其内蕴的复杂感受。再譬如:“它易燃,又耐火,洁净顺溜不扎手”。“谁知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铧”。“她望着我,我不认识她,我端直走过去。不对!我的心怦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经的小辫吗?”这是作为老大还乡的作家和谷触景生情时的叙述方式,同样且不论其中一种复杂苦涩的感受。我之所以摘抄这些句子,就是想探讨一个纯属写作的问题,即制约或决定作家语言形态的关键是什么东西?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一句精辟精到的论述,“既随物以婉转,亦于心而徘徊。”这两句话十二个字,把用一切文体写作的作家的创作本相都说清道白了。暂且避开这句概论的主旨,仅就语言而言,也是精微难违的。作家的语言以怎样的形态“婉转”起来,得“随物”而选择到最恰当最贴切最应手的表述方式;还有“心之徘徊”,可否理解为作家的思想、精神、气质对“物”所产生的体验和感受,决定一种特殊到别无替代的最适宜展示“徘徊”内质的语言方式?这样看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物”,只用一种语言形态语言结构来写作,而且自鸣洋洋为语言“风格”,是不可思议的。即如鲁迅,“既随”祥林嫂和阿Q和孔乙己等不同对象的“物”,“婉转”和“徘徊”出来多大反差的语言形态,已属阅读常识,且不说面对不同对象所使用的两极式冷暖语言的杂文。
这样,我就看到和谷语言炉火纯青般的成熟季节,既有汪洋一样恣肆林涛一样呼啸长河一样奔涌的抒发,又有简朴纯净到几乎不见长句几乎不用一个修饰形容词汇的素描。让我看到“随物”的对象差异所“婉转”出来的语言姿态和色彩,更看到这一颗独有的“心”所“徘徊”出来的灵魂世界的这一面和那一面的颤音。语言当是一个作家最显明最具标志性的个性表征。
我限于精力,更拘于能力,仅只说到和谷的散文阅读感受。和谷是一位多种体裁写作的作家,而且都有不俗的建树。他写诗歌写小说写影视剧本,也写过曾获全国大奖的长篇报告文学及电视连续剧《铁市长》,曾经产生过广泛的轰动性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圈子,也超出了纯粹的文学鉴赏和评价的范围,在普通读者心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提到这篇报告文学和以此改编的电视剧,在陕西虽不敢说是无人不晓,拥有广泛的读者和观众却是客观的事实。然而作者和编剧和谷,却在文学圈外少有人知。这里就应了一句俗话,爱哭的娃多吃奶。当今文坛,谁都看见会炒作的人易出名,他炒自炒伙炒用钱买炒,都在一时一地炒出热名来,已经屡见不鲜。和谷依然故我,从上世纪70年代写作到今天,从西安写到海南再回归西安,除了做必做的公务和家务,就是写作,悄悄默默地写作着,几乎不见张扬和张罗,与任何形式的炒作不沾。我在西安这地方几十年,虽然与和谷过从不密,甚至可以称作稀少往来,然而关于他在文坛的姿态,还是清楚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语,基本准确。
这首先是一种修养、品行和道德的自我恪守;这又是对自己所钟爱的文学创作的理解,相信作家以作品存活这样古今中外难改的法则,因而对自己从事的创造性劳动的神圣和尊重;这更是一种自信,对世界万象通达理解下的自信;对自我创造活力的自信,才能几十年保持这种沉静的姿态。
2005.10.5 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