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本月十六日《今晚报》雷抒雁《口味》一文,妙趣横生,颇多兴致。抒雁是陕西关中泾阳县人,和我算是乡党,文中涉及关中乡俗风情,让我回味品咂不尽,尤其是对饮食习惯的普遍性口味的描写,既可看到这位乡党离乡大半生乡思萦怀的依依之情,更可感知他人生沧桑之后的睿智和达观,一种清朗的生命境界。
《口味》也勾起我诸多的生活记忆。得从文中引用的宋人沈括《梦溪笔谈》里开关中人玩笑的一则笑话说起。沈括说他在陕西做官时,听到秦州人收到一只干死的螃蟹,对其形状很恐惧,以为是怪物,便把它挂在门首,作为驱鬼避邪降灾之物。之所以会闹出这等笑话,让沈括做随笔记入名作《梦溪笔谈》,在于起首一句的“关中无螃蟹”的概论。这是这则笑话得以传播的基础。然而这个基础在我的经验里却是值得辩证的。
我生在灞河边上,村庄离河岸不过二里地,未进学堂先在河滩学会割草拾柴,也在河水里耍水,逮鱼捉鳖是小孩子无师自通的耍活儿,未识字前就认识螃蟹黄鳝蚂蟥等水生物了。那时候灞河的常年水量比现在大,河边杨柳列岸,野草野花里藏匿着兔子野鸡,大片大片的芦苇地里,从早到晚都响着一种土灰色的鸟儿咶咶咶的鸣叫。沿着河岸,有大片的稻田,每到溽热三伏,男人女人挽着裤管在稻田里拔草,常常会在踩住一条黄鳝或被蚂蟥叮咬时发出一声尖叫,随之顺手从脚下抽出黄鳝甩到干滩上来,有时候就甩过来一只硬壳子螃蟹,小孩子们就用树棍儿挑着玩儿。灞河出山直到汇入渭河的百十余里流程中,两岸的湿地水田里滋养着的水生物不仅有螃蟹,无鳞的大嘴鲇鱼和长着两根硬如钢针的牙齿的刺鱼,还有鲫鱼鲤鱼,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生物,不知繁衍了多少万年,从未绝种,螃蟹算什么稀罕。
有一个生活印记在我心中至今不泯。那是我读高中时,正遇着“三年困难”物质极度贫乏时期,学生吃不饱,老师也毫不例外地忍饥挨饿。学生饿得受不住时,还可以相互之间悄悄说几句俏皮话;老师为人师表,饿着肚子就硬扛着,还要给学生做思想政治工作。我看到的第一个因饥饿而患上浮肿病的人,是我的班主任兼数学程老师。他刚刚从陕西师范大学毕业,1米80以上的大个头儿,家在关中西府的一个山区县,把粮票省下接济更艰难的家室儿女,自己便先浮肿了。我看见第二个浮肿起来的老师已忘记了姓名,那浮肿的脸上的灰黄色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没有给我带课,他的办公兼宿舍的一间屋子和我教室的门斜对着,下课出门就能看见他和妻子孩子。那男孩子大约六七岁,常常蹲在窗台下的小火炉边,专心致志地焙烤着一只只小螃蟹。我就读的中学就在古人折柳送别的古灞桥桥头的河堤下,学校一面临着灞河,三面都是稻田和茭白地,自流水渠在宿舍后窗下和操场之间日夜流淌。这男孩的父母都是南方人,自小就承袭着南方人喜食水鲜的习性,自个到学校周围的稻田水渠里捉鱼抓蟹,自己洗涮开膛,在父母做饭的小火炉上烘烤焙熟,坐在小凳上吃那些变得黄灿灿的小鱼小蟹。我曾好奇地走到小男孩跟前,看他神情专注地剥着蟹壳蟹爪,津津有味地嚼着,颇为惊讶和好奇。这是我平生里见到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个在全民大饥饿年月里自我救助的南方男孩。他的父亲我的老师浮肿了,他却未见浮肿征象,许是得了小鱼小螃蟹的营养滋润。
其实,何止灞河流域有鱼蟹。自古有八水绕长安的美妙景致,灞河只是绕着长安的八条河流之一支,其余七条河流流经的关中平原,两岸的景致大同小异,笔直的白杨和婆娑的柳林,夏天的小麦和秋日的包谷,更兼着沿河两岸的水稻,是延续了三千多年的丰美的农耕图画。紧临长安的户县曾经长期生产一种进贡朝廷的上好大米,无尽的荷塘莲藕也是名传四方,鱼类螃蟹自在其中。柳青在《创业史》里描写的如诗一般的终南山下的水乡画面,可惜忘记了给螃蟹一笔文字。渭河自甘肃天水过来进入陕西宝鸡,一路浩荡横穿关中,出潼关汇入黄河进入山西,这关中平原也别称渭河平原,又称八百里秦川,有大小十三个封建王朝在这儿立都,姑且不说。渭河自西向东贯通关中,沿河两岸多种稻米莲藕,杂鱼草虾黄鳝和鳖,还有螃蟹,都得水而生生不息。再推到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的半坡遗址,也是在绕着长安的浐河的东岸,那儿出土的早期先民绘制的人面鱼纹陶画,成为人类始祖最早的艺术品的标志性杰作,浐河岸边断然也缺失不了螃蟹。
沈括的这则随笔所记述的笑话,是“闻秦州人家收一干蟹”而演绎出来的。是“闻”而不是沈括亲眼所看到。“闻”是听到,是听到的传说笑话。既是传闻传说的笑话,姑且甚至完全不必当真,只当它是笑话罢了。我又想起我生活的河边人给缺水的旱原上人编的笑话,说原上人为节省用水,每天早晨起来,夫妻面对面吐唾沫洗脸,晚辈的兄弟和姊妹皆仿效之。谁会相信它?如若沈括“闻”得,《梦溪笔谈》又多一则随笔了。然而,不能当做笑话则不究其真的是,沈括起首一句便断定“关中无螃蟹”。他还说“元丰中,予在陕西”。可见他在陕西做官时,大约很少下乡视察和访贫问苦,犯了点“官僚主义”,竟闹出“关中无螃蟹”这样的笑话。想说关中人笑话的大学问家沈括,自己倒闹出孤陋寡闻的笑话,倒是颇有教益的一则笔谈。
2006郾11郾23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