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就摆在奶的草屋后,枪声炮声从早上响起就再没有住过点儿,硝烟遮天蔽日。
乡亲们都躲出去了,没走的也许只剩下了奶。枪炮响了一整天,奶在佛龛前跪了一整天。
傍晚枪声开始稀落,然后渐渐停了。奶长长松了口气,心却依然高高提着。她心神不定地不时到门口了了望望,外面是漆黑无边的夜,什么也看不到。
奶点起了油灯。
夜深了,奶的草屋仍然亮着一窗昏黄的光。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奶那一窗灯光猛然一颤。房门打开,就着灯光,出现在奶面前的是一个刚刚走出硝烟的年轻人,他的手中还提着一只步枪。
他的军装已分不出本来颜色,他的脸上也已分不清本来面目,但是没等他唤出一声娘,奶早已一把把他拉进了屋。唤声柱子,娘刚把柱子搂进怀里,又赶忙把他拉到灯跟前,看了又摸,柱子身上的斑斑血迹让奶触目惊心。
“娘我没事,就是惦记娘,娘我饿坏了,天亮前我得去赶队伍……”
奶连声应着,忙不迭去刷锅做饭。出去抱柴时,奶差点给什么绊倒了。
刚刚躺下的柱子忽地坐起,同时抄起了枪。还没等柱子出去接奶,奶已搀着一个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一个和柱子一样刚刚走出硝烟的年轻人。在奶眼里两个孩子是一个样子,都叫她心里说不出的痛,但柱子还是一眼辨出了那身破烂军装和自己的不一样。
柱子敏捷地举起了枪,几乎同时,对方的枪也已指向了柱子。
刚刚停歇的枪声马上又要响起。
“你们干什么?”平时见枪就哆嗦的奶一下子挡住了两只枪口,“还没打够么?还嫌死的人少么?”
僵持片刻,两只枪慢慢低下了头。
“把枪都扔到外面去!想吃饭就把枪丢掉!柱子,你先扔!”
“娘,我,他……”柱子不情愿。
“要还是我儿子,就把枪扔了!”奶从未有过的严厉。
那个年轻人先把枪丢了出去,然后是柱子。
“你们都给我好好歇着吧,饭熟了我唤你们!”奶说着开始生火。
水开了,水气轻柔地把奶围拢。在火光的映衬中,奶如一位人间的佛,草屋里弥漫着她的慈祥。
饭熟了,米香飘得很远很远。轻轻地抚去鬓边的草叶,奶悄悄走进里屋。见两个孩子都睡得正香,奶不忍惊动,就去从箱子里找出一身珍藏的旧衣裤,这是柱子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奶把褂子放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又把裤子放到了柱子床头。
鸡叫了,尽管万分不忍不愿,奶还是不得不唤醒两个孩子,因为她不知道天亮以后,这里会有哪边的队伍开过来。
“洗洗脸,换上衣服再吃饭!”
两个年轻人都很听话,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当过兵打过仗,好像吃过饭后他们就要跟奶去割麦收谷,好像他们一直就是这间草屋里的一对好兄弟。
一见洗过脸的两个孩子,奶立时呆住了——这两个孩子咋长得那么像哦——脸庞个头,还有眼神都一样。
两个年轻人也在惊讶地打量对方,眼神中已找不到敌意。
奶两手颤抖着,拉起了那个小伙子的右手。
然后奶又拉起了柱子的左手。
两个人的两只手的中指都没有指甲!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看,然后一起看奶。
“你们——你们是一对亲兄弟啊!”半晌,奶终于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这句话。
那年月孩子有个病灾就要命,奶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就按旧俗忍痛咬去了他们中指的指甲——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后来逃荒又遇战乱,柱子爹中流弹受了重伤,儿子也丢了一个……没想到今天不但柱子回来了,丢失的儿子竟然也意外地回来了……
哽咽着唤声娘,兄弟俩双双跪倒在奶的膝前。
端着金黄的小米饭,吃着这顿团圆饭,母子三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晨曦微现,兄弟两个不得不站了起来。
“能不走了么?”奶问得很无奈。
“娘,打完仗,我们就回来孝敬你!”
“能不打了么?”
兄弟低下头,他们回答不了奶的话,他们只是使劲抱抱娘亲,然后转身走出了奶的草屋。
出了草屋,兄弟两个互相深深地看一眼,又回头深深看一样草屋看一眼娘,然后双双拿起了枪,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老天爷有眼,好好地把两个儿子送回来!老天爷又有眼无珠,硬叫亲兄弟两个刀兵相对。奶抹把泪眼,亮起嗓子向南向北喊起来:
“儿呀,千打万打,别忘了你们一辈子都是亲兄弟啊!儿呀,小米娘多多留着呢,娘等着你们早点回家吃团圆饭啊……”
在奶的声声呼唤中,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