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对我们说:咱们要买一对镜子。
那时的娘很年轻很美丽。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总觉得这句歌唱的是年轻的娘,但我认识娘的时候,她已经剪掉了辫子,为了不耽误干活。娘也没有美丽的衣裳,因为没钱。
但是娘渴望有一对镜子。
娘嫁到我们黄家时有两块镜子,圆的,比烧饼略大,放在躺柜上的小匣子上,姥姥家陪送的。后来,一块儿镜子被大哥摔成三半儿,又被娘用布条儿粘好,对付着用,另一个让二哥打个粉碎,根本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那时一个工值最高一毛八,干一年扣除口粮款后总要欠队里一些钱,社员们平常的油盐几乎全要从几只母鸡肚里抠。我家的日子相比富余一些,爹教学,除了挣工分每月还有两块三角钱的补助。
娘说:多会儿咱该买对镜子。
爹说:等有富余钱的时候吧。
后来娘又说:多会儿咱要买对镜子。
爹说:往后吧。
后来娘还说:咱得买对镜子。
爹不言语。
小姨出嫁,请爹娘去送亲。爹不知跟谁借到四块钱,让娘到供销社扯块花布做件袄,别让娘家人看不起。娘拿了钱去了供销社,回来没买回花布却抱回一对大镜子。
那次,我头回见爹跟娘生了那么大的气。
娘说:我情愿不穿衣裳也要这对镜子!
回娘家送亲穿不上新衣,丢的是爹的脸。最终爹还是抱走了镜子。娘气得哭了起来。
娘说:我还要买一对镜子。
娘说的不是赌气话。每当在山坡地干活时,趁着别人歇着的空儿,她就到山上刨几棵草药,回来晾晒干了,积少成多,到老秋卖给供销社,当真就又抱回了一对镜子。
可是镜子还没等挂起来,大爷就来了。大爷就是爹的大哥,奶的大儿子,奶跟着大爷大娘过。大爷说奶又犯病了,没钱买药。爹就去借钱。
空着手回来的爹进屋不见了那两块镜子,却接着了娘递给他的钱。
快过年了,爹买回了几张年画。贴画时,娘让爹把最醒目的地方留下来,她要挂镜子。
爹说:咱这穷日子矮屋,都不配挂镜子。
娘说:为的是这穷日子矮屋我才要挂镜子——有了镜子,穷日子矮房心里也觉着亮堂!
开春化冻后,娘就又开始刨药,依然是趁着干活歇气的空儿。可这回刨了没几天,就被驻队的工作组干部抓了资本主义典型,不光没收了那把草根,而且在生产队会上点名批评,不是为给当老师的爹留点面子,还要叫娘做检查。
那晚我睡醒一觉,睁眼却见一个人还独坐在暗夜里。我问娘咋不睡觉,娘说,她心里憋得慌。我就爬起来,陪娘望着窗上的那块玻璃。那是我们的草屋里最大的一块玻璃,二尺见方,镶在窗子当间儿,平时总是被娘擦得光光净净,干净得有时让我担心那物体当不住外面的蜂儿蝶儿。
可是今夜外面阴着天,小玻璃窗也被夜色浸染得黑茫茫的,连一颗星也找不到。
我忽地有些怕,紧紧扎在娘的怀里。
我问娘:要是咱屋里挂满镜子,天还会这样黑么?
娘说……
从此以后,娘再没提起镜子。但是夜晚做针线时,娘却常常望了我们灰黑的土墙出神。
邻居婶说供销社又来了镜子,那么大,那么亮,让娘去瞧瞧。娘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摇摇头。
可是听说供销社的大镜子只剩了一块,娘却稳不住神儿了,一连往供销社跑了好几趟。
那天晌午吃了饭,趁着上工的哨子还没响,娘从箱子底找出一个小包袱,从包袱的底下又找出一个小红布包。一层层打开红布包,里面现出一黑一白两样东西。
那是娘最贵重的珍宝,也是娘仅有的珍宝。
白的是一对银手镯,那是姥姥送给娘的陪嫁。黑的是两条辫子,那是娘亲手从娘头上剪下的。手镯已经很老很细,辫子却还很黑很亮很青春。
娘捧起那两条长辫子,珍爱地看着,脸上泛起往昔的风采。
那时我是头回见到那两条辫子,就问娘这是谁的。娘叫我猜,我想想,说是姥姥的,娘笑说:傻孩子,这是娘的!
我问:娘也有辫子?
娘说:娘本来就有辫子。
我想象着辫子长在头上时娘的模样,我知道那一定很好看。只是我不明白,问娘为啥不要辫子了。娘说:要,赶明儿头发养长了娘还梳辫子。说着娘把辫子在手中掂量了半天,又一层层包好放回包袱。可是一会儿,娘又把辫子捧出来。
终于,娘怀揣两条辫子出去了。
回来时,娘手里没了辫子,却又一次抱回了一块镜子——娘想要一对镜子,可娘的两条辫子只值一块镜子的钱。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大镜子,不光照人,上边还有朵一年四季开不败的花。
虽然只是挂上了一块镜子,可我们的小屋却豁亮了不少,我们的生活也像亮堂了许多——还有我们的心房。
在那艰难的日子里,那块来之不易的镜子总是被娘掸得一尘不染,擦得明光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