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在土炕上,和她合作多年的针线笸箩就在身边。鬓发染着拂不落的霜雪,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就着窗外秋日的阳光,母亲开始认认真真地为在外地打工的小三儿缝棉衣。
小三先在县城打工,然后又去了南方。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日夜惦记着数千里之外的儿子。那时村里还没有电话,更不要说手机了,母亲就总是追着哥哥姐姐给小三写信。而小三寄回的每封信母亲都要珍藏起来,来了认字的人就要叫人家给念一遍,到后来人家年错了母亲还会纠正,因为听的遍数多了,她已经把信都给背下来了。
转眼到了秋天,母亲早早地为小三准备棉衣了。虽然小三写信告诉过母亲,南方比北方老家暖和多了,一件毛衣足可御寒了,可是母亲不依,她说冬天不穿棉衣哪成,着了凉如何得了,落下关节炎什么的可是要一辈子受罪的。
于是母亲早早地为小三缝制棉衣。
直直酸软的腰,伸伸麻木的腿,母亲继续穿针引线。一针一针,一线一线,把思念、关切、慈爱还有不尽的叮咛嘱托和找秋日的阳光一起,细细密密地缝进棉衣。母亲缝啊缝,母亲缝啊缝,母亲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母亲喘口气,刚刚咬断线,忽听外面孙女的哭叫。她慌忙下地,趿拉上鞋叫着花花跑出去……
哄好了孙女后,母亲就又开始忙活着把刚刚做好的棉衣叠好包裹好,把包裹缝结实了,这才出去唤回姐姐写上小三的临时地址。
当天母亲就打发哥哥去镇上把棉衣邮寄给她的三儿,同时发出的还有姐姐代她写就的一封信,信里再三嘱咐小三早点儿把棉衣穿上。
傍晚哥哥回来,向母亲汇报说,给三儿的棉衣已经寄走了。母亲应该放心了,可是母亲就是放心不下,夜里躺在炕上睡不着:也不知棉衣几天能邮寄到儿子手里,几时能穿上,不会给邮丢了吧……寻思得正在没边没沿,母亲突然就想起一件大事来。她赶忙披衣起来,点上油灯(那时村里还没有电),戴上花镜,端来针线小笸箩,细数两遍——当真少了一根针。母亲又端灯在炕上地下细细找了几遍,没有!
母亲有些慌。母亲稳稳神,坐下来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根针的下落。母亲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变了脸色,在地上转起磨磨来。边转边骂自己老糊涂。
那夜,母亲翻来覆去,一宿也没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睡得正香的哥哥便被母亲唤醒了。母亲犯了大错般先检讨自己糊涂,硬把一根针落在了三儿的棉衣里,她要哥哥赶紧去镇上邮局要回那个包裹,赶紧把针找出来,万一寄过去叫三儿穿上扎着了那可怎么好。哥哥说包裹兴许已经寄走了,母亲说哪有那么快。哥哥说三儿兴许会自个发现的。母亲连连摇头,急着说你们哪个那么细心过,她说你要是忙我就自己去,说着母亲就要走。哥哥没办法,只好隔下手里的活计,又去了镇上。
哥哥回来告诉母亲,给三儿的棉衣真的已经邮走了。母亲更悔更急,不知怎么好了。哥哥安慰母亲,说写封信告诉三儿找找那根针不就得了,母亲忙问包裹和信哪个先到。老二说棉衣邮寄在先怕是得先到,母亲又不放心了。这是嫂子过来了,说拍电报要快得多。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一时也隔放不下地追着哥哥快点再去镇上拍电报。可是哥哥刚要推车子,母亲又心疼了,说你跑累了,叫你妹子去吧。哥哥说她去你也不放心,还是我去吧。
目送哥哥走没了影儿,母亲这才唠唠叨叨自责着人老了没用了慢慢走回房去。
夜已很深了,小村早已打起了香甜的鼾声,可是母亲的小窗却还睁着昏花慈祥的眼——尽管电报已经拍走了,可母亲还是放心不下,怕电报丢了,怕小三接不到。
快半夜了,母亲叹口气,抬手去拔发髻上的银簪,忽觉脸颊一阵刺痛,摸摸,有血。母亲就着灯光细找,原来袖口处别着那根针!
总算找到了,原来孙女一哭,母亲一急,把针别在袖口上跑出去,回来时忙着缝包裹一时就忘记了这根针……
拿着那根针,母亲无限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划破的脸也不觉得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