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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想说爱你不容易

岁月无限,潮汐有信。

乔梦桥万万没有想到,刻骨思念、多年寻访的大弟念桥,竟以一种让人心碎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曾经渴望过,有朝一日找回大弟,一来可让母亲的痛苦得到消解,二来兄弟从此可以合力同心,携手实现祖辈海上造桥的梦想。可是,现在等到的却是儿子对母亲的愤懑,弟弟对兄长的恶怒和拳头。倘若自己没被指定为大桥工程建设先锋示范作业队副队长兼班长一职,真想腾出时间去追寻他,坐下来好好教训一顿,给他说叨说叨家史,诉诉父母兄弟对他牵肠挂肚的思念和寻找。

然而,乔梦桥最感心酸和要掉泪的事,倒不是自己对大弟苦难经历的切肤之痛和满腔歉疚,因为这件事他已在电话里委托了盼桥,盼桥通过念桥的那几个“徒弟”,知道他当晚离开了大桥工地,奔赴安徽去了。乔梦桥为大弟懂得感恩而高兴,当即叫盼盼电汇了13000元款子到倪老爹家,还寄了足有10页之多的“长兄陈情家书”,并详细写明了自己老家地址以及母亲为失子之痛的悲情。

现在,秋汛己至,东南沿海的台风像一群咬尾巴的带鱼,一个紧接着一个地袭来。在世界走向数码时代,一切行为都奔向简约的时候,台风预报却偏偏忽略编号了,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弄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什么“麦莎”、“杜鹃”,“伊布都”、“科罗旺”,弄得人稀里糊涂。上次台风绕道走了,今天气象预报强台风又要来了。说这是热带气旋形成的,晚上将会增至10级以上,杭州湾全线停航。按规定,风大是不允许施工的,正像酒后不准驾车一样,但工人们的眼里,风大正好送爽纳凉呢!如果什么亊都照章办理,那就什么也干不了,何况台风预报也只是个预测而已,并不一定成为事实。

时值午间,天空灰蒙蒙的,白壳酒盅大的雨滴,打在头盔和雨衣上咚咚有声,两耳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风在慢慢加大,雨在阵阵加密,造桥人无视大自然变幻,仍然系着安全带进行海上作业。

黄广天嘴巴里咀嚼着最后一口饭,带着二班18名员工,快速接替了乔梦桥的一班工友。他们昨晚十二点钟上班进行钢栈桥搭建作业,现在是该吃饭、睡觉的时间了。

乔梦桥在与他 “立功竞赛” 的对手黄广天交接班中,黄广天的对讲机突然响起,他听到了近乎残酷而心酸的对话。

在毫无隐私和秘密可言的对讲机里,黄广天十一岁女儿又尖又高地责备着:“爸!你干什么呢!为什么老不上岸来看看我们?”

黄广天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知道怎样来回答稚嫩女儿的严厉训教:“我……我……”

“妈说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呀?”女儿又添加了一句。

“这……”人高马大的黄广天被呛住了。

“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女儿又大声责问着。

黄广天默然无言。

此间,对讲机里传来了他妻子不咸不淡的声音:“广天,过去女儿总像候鸟一样,每年寒暑假到你工地能看到你,现在你造跨海大桥却连见个面都这样难吗?女儿趁着暑假,坐了两天一夜的汽车来看爸爸,在招待所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新学期眼看就到了。我告诉你,我们回家的汽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就走,你就在海上好好呆着吧!干你的广阔天地吧!你永远不要回家去……”妻子凄楚、婉委的责备声里,满含着不便言语的幽怨。

领导上曾经两次安排黄广天上岸去会妻儿,但总因重任在肩,没能成行,现在妻子不痛不痒的气话,简直像针砭一样刺他心田。

黄广天捏着对讲机,一屁股坐倒在淌水的钢板上,长时间望着漫天肆虐的风雨和依然用心操作着的工友们……

狂风暴雨中,海浪呼啸,一座座打桩机巍然屹立,高频自控振动锤发出目空一切的“哐哐”声,巨大的龙门吊稳妥地保障着钢护筒的垂直度,圆台子一样粗大的钢管筒威武地在向海底挺进……

乌云飞卷,大海雄奇,浊浪狂涛在机声中颤抖,远处的王盘岛早已潜形。

二班的勇士虽然刚上班,但立即遍体淌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此时此刻,唯独大海才感知世上什么叫艰辛,什么叫坚韧,什么叫坚强。

乔梦桥听着黄班长和家人的这番对话,看着他发愣的神态,一股恻隐之情在胸中回旋……

突然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破天荒做出了违反工程“铁律”的惊人决定,决然地说:“黄班长,你走吧!我给你顶班。”

他伸出被雨水泡得又皱又白又凉的大手,重重地推了把黄广天的肩膀。

一股暖流、一道蛮力,传遍了黄广天的全身。

他看着乔梦桥,黑脸膛上的大眼睛闪着泪光……

乔梦桥摘下挂在屁股后面的对讲机,说:“换!老婆、女儿明天就走了,你今天不上岸,娘俩就白来了。我替你干12小时!”

“大乔,这……”黄广天的话语里带着感激的哭音。

他知道大桥工地上的管理细致入微,做如此的“小动作”,是要承担大风险的。一旦被领导发觉,受处分、扣奖金不说,连原有的荣誉称号也会被“敲掉”。何况乔梦桥是先锋示范作业队的副队长,负有逃不掉的责任。

“老兄,别犹豫了!黎总工去了北岸指挥部,郝书记也开会去了,你离开一夜,对谁都不要说。”乔梦桥说着将自己的对讲机放到黄广天手掌上,随手抽来了对方的对讲机。

黄广天忧心忡忡,说:“万一工程出情况,这种违规,对你的声誉不是闹着玩的。”

乔梦桥似乎豁出去了:“声誉,它比人心、人性更重要吗?”

他深知自己的工友不光是一群穿行在钢筋混凝土之间的硬汉,他们同样有怜香惜玉的情调,不过遇事先替公家、替他人着想罢了,于是说:“别担心我,出不了差错的。回去先理发、洗澡,别让人说我们桥工邋里邋遢,缺乏浪漫,。”

“这事儿……我想想……”黄广天心想见妻儿、又怕害了别人,犹豫不决。

“嗨!即使我受警告、扣奖金也值。我不后悔的,走你的吧!” 乔梦桥撵着黄广天,“交通船马上又要过来了。”

黄广天静思一会,终于伸出了他的大手掌,信任地说:“当然,有你带着班,我一百个放心!”

两双被雨水泡成麻皮豆一样的手,紧紧地握着。

然而黄广天转身之时,又迟疑了。

“又什么事了?”乔梦桥紧问。

黄广天不好意思地说:“我……偷偷摸摸去会老婆,不那么正大光明吧?”

“老兄,你这人呀!”乔梦桥捶了黄广天一拳,鼓动说,“啥叫偷偷摸摸?你不是去‘偷腥’,去找‘小三’,去拈花惹草。你是去会自己的老婆,这能叫偷偷摸摸吗?这叫铁骨柔肠!大大方方去吧,别磨蹭了。”

黄广天点头欲走,又突然踌躇,说:“哎!你才交班,又马上接班,饭还没有吃过呢!”

乔梦桥:“这你就别管了。”

黄广天“这不行,哪有饿着肚子替人顶班的。”

“我还有剩饭呢!快走吧!”他推了黄广天一把。

黄广天挠着头皮,不无担心地问:“万一监理员、安监员问我起来呢?”

乔梦桥:“哎呀,你还蘑菇什么呀!我说你去‘方便’了,不就行了。快点走吧走吧!”

黄广天环顾了一下他的18名桥工和运转中的一台台机械,觉得他们与它们在风雨中已经浑然一体了,像组合雕塑一样的融洽、安稳,于是点点头,向着栈桥上的铁皮房跑去……

乔梦桥看着隐没在风雨中的战友,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风,实在太猛了,人站在平台上似有飘飘欲飞的升腾感。

安监员舒国贝声嘶力竭地从对讲机中传来建议:“黄班长,赶快停止作业!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乔梦桥立即顺势说:“明白了!”

安监员从对讲机里发出质疑:“乔教头,这对讲机……黄头呢?”

乔梦桥正想回答时,却发现黄广天头戴安全帽,身穿雨衣,又飞快地向他奔来。

“还有什么事?对讲机里说说就可以了。”乔梦桥惊问。

黄广天掏出乔梦桥的那架对讲机:“换!”

乔梦桥诧异:“坏了吗?”

“我不走了。”

“啊呀!你老婆、女儿等着你呢!”

“算了!这一次,算她娘儿俩扑了空。我亏待她们了,到时候补吧!”

“这算啥话?牛郎织女,七夕节也要相会相会呢!”

“工程正在起跑线上,顾不上了。”

“我不是已经给你顶班了!你不相信我?”

“谁都信任你,我黄广天还能例外。”

“哪,究竟为什么?”

“不说算了。”

“顾忌我是你‘立功竞争’对手……”

“我不是小鸡肚肠。”

“不告诉,我真要多心了。”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有隐情?”

“没有。”

“没有,那怕什么呢?”

“我担心,你已经干了12小时,从昨夜到现在没合过眼皮,倘若再替我干12小时,怕你倒在钻台上,抢救都来不及。”黄广天的话近乎诙谐。

“你当我是粉做的还是泥捏的?平整进场大道那阵子,大型机械拉不进来,我三天三夜没睡觉,也没趴下。”

黄广天摇头:“我班十八个员工,他们老婆都不在身边,我当班长的搞特殊化,他们心里会怎么想。假如都向班长‘看齐’,我拿什么带班?”

乔梦桥沉吟了,想想也对,说:“还有理由吗?”

“还有质检员包新阳,他是我同乡,情况比我严重多了。”

“他什么情况?从没说起过。”

“他快40岁的人了,妻子38岁,结婚13年,长年在外造桥修路,老婆至今还没有怀上孩子,急坏两家老人。工会与人事处商量,让他老婆来工地,安排在建材仓库工作。可是,老包他管着我们先锋示范工程质量,白天黑夜都没法离开施工点。夫妻俩虽然同在大桥工地,却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海上,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梦,你说能怀上孩子吗?”

乔梦桥默然了,眺望着乌云弥漫的海天风雨。是呀!这就是造桥人的生存状态。他们都渇望有正常人的家庭生活,只不过让位给心中的目标了。

“你看,我不是比包新阳幸运多了。你这乔头,35岁了,还没碰过女人的,我比你又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黄广天此时显得很知足。

乔梦桥被触着了敏感神经,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换回了对讲机,说:“你自己不想上岸去,我是盲人点渔灯——白费一支蜡。”

他说完顶着风雨,向铁皮房走去。

钢桥上的三座铁皮房贴着大红的标语,“潮水击不退,台风刮不倒,冰雪压不住,风暴摧不垮。”

铁皮房全用链子固定着,每一座房底下装着轮子,可以随工程的进展,向栈桥的纵深移动,被工友们称为会走路的“行宫”。

从严格意义上讲,铁皮房纯粹是躲避风雨、遮挡烈日、歇脚打盹的凉亭式房子,很像搭在湿地里的一座座“蟹趴”舍。每座“行宫”内,都放着三张鹁鸽笼床铺,可容纳六个人,彪形大汉还得另作一番处置。

乔梦桥来到自己的铁皮房门口,他吃惊了。

班里的八、九个桥工,虽然吃过了送到作业点的蒸锅饭,但是却还赖在他的这间铁屋里,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靠着。桂林“小老板”鲁道夫也搂着他的那条爱犬“欢欢”,坐在门口等着他。

“怎么,还不睡觉去?”

众工友谁也没吭声。

“挤在我这里,想做罐头鱼吗?”乔梦桥边说边卸去头盔,脱了雨衣,“去去去,睡觉去!半夜里又要上班了。”

“班长,我们睡——不——着!”

众员工异口同声地说。

乔梦桥接过小工友递来的饭菜盒:“是不是想家了?”他说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对!想老婆了。”钢筋工杜强很坦率。

乔梦桥扑哧笑了,差点喷出饭来:“没出息!”

“哎!桥(乔)班长,你可别笑我们呀!我们成天的上班下班,睡觉吃饭,要么就听听你的板胡‘小翻’。在海上三四个月了,建桥工人不是寺庙和尚,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哪!”一个翘嘴唇员工抱怨说。

“对!我们好比测量组的标杆——晃来晃去总是光棍一条,不像你乔师傅有艳福,像钢护筒一样,让一群红颜知己围着打圈子。据小道消息,有名有姓的小女子起码有三个!”测量员李惠祥公开着“乔教头”的私密。

乔梦桥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他心里想,虽然无风不起浪,但海上无风也有三尺浪,保持沉默,模棱两可,进退都有个余地。

“这话是真的吗?”钢管桩浇铸员蒯坚,在倦怠中忽然竖起了两只招风耳,睁开了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的惺忪眼睛,怀疑地问。

“我哄你干啥,又没有钱好进账的。”测量员李惠祥对蒯坚的怀疑态度很是不满。

“桥(乔)头,这事哟,我就说你没公心!”蒯坚说。

乔梦桥诧异:“你们也说我自私?”

“饱汉不知饿汉饥哟!你一人霸着三、四个,就没考虑考虑把她们分给你的部下?”

大家调侃着摆出“围攻”的架势。

每每说及自己的个人婚姻,乔梦桥总是无以言对,赶紧转移话题是他的一贯战术。他放下饭碗,坐在工具箱上,说:“来来来,反正你们睡不着,花上半小时,各自说说睡不着觉的烦心事,提提要求。”

别看这些桥工刚才嘻嘻哈哈,真叫他们公开吐露心事的时候,却倒腼腆起来,畏畏缩缩地推着他人往后躲。

乔梦桥拿出了笔记本与圆珠笔,道:“谁的想法都得亮出来晒一晒,先讲后讲一个样,说不定我真能帮上忙呢!来,谁带头?”

他觉得自己虽不是党政领导干部,但大小也是支部委员兼党小组长,而且更是一线的作业班长,肩上有责任。

“我先讲。”打桩机操作手刘福民大大咧咧地开腔了,“我是江苏连云港人,祖辈都搞水上运输。我长年在船上操作打桩机,没喝过多少墨水。我结过三次婚,因为夫妻老不在一起,两个漂亮老婆都被偷腥的雄猫头给叼走了。去年春节来这里造跨海大桥,又忙得顾不上家,第三个更俊的老婆也拜拜了。现在心里空落落呀,拜托乔头与工友,你们有姐姐妹妹的,有剩下的,帮我要一个。等2008年造成大桥,我也40岁了,再不愿在打桩船上了,回家陪老婆去。”

乔梦桥问:“你的择偶要求呢?”

“三十左右,相貌丑丑,不善交流,老公无忧。”刘福民来了一段自编的顺口溜。

“对呀,老婆漂亮是个负担!”工友们全笑了。

“哎!你们笑什么笑?难道没听说诸葛亮的老婆,朱元璋的老婆都是丑婆娘吗?记住,‘娶个大脚黄脸婆,一生婚姻才牢固’。我伤就伤在堂客美貌像西施,常常送我绿帽子。”刘福民一脸认真说。

乔梦桥:“你讲完了?”

刘福民:“没有了!”

乔梦桥:“好!我记下了,帮你物色一个像孟姜女那样忠贞的女子。来!下一个。”

“我。”魁梧的东北延边大汉朴吉龙说,“我爷爷在抗美援朝时造过鸭绿江大桥。我父亲修过通往越南的韶关大桥。现在我来造世界头号的杭州湾跨海大桥。我家称得上‘建桥世家’吧!我很珍惜现在这个机会,可是同村的朝鲜族姑娘很扯淡,希望我回家承包土地,种植长白山人参发大财,不然这桩婚姻就要吹了。但是大桥基础工程搞了两年了,5474根桥桩还没打下去一根,我怎么可以半路尥蹶呢?我是铁了心了,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劝她到南方来结婚安家。慈溪这个地方好哇,四季分明,景色宜人,将来生个孩子,就是世界级大桥工人的子孙。可是我人生地不熟,又在大海上,求谁联系呢?烦心哪!睡不着觉。”

乔梦桥:“姑娘做什么的?”

朴吉龙:“幼儿师范毕业,孩儿王。”

“好!当地人很开明,欢迎各类人才。”乔梦桥马上想到了可叫玉秀帮忙,说,“我记下了,给你联系联系。来,谁再说?”

“我讲。”沉桩定位员孟超像在学校一样举手,说:“乔班长,我是舟山群岛金塘人,海洋学院锚泊专业,与筹建舟山连岛大桥工程的同乡同窗相爱三年,家里打算年底给我们办喜事,父母已经拣定了日子。现在未婚妻正在搞新房设计,每天给我来三次电话,要我调到连岛大桥的工程筹建处去,附带给新房设计出点子。我么,也很想回去,但是造世界第一的跨海大桥,机会难得,我又是搞桥桩定位的技术员,不但能在实践中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将来可以对孩子说:看!杭州湾跨海大桥的桥桩还是你老爸定的位呢!因此思想上很矛盾,睡不着觉。”

乔梦桥笑道:“小孟,你是胸口上挂糖罐子——甜透心了。新房设计图叫你未婚妻传真到我们的项目部,我和黎总工帮你参谋参谋不就成了。”

“真的吗?!”孟超高兴得跳了起来。

乔梦桥认真说:“不过,你得坚定专业意志,参加先锋示范作业队是你的光荣,等造成了跨海大桥再去造你家乡的连岛大桥。”

小孟伸了伸舌头。

乔梦桥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士兵”:“来,谁?快一点,别耽误休息。”

大家都巴眨着两眼,你看我,我看你。

“肖师傅,你说,有啥需要帮助的?”乔梦桥点了盼盼的电焊师傅。

两个眼圈呈黑色的电焊高手肖端林摇摇头,说:“烧电焊,我脸孔烧伤,成了熊猫脸,怕吓飞老婆马小兰,二年不敢回家去,她怀疑我有了外遇,赶到工地来跟我闹离婚,幸亏工会与小乔帮我们消解了误会。我与她结婚五六年了,也没有孩子,送她回家去,两人在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正常,是我有问题。这愁得我不知怎么办,吃不香、睡不稳。”

大家全乐了:“肖师傅,样样事体我们都好帮忙,这件事绝对不能帮,一帮就犯错误。”

乔梦桥同情地说:“这真有些难……”

“能帮!怎么不能帮?”蒯坚发话了。

“怎么帮?”大家惊异问,“难道到普陀山求观世音菩萨去?”

“小卖部墙上贴着大广告,宁波有家叫什么的医院,专治男女不孕不育症,帮着联系联系么。”

“嗨!那种广告你也敢相信?”一片反对声。

乔梦桥飞快记在本子上:“这样吧!我帮你给项目部说说看,让你的马小兰也到工地上来做外协工,由她陪着你去宁波看看医生。不要发愁,百病百草医么!来!蒯坚师傅,该你说说了。”

蒯坚额上尽是抬头纹,摇头说:“我的问题,神仙阿伯也难办。”

“什么困难?”

“我女儿在家整天上网聊天,学习没兴趣,学校无办法,娘也管不了。我老婆说,下一代教不好,你造一百座跨海大桥也没用,我心里急得睡不着。”

乔梦桥:“治网瘾,这好办!”

蒯坚像看到了救星:“乔头,你有办法?”

乔梦桥:“你让孩子到工地来,看看我们千军万马造跨海大桥,就明白啥叫活得有意义了。”

蒯坚高兴了:“对!像我们吃忆苦饭一样,来一个实地教育。乔头,到时你要多给我女儿说叨说叨,我拜托你。”

乔梦桥:“没问题。来,就剩你曾工、小鲁了。曾工先说吧!”

已到退休年龄的电气工程师曾松年,生活和技能经验数他老到。

他缓缓说道:“还是让年轻人先来吧!”

手里牵着牧羊犬,胸口挂着望远镜的小鲁说:“我家开着小工厂,在家乡我也是一条‘网虫’。有一次七天七夜蜗在网吧里,父母都找不到我。高考落榜,家里赶我到最艰苦地方去锻炼。这次来到大桥工地,我学到了技术,更明白应该怎样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前几天我也写了入党申请书,回家好给爸妈一个惊喜。古人说,玩物丧志,我想把‘欢欢’寄回家去,三次跑到镇上邮电局,但都不给寄。养着,它的饭量也太大,唉!弄得我睡不着觉。”

乔梦桥伸手拍拍牧羊犬的头,笑着说:“小鲁,‘欢欢’同你一样乖,很聪明,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而且还会抓水老鼠、海苍蝇,给大家带来欢乐,别撵它了。它饭量大,每人奉献一口饭、半块肉,不就对付过去了。”

“好!‘欢欢’留下,大家养。”众人说。

既有灵性又有人性的‘欢欢’,似乎懂得人们在谈论它,摇摆着毛茸茸的尾巴作为答谢。

“好!最后轮到曾工你说话了。”乔梦桥催促说。

“我呢年底就要退休,我呢希望领导考虑延长到跨海大桥建成时候再告老还乡。要说困难么,黎总工那才叫困难呢!” 满头银发的曾鹤年说。

众人关切地问:“黎总工他怎么的?”

乔梦桥:“曾工,请你说得具体一点,我看我们能否帮上一把。”

曾工是上海人,蹩脚的沪式普通话中常掺杂着上海腔:“我呢搞了一世的桥梁电气,与黎总工成忘年交了。伊(他)思想赞(好),水平灵(高),为人邪气(非常)好!”

“啊呀!曾工,你存心不让我们听懂是不是?”

众人七嘴八舌地提出“抗议”。

“好好好!我的普通话蹩脚来稀,只要你们说得对,我就改。”曾工抹了抹稀疏的银发,吃力地说着普通话,“我和黎总工一起辗转大江南北,造了多座江河大桥。他与爱人是西大建筑系的同学,一起分配到福建,生活优越,待遇丰厚。他参加了中国首座最大规模的悬索桥——虎门大桥的建造,地点就在林则徐烧掉鸦片的海边。这次造杭州弯跨海大桥,全家调迁到宁波,老婆工资锐减,住的又是出租屋。岳母患有严重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岛素。小孩都还在读书,家里全靠夫人照料。他整天忙于建大桥,南岸北岸两头跑,一天只能睡上几小时。最近他大儿子被车撞伤,别说顾不上家,连回家看孩子的工夫都没有。他呀!像大家一样,爱大桥没商量,爱家人不容易!”曾工絮絮叨叨诉说着。

众人犯难了:“造跨海大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怎么帮呢?”大家七嘴八舌。

“我看好办。”乔梦桥胸有成竹地说。

“好办?”

“乔头,你有锦囊妙计?”

乔梦桥:“不难。刚才说的烦心事,其实是我们建设者的生存现状。大桥的行政领导、科技人员都是我们工人的主心骨。我们齐力加倍,提前建成跨海大桥,不就缩短黎总工家庭的困难期吗?”

众人点头笑了:“看你这乔头,给我们洗脑子。”

“乔头讲得在理,只有努力干,才能尽快消除我们的烦心事!”刘福民说着朝铁皮屋外望了望,说,“看!二班的工友又在抢时间施工了。”

铁皮屋外,风小了,雨也停了,太阳从云端缝隙中露出了脸蛋,在栈桥、平台、塔架涂上了一层金黄色。

“乔班长,大桥第一根钢管桩到底什么时候打呀?”小鲁期待地问。

“别多问了,赶快给我睡觉!”

乔梦桥边回答,边登上了自己那架‘鹁鸽笼’铁床 。

众员工虽然意犹未尽,但也不好意思再纠缠,只得各自就寝,耳畔任凭机声哐哐,涛声隆隆,但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须臾时间,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铁房子里,一个个虎啸龙吟,鼾声彼起此伏,一浪高过一浪,组成了人间最雄浑、最美妙的交响乐……

乔梦桥刚朦胧睡去,却迷迷糊糊听到了敲门声。

疲惫困乏的四肢,一旦歇下,真的不想动弹。他怕惊醒员工,手扳着床沿,使劲坐起来,嘟囔着:“唉……真不体谅人!”

房外,仍然有人在敲铁皮门。

乔梦桥以为又是哪个员工来说烦心事了,趿着塑料拖鞋,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却见堂叔、堂婶两位“大人”站在门口。

徐阿兴手里提着红绸捆扎的一箱茅台酒,他妻子手里拎着一只保暖锅。

两人脸上笑容可掬,同时叫了声:“大侄子!”

乔梦桥心中大为惊奇:“呃!是叔叔婶婶,找我有事?”

阿兴妻:“大侄子,我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碰上你睡觉,有空。”

“工人刚睡下,到外面谈吧!”

乔梦桥不好意思地说着穿上长裤、背心,随后走出铁皮房,掩上门,将两人领到了一堆钢护筒旁边,说:“大风天,你们还找到桥上来?”

徐阿兴:“大侄子,我们三个多月没见到你了,想你呀!”

阿兴妻:“昨晚我做了个梦,见你瘦了一圈,穿着蓑衣,吃着青草,今天就是刮廿三级台风,我们也要赶来看你的。”

乔梦桥笑道:“周公详梦说,‘穿蓑衣、吃青草’,那是牛。看!我健壮得像一头水牛,谢谢婶婶惦记!”

阿兴妻端上保暖锅,说:“造桥太辛苦,壮牛也累垮。婶婶我买了一只三斤重的老鳖,同人参、虫草、铁皮枫斗一起煮的,给你补补身子。看!热的,喷喷香。”

说着她打开锅盖,锅里是一只油油润润的大甲鱼,正冒着腾腾热气。

乔梦桥惊慌了:“这,做侄子的怎么担待得起!”

徐阿兴递上茅台酒,说:“别说这话了,拿着!做长辈的关心晚辈也是应当的么!”

乔梦桥:“哎呀!叔叔知道的,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他心里猜测,又有什么事要来请托了。

阿兴妻说:“推辞啥?自己不喝好送人的。你还没有结婚,以后丈母家总归要去走的,留着有用呗。”

乔梦桥:“高档名酒,得花不少钱哪!”

徐阿兴:“大侄子,就别替我心疼了。自从玉秀爹让我担任村‘三改’队长之后,虽然辛苦,但收入却蛮高的。地磅秤生意尤其兴隆,今天买点酒、补品什么的,花不了几个钱。”

阿兴妻:“我还想抽个空,去北岸望望你阿妈呢!你最好接她到南岸来,在我家住上一阵子,我们老姐妹也好亲热亲热,不然路上碰见,连个模样都不清楚。”

徐阿兴夫妻俩像演双簧,一唱一和,口吐莲花,配合得很是默契。

“我阿妈行动不方便,谢谢你们记挂。”乔梦桥说着想起也应该关心一下他们的儿子,“哎!家丰近来在做什么?”

闻听此言,徐阿兴与妻子突然双膝跪倒在栈桥上。

乔梦桥惊愕,连忙搀扶:“怎么了,怎么了?”

阿兴妻双泪俱下:“大侄子,你就救救你的堂兄弟吧!”

徐阿兴:“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了。”

乔梦桥:“啊呀!快起来!快起来!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阿兴妻:“你答应了我们就起来。”

“好好好,我答应。”乔梦桥赶紧让他们坐在一块钢锭上,还用手抹了抹铁锈,“出啥事体了?”

阿兴妻擦着眼泪说:“大侄子,我们这个家,今天全看你能不能帮忙了!”

乔梦桥:“我?你们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么。”

徐阿兴:“对!虽然你现在改姓‘乔’,但骨子里仍然姓‘徐’,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都是自族里人。”

阿兴妻:“大侄子,阿丰的事,只有你才能帮得上忙。”

乔梦桥疑虑地问:“不是要我推销建筑材料吧?”

徐阿兴:“大桥砂石质量要求太高了,有鱼也不敢再撒网,不劳你的神。”

阿兴妻:“眼前的事,只有你才能救我们的阿丰。”

乔梦桥:“我一个造桥的,有这么大的能耐么?”

徐阿兴:“你有!天底下只有你才能办得成!”

乔梦桥:“家丰,究竟出了啥事?”

“唉!家丑不外扬,给你自家人讲讲也不要紧的。”徐阿兴叹着气说,“当然,有些事你早就清楚了,家丰与玉秀从小屋前屋后长大的,两家大人口头联过‘娃娃亲’,邻舍隔壁看成是杭州湾海边的一对金童玉女,长大了配对成双,都说村子里就数玉秀长得秀美、能干,又考上了林校。现在她办个绿化生态公司,生意做得很得法。可是我家阿丰,读书喊头痛,写字像爬虫,高考没有中,结交的都是些歪蛆虫,成天的混来混去过日脚。但他心里一直想着玉秀,钱包里也放着玉秀照片。自从那夜玉秀随你去了王盘岛,阿丰情绪时好时坏,白天想想,你与玉秀不会有那种事,晚上忖忖,你与玉秀肯定……”

乔梦桥:“我……”他欲想辩白。

阿兴妻说:“大侄子,俗话说,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么正气,这么诚信,那种伤风败俗、野猫偷腥的事肯定不会做的。阿婶我也是这样开导阿丰的。”

乔梦桥讪笑:“阿丰现在又怎么了?”他坦荡地问。

徐阿兴:“现在事体严重呀!玉秀她不但爱上了你,就连她的娘也相中你了。娘儿俩看见我家阿丰,脸孔墨墨黑,没有半点笑容。我们做父母的心里真正急煞哉!”

乔梦桥对这一点心里太清楚了,只得装含糊,摇摇头。

阿兴妻:“阿丰整天像掉了魂似的,上周说到香港去旅游散心,其实是去了澳门赌场,输掉十多万,还搭上一只钻戒,差点回不了家……”她的语气充满了伤心和哀怨。

徐阿兴无奈说:“我也真正弄不懂,我家阿丰,有钱、有房、有车,卖相像个电影演员,玉秀为啥要厌弃他?对你一个造桥工却是盯牢不肯放……唉!水深鱼难摸,姑娘心难捉呀!”

乔梦桥抬头望望天空飞卷的云朵,叹息地说:“人缺什么也不能缺理想。缺了理想,没了方向,会浑浑噩噩。”

阿兴妻没理会乔梦桥的意思,说:“大侄子,阿丰从小是‘漏底舢舨淘箩命,三天不打要生病’。你别介意,阿叔阿婶不会说你像电视上放的‘第三者插足’,拆散了堂弟的婚姻。”

乔梦桥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第三者……这从哪里说起哟!”

徐阿兴紧逼道:“大侄子,我和你阿婶相信你,绝不会做那抢夺堂弟老婆的缺德事。”

阿兴妻:“对!丧天害理的事情,都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文人在编戏文、编电视,大侄子哪里会做这种伤阴隲的下作事,让阿丰记恨你一辈子。”

徐阿兴:“他说他横竖横,要杀掉你!”

阿兴妻:“哎!这话阿丰可没说过。”

乔梦桥豁然明白了两人的来意,问:“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徐阿兴:“实际上也不难:我们想让玉秀早点过门,国庆节就结婚,管牢我家阿丰。你——与玉秀现在起就一刀两断,明明白白回绝玉秀,断绝来往。你就说自己已经有了人,要结婚了,不想再见面了。行吗?”

阿兴妻:“对!从此以后,你与玉秀不要再碰头,让她彻彻底底死了心。你做堂哥的帮了堂弟忙,胜造七级浮屠,比造跨海大桥还要有德行。阿婶向你打保票,另外给你配一个比玉秀更好、更漂亮的海边姑娘!”

乔梦桥:“这倒不必了。阿婶,你们放心,我对玉秀本来就没有这个意思。”

“这就好!这就好!”夫妇两人齐口同声,显得无比欢欣。

“不过……”乔梦桥顾虑重重地说。

徐阿兴与老婆赶忙问:“还有啥?”

两人的心情,像网到的鱼要逃出鱼笼一样紧张起来。

乔梦桥眉宇紧锁,说:“两位长辈,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能一味的责怪别人不讲情义。你们希望玉秀真心真意爱上家丰,而且做到忠贞不渝,那么堂弟他自己必须拿出让别人去爱的素质,按时髦的说法叫个人魅力。堂弟身上这些坏习气不改一改,即使玉秀过了门,也照样会出走的。与其说闹到夫妻反目成仇地步,倒不如不结婚来得更合适。”

阿兴妻:“对对对!老头,你成天只知道赚钞票,不懂得管教儿子,到头来哭煞都来不及呀!”

徐阿兴懊丧地摇头说:“哪……大侄子,你看看,这件事怎么办才算稳当呢?”

乔梦桥:“跨海大桥第二阶段工程很快就要开始了,眼下施工非常紧张,连台风的空隙我们也在争分夺秒。我这段时间,确实离不开海上工地,不可能回到陆地上去。”

阿兴妻:“大侄子,你大叔大婶的心像着火一样急,夜夜睡不着觉,真正急煞人呀!”

徐阿兴:“大侄子,你给玉秀打个电话,快刀割缠网,说上一声不就行了!”

乔梦桥:“叔叔婶婶!玉秀是个聪明姑娘,三言两语会弄巧成拙。再说在海上打手机,信号时好时差,反而会把事情弄僵的。”

他心里明白,要玉秀放弃自己,如同叫盼桥、朱玺放弃自己一样,不是桩容易事。

阿兴妻:“对对对!看我们这喝盐卤的脑壳,挑盐扁担——直来直去!”

徐阿兴:“大侄子,你比我们想得周到、细致!”

阿兴妻:“如果我家阿丰是个姑娘,我也喜欢阿囡嫁给你。”

徐阿兴立即嗔声道:“渔妇之见,乱话三千!堂兄堂妹,婚姻法规定是不能结婚的。”

阿兴妻也来气了:“噢!就你这点‘学问’来教训我?‘出了五服,不怕什么’,连这个都不懂,还说我呢!”

夫妻俩开始打起了口水仗。

乔梦桥感觉到太没意思了,纯粹在耗掉自己少得可怜的睡觉时间,便忙阻止说:“叔叔婶婶,你们别吵吵了,今晚还有强台风呢!”

夫妻俩立即换了腔调,齐声说:“对!大侄子,那么阿丰这桩婚事……”

乔梦桥想了想:“这样吧!等大桥工程打下第一根钢管桩,我专门抽个时间与玉秀摊牌谈一次,你们看行不行?”

徐阿兴与老婆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心里并不满意。

这时候,风又猛了,太阳被飞跑的云块遮住了。

一群围着钢栈桥盘旋的海鸥迎着欲来的暴风雨,飞箭般地在海浪上窜行、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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