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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三)

第二天凌晨,金菊和高马沾着满身的露水和尘土,走进苍马县长途汽车站。

这是一幢外观很漂亮的高大建筑物,大门上的彩灯尚未熄灭,辉映着红漆的标牌大字与淡绿色的水泥“拉毛”墙面。夜里营业的小摊贩们沿着进入大门的通道两侧摆开货摊,形成一条走廊。小贩们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满脸的疲倦。她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摊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两眼里盈着泪水,被矿石瓦斯灯吱吱叫着的长长的蓝色火舌映照着,那姑娘浸泡在泪水里的双眼像两只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样,腻腻的、懒懒的。

“甜梨——甜梨——买甜梨吗?”女摊贩招呼着。

“葡萄——新疆无核葡萄——买葡萄吗?”男摊贩招呼着。

摊贩们兴致勃勃地招徕着顾客,各色水果都散着腐臭气,遍地废纸、烂果皮和人的粪便。

金菊感到那些摊贩们眼睛背后都隐藏着一些什么,他们嘴里在叫卖,心里却在骂着或是笑话着我。他们都知道我是谁,都知道我这两天里干了些什么。那个女摊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烂的黄麻叶子。还有那个老头,像个老畜生一样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种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压迫得全身紧缩,连腿也不会迈了,连嘴唇都不会动了,她死死地垂着头,紧紧地抓着高马的衣角。

她又一次后悔,感到眼前无路,对未来感到恐惧。

她跟着高马走上台阶,站在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气,小贩们不出声了,都在低头打盹。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乌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头又一阵发颤,发颤未止,却见那老女人走下台阶北侧,寻一个墙犄角,褪下裤子撒起尿来。

大门把手上沾满油腻,不知被几千几万人摸过,她看到高马的大手抓住了门把手,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发颤。大门吱扭吱扭地响着被拉开了一条缝,一股恶浊的热气涌出来,扑到金菊的脸上,她几乎要跌倒。

她还是跟随着高马进了汽车站的大厅。有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高马拉着金菊迎上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个女的,腆着大肚子,脸上有七八个黄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兰集的汽车几点开?”高马问。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马和金菊,说: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问问去。”

这女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特别温柔动听,她还顺手一指,说:

“售票厅往那边走。”

高马连连点着头,嘴里说出三个“谢谢”。

买票的人不多,一会儿就排到了窗口。一会儿就买好票。

高马买票的时候,金菊死死地抓紧着他的衣角。她还打了一个喷嚏。

候车室有二亩地那么大,站在候车室大门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她低头看着脏乎乎的衣服和沾满泥土的鞋子,后悔走得仓促,没带上几件换洗衣裳。

高马牵着她走进候车室,水磨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瓜子皮、糖纸、水果皮,还有黏痰和水。大厅里热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说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闻很难受,几分钟也就习惯了。金菊从这股味道里辨别出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味,于是,对这间大厅,她马上消除了感情障碍。

高马牵着她的手寻找坐位。大厅里有三排看不清颜色的板条长椅,长椅上躺满了人,也有坐着的,但必在两个躺着的人之间。他们转了一圈,终于在读报栏旁边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位置。长椅上湿漉漉的,好像孩子刚刚撒上了尿。金菊不愿坐下,高马用大手把板条抹了抹,说: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马自己先坐下来,金菊皱着眉头坐下,双腿麻麻胀胀的。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后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轻松。高马说你可以闭闭眼打个盹,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听话地闭上眼,却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还在黄麻地里,四周是层层叠叠的麻秆,头上是疏朗的叶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着,她只好睁开眼。

漆成灰绿色的读报栏,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两张发黄的旧报纸在碎玻璃里吊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伸进手去,撕了一角报纸,四周看看,好像胆怯。一会儿就有苦辣的旱烟味飘来,金菊才知道,报纸被撕去做卷烟纸用了。她有些遗憾地想:刚才应该撕块报纸揩揩凳子。

她低头看鞋,鞋上的湿泥巴已裂开纹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高马把身体往近里靠靠,悄悄地问:

“金菊,饿不饿?”

金菊摇摇头。

高马说:“我去买点东西来吃。”

金菊说:“不要买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高马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身体好,能干活,就不愁挣不到钱,你占着坐位。”

金菊把高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里又空虚起来,隐隐地感觉到高马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她知道这是瞎想,高马不会扔下自己不管,高马不是那号人。高马戴着耳机子站在麦田里的形影——这最早的印象此时又涌上她的心头。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发生了几百年。

她动手解开小包袱,把录音机拿出来,想听,又怕被人看到笑话,便又放进包袱里包好。

对面的躺椅上,坐着一个蜡一样的美人。她头发乌黑,披散到肩头上,脸色雪白,两条眉毛像线一样细,像月牙儿一样弯。睫毛长得出奇,嘴唇像熟透了的樱桃,又红又亮。身穿一件红旗色的裙子。两只奶子高高地挺着,金菊有点替她害羞,她听人说城里的女人装着假奶子,她感到了自己胸前那两只沉甸甸地下垂的大奶子,心里想怕它长大了难看它偏长大,城里的女人盼它长大它偏不长大。事情都这样颠三倒四。她想起女伙伴们的话:这东西千万不能让男人摸!这东西遭了男人的手,就好比面团加了苏打,几天就发起来了。她相信伙伴们的话是真的。因为,她想我已经尝到那滋味了,它们胀得很厉害,正在发着呢。

一个男人,自然也是洋气的男人,把一颗生着鬈毛的头枕在红裙子女人的大腿上。红裙子女人用十根葱根般的白手指玩弄着那颗头,梳理那些卷曲的头发。

金菊望着他们,红裙子女人一抬眼,吓得她赶忙低头,好像小偷被人家发现一样。

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明亮起来,喇叭里响起召唤去台镇的旅客到十号站台排队剪票的声音。女广播员说着一口不土不洋的话,听着让人牙碜。条椅上躺着的人活起来,一群提包挎篓,牵老婆抱孩子的旅客一窝蜂般拥向十号站台。旅客五颜六色,身体似乎都很矮小。

对面一男一女继续着他们的动作,旁若无人。

两个手持笤帚的女服务员走到条椅中间来,用笤帚把子敲打着一些屁股和大腿,一边敲一边喊:“起来!都起来。”挨了敲打的人有的快速爬起来,揉揉眼睛,掏出烟来抽;有的慢慢折起身来,等服务员走过去,又懒洋洋地躺下去睡。

不知什么缘故,女服务员没有敢敲鬈毛青年。红裙子女人玩着男人的头,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服务员,响亮地问:

“小姐,去平岛的车几点开?”

红裙子女人一口京腔,不同凡响,金菊如聆仙乐,赞叹那女人长得好,话也说得好。

两个女服务员十分客气地说:“8点半!”

她的话与红裙子女人的话一比,差老了成色,金菊瞧不起她们啦。

女服务员从大厅的一头开始扫起地来,大厅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烟。有一半的女人在抽烟。有抽烟袋的,有抽烟卷的,有抽喇叭筒子的。大厅里烟雾腾腾,一片咳嗽声和吐痰声。

高马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纸袋走过来。他看看金菊的脸问:“没事吧?”金菊回答没事。高马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一个长把梨,递给金菊,说:“饭店都没开门,买了点水果,你吃吧。”

金菊埋怨道:“你花这么多钱干什么!”

高马把梨子放在褂子上擦擦,喀嚓咬了一口,说:

“快吃吧,你吃,我也吃。”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青年沿着板条椅,挨人乞讨过来。他在一个斜眼的青年军官面前停住,嘴一咧,显出满脸可怜相:

“军官,大军官,给俺点钱吧……”

青年军官有一张胖胖的圆脸,斜眼骨碌骨碌转着,说:

“没钱!”

“有人民币也行……”小伙子说,“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你这么个大小伙子,好好劳动嘛!”青年军官说。

“我一干活就头晕……”小伙子说。

青年军官掏出一盒烟,揭开包装,弹出一支,叼在嘴里。

“大军官,不给钱,给支烟抽也行……”

“知道这是什么烟吗?”军官的斜眼变成了对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啪嗒打着火,却不去点烟。火苗子嗤嗤地响着。

“是洋烟,军官,是洋烟……”

“知道这洋烟是哪儿来的吗?”青年军官说。

“不知道。”

“这是我岳父从香港带回来的!”青年军官说,“还有这个打火机。”

“军官,你碰上个好岳父。你一脸福相。您岳父一定是个大干部,大干部女婿一定也会当大干部。大干部有钱,送礼的也多,军官给俺一支烟抽吧!”

青年军官沉思了片刻,说:

“不,不,我还是给你钱吧!”

金菊看到青年军官用两个手指捏住一个亮晶晶的二分硬币,递给乞讨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咧咧嘴,满脸苦相,但还是双手接过硬币,并深深地为青年军官鞠了一躬。

那小伙乞讨到这边来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菊和高马,走到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刚刚坐起来。小伙子一弓腰,金菊看到他裤子后边露出了皮肉。

“太太、先生,可怜可怜落魄的人,给点人民币吧!”

“你不感到可耻吗?这么强壮的身体,应该去劳动!”红裙子严肃地说,“人总要有点自尊心!”

“太太,你的话俺不明白,你给俺两个钱吧!”

鬈毛青年说:“你愿意学狗叫吗?学一声给你一块钱!”

小伙子说:“愿意,你愿意听大狗叫还是愿意听小狗叫?”

鬈毛青年对着红裙子女人一笑,说:

“随便你怎么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狗叫起来,他学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声,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声,每声一元,总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与红裙子女人互相注视着,脸上的颜色黄惨惨的。青年掏出钱包,拿出钱来数数。转脸向红裙子:

“瑛子,你还有钱吗?”

“我哪里有钱?只有几个钢镚!”红裙子女人恼怒地说。

鬈毛青年满怀歉意地说:

“狗大哥,我们旅行时间已很长,这是最后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钱,欠你七元,你留个地址吧,到家后我们给您寄来!”

小伙子接了钱,用手指沾着唾沫,认真数了两遍。他挑出一张缺了一角的红色一元票,说:

“先生,这张钱我不要!您拿着。我拿了四十二元,您还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张肮脏的十元纸币,说:

“这张太脏,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红裙子女人眯着眼睛说。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这里要钱要饭,已经十年啦!”

“您给我们留个地址吧!”鬈毛青年说。

小伙子说:“俺不会写字,你把钱寄给美国总统吧,让他转给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对着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惊恐地蹦了起来。

“先生,太太,还想听狗叫吗?我能学各式各样的狗叫。“小伙子热情地问,“现在是免费。”

鬈毛青年眼泪汪汪地说:

“不听啦。大哥,您是个好样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转身到金菊和高马面前,低头一鞠躬说:

“大哥大姐,施舍个甜梨吃吧,俺学狗叫学得口渴了。”

金菊抓起一个大梨,赶快递给他。

他接了梨,为金菊和高马鞠了躬,学了一声狗叫。然后,大口吃着梨,鼻子里哼着小调,昂着头,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广播喇叭里又传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队剪票的消息,红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着带轮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菊问高马:“我们还不走?”

高马看看手表,说:

“还有四十分钟,我也很着急。”

这时,长椅上再也没有人躺着睡觉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一个浑身颤抖的老头在乞讨。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在乞讨。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读报栏前挥舞着酒瓶子演讲。他的衣襟上污迹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块皮,露着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金菊猜想他是个干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满瓶子的泡沫,他的舌头僵硬,下嘴唇似乎不会动:“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赫鲁晓夫说——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亲——中国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爹——用咱们天堂话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亲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着膝,摹仿着赫鲁晓夫向斯大林求情的姿势。他说:“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鲁晓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烧了——同志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从他嘴里奔涌出来。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说:“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

金菊如醉如痴地看着这个演讲的干部,听着他嘴里冒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的话语。她尤其喜欢他哆嗦着嗓子、弯曲着舌头说出来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来声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马捏紧了,高马低声说:

“金菊,毁了,杨助理员来了。”

她全身一阵冰凉,歪头看到,杨助理员、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车室宽大的门口,往这里张望着。

她抓着高马的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中年干部呷了一口啤酒,挥舞着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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