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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母大人(2)

父亲这句话等于给母亲画圈了,定论了,任何人也无法翻案了。父亲说的不是假话,他吃母亲做的饭菜总是食欲极好,吃罢饭总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随着时代的变化,父亲的社交活动明显多了起来,有时是其他单位请守备区的领导,有时是守备区请别人,因此,父亲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便多了起来。父亲每次酒宴之后,都要回来再吃一次,他总是说酒宴的饭菜不如母亲做的好吃。时间长了,父亲再去吃酒宴不能在吃饭时间准时回来时,母亲就给父亲留一份饭。父亲这一做法,极大地鼓舞了母亲不思进取的想法,她不仅不思进取,还多了些沾沾自喜的味道。每当看到父亲酒宴回来之后,重温她的饭菜时,她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发自肺腑的喜气。于是她老调重弹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做下去。敏和权看到大局已定也懒得多嘴。直到敏和权自己单独成家另过日月,才结束了这一段无法忘却的历史。

父亲不识几个大字,母亲也几乎不识什么字。这是父母那个年代共同的悲剧。父亲在十三岁参军前一个字也不认得,到部队后曾参加过部队组织的文化学习班,有时刚认得几个字,就又打仗了,等打完仗下来,刚认得的几个字又忘了。就这样断断续续的,父亲总算认识了几个字。母亲也没上过一天学,小时候家里穷,又是女人,认字的机会自然是没有了。母亲认识的几个字大都是父亲教的,所以说,母亲认得字的数目绝超不过父亲。字识得太少,这给父亲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父亲最认得的几个字是自己的名字,当然父亲的名字也是参军后领导给起的,叫石光荣。在以后的岁月中,父亲会经常遇到诸如签字这样的麻烦事,父亲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但经常会把这三个字的秩序弄乱了,比如石荣光或者光荣石等,看见父亲签错字的下级,想笑又不好笑,于是就忍着。父亲端详着自己乱了秩序的名字认真地琢磨着,半晌之后,把签完字的文件或者收据之类的东西递给下级道:他个娘,写个名字也怪累人的,以后我就画圈吧。

于是以后父亲就开始画圈了。父亲的圈也总是画不圆,歪七扭八的,有时像只梨,有时像只桃。父亲看着自?己的圈安慰似地说:好赖就是它了。

下级就笑,忍隐的那一种。

父亲也笑,很开心的样子。

父母虽识字不多,但报纸是要看的。父亲的办公室里订着几种报纸,白天工作忙,父亲没有时间看报纸,便晚上带回家来看。早些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只有收音机。父亲看报纸时,总要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报纸。这时父亲的耳朵和眼睛都异常地专注,眼睛落在报纸他认得的一个字上便凝神不动了,耳朵却十二分认真地听着收音机播报的新闻。他相信,报纸印出来的事就是收音机里说的。父亲虽认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只要收音机里播报过的新闻,他总能过耳不忘。于是在会上,父亲总能一套套地讲出一些国内外的大事来。因为父亲认字不多,他每次讲话时自然不会有什么讲稿,但每次讲话父亲总能说出一二三四来,父亲极有演讲的才能。

母亲在一般情况下是不看报纸的,母亲看报纸的时间是来客人的时候。客人大都是父亲的一些下级或者其他部队的老战友出差路过此地,来家里坐一坐。母亲在为客人泡完茶后,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可干了,但她也并不想离开,于是便看报纸。她看报纸先看图片,把一二三四版的图片看过之后,她的目光便定在报纸的第一版上不动了。她在认真地听父亲和客人或者下级讲话,因此,母亲就了解了许多父亲单位上的事。父亲在工作中,母亲以妇人之见影响着父亲,使父亲的水平打了些折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敏和权在流失的岁月中渐渐就长大成人了,那时中学毕业后还不时兴考大学,参军却是部队干部子女中最时髦的出路。当兵也不会在父亲本单位当,而是采取走出去,请进来的办法。父亲有许多老战友,都在本城驻军中担任着重要角色,于是父亲便把敏和权纷纷送到战友的门下去当兵。战友的子女自然也会很放心地送到父亲的门下,这种战友之间相互帮忙的例子在当时极为普通,也最为常见。

先当兵的自然是敏,敏先是在本城某集团军里当卫生兵,后来敏就提干了。敏提干是很自然的事情,提干后的敏仍然是在医院里工作。在部队医院工作敏自然认识了许多前来住院的干部战士,部队医院里前来住院的病号都没什么大病,单调的连队生活使人乏味了,便纷纷流动着到医院里“泡”上一段时间。这些青年男人们来医院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看同样青春的女兵们。年轻女兵们在他们眼里个个都是那么漂亮,于是有事没事总爱和这些女兵们瞎“贫”。“贫”来“贫”去,青年男女就会贫出点事端。敏和一个排长就“贫”出了事端的苗头。

敏很漂亮,敏的身上集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父亲是北方人,母亲是南方人;父亲耿直豪放,母亲细腻柔弱,这就结合出了敏的长相和特点。和敏犯“贫”的人多得数不清,但敏一个也没看上,敏单单看上了姓王的排长。王排长和敏同岁,个头足有一米八,是团部球队的中锋。敏和王排长“贫”上之后,相互都有舍不得的苗头了。每当机关组织篮球赛事时,敏不管是否值班,她总要想办法去看王比赛的。场地旁最热情的观众可能就是敏了,一场比赛完事之后,敏总会红了手掌,哑了嗓子。这是敏痴情的结果。王也会不失时机地频频来到医院里和敏约会,能遮挡住人的晾衣场上,小树林里都留下了敏和王成双入对的身影。无疑在那时刻,敏和王走火入魔地恋爱了。

首先发现这一苗头的当属母亲。

以前敏没恋爱时,在不值班的时间里总要回家。她和母亲的关系也亲密无间。自从敏走火入魔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敏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一次,就是回来了也呆不多长时间又匆匆地走了。那时的敏浑身上下笼罩着爱情的光芒。敏为爱情而变得消瘦了,但脸颊上却红晕出升,始终处在神情亢奋发烧发热状态。这一切都使母亲疑窦丛生。母亲便计上心来。

那一日是个星期天,敏照例打电话说,今天加班就不回来了。敏放下电话不久,母亲就又给敏的科室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事找敏,接电话的人说:敏今天不值班。

母亲说:噢——

原来如此。母亲并不声张,她开始包饺子,这是母亲一生中做饭水平一次质的飞跃。母亲终于包好了饺子,她打发权去给敏送饺子去。起初权不太情愿,后来母亲偷愉地把父亲一盒烟塞到权的兜里,权才高兴离去。那时权快高中毕业了,已经开始偷偷学着抽烟了,这事母亲知道,父亲并不知道。母亲对权学抽烟的事一直睁眼闭眼的佯装不知,在她的观念中,男人吸烟、喝酒那是很自然的事。

权受到了母亲的奖励情绪高涨地来到敏的宿舍。敏的宿舍平时住几个人,今天是星期天,不值班的回家了,值班的便都到科里去了。因此,敏在这大好的时光中,正如火如荼地和王谈爱说情。权费了好大的劲才敲开敏的门,权就看到了王,王也面色潮红,头发蓬乱。权也快算是大人了,一看什么都明了,把装着饺子的饭盒递到敏的手上,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刚开始权并不想对母亲说出真相,母亲就说:权你说实话,以后俺还帮你偷你爸的烟。权经不住母亲的诱惑便把看到的一切都说了。母亲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晚上,敏终于回来了,母亲召集了父亲、权一起讨伐敏。敏觉得躲是躲不过了,招不招那是早晚的事,于是便把什么都招了。

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第二日上班的时候,父亲就给老战友的下级打了一个电话,说是要调查一下王。调查结果很快就有了,王出身贫农,根红苗正,只是家境贫寒。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通了个气,父母一致认为这门亲事不合适。父亲、母亲在晚上睡觉时经常商量家里家外的大事,有许多著名和不著名的大事都是在床上研究决定的。父母否定了王,很快就肯定了何。何是父亲一位老战友的儿子,老战友在另一个守备区当着司令。父母认为司令的儿子娶另一位司令的女儿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父亲又一个电话打到当司令的老战友那里,两人先是扯了一通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往事,但话题很快便转到何和敏的身上。两个司令心有灵犀,很快就达成了意向,让何娶敏这是最合适的一对了,还废那么多口舌干嘛,娶就是了,嫁就是了。

这是敏的末日,也是敏的开始。

敏和何在父母的精心安排下,谈起了“恋爱”。起初敏死也不同意,父母便把敏和何反锁在屋子里。敏哭泣,何吸烟,两人不说一句话,何找茬和敏搭讪,敏不理,一心一意地哭。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效果并不理想,敏仍抽空和王见面。

父亲母亲又在床上商议了一次,后来母亲就说:把王调走,看她谈不谈。

父亲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便又定下了一个事。次日,父亲就又打了个电话,没两天,王便被调走了,调到离城市有几百里的一个哨所当排长去了。

敏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下自信的头颅,于是她只能和何成双入对了。

不久敏和何便结婚了。

何在父亲的手下先是当参谋,后来当科长。何对敏百依百顺,何对父母更是唯命是从,何是个聪明人。就在父母认定敏和何是最适合的一对恩爱夫妻时,敏和何离婚了。当然这都是父亲离休以后的事了。

权的婚姻几乎遭到了敏同样的下场。

权中学毕业后自然也是当兵,自然也在父亲老战友的门下,父亲这位老战友在省军区。权当的是文艺兵,权很有些文艺天赋,这一点,一点也不像父母。在学校的时候,权就在文艺宣传队干过,演过洪常青,也演过杨子荣。权上学时还看过许多书,权看的书都是一些在当时认为有毒的爱情小说。因此,权感情细腻,多愁善感,又有些早熟,这一点很像母亲。

权当兵一直在省军区文艺宣传队。宣传队里有男兵也有女兵,一天到晚唱唱跳跳,男男女女在一起嬉嬉哈哈,很快乐的样子。有男女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情这一点也不奇怪,权就有了爱情。和权产生爱情的是一位拉小提琴的女兵。叫斐。斐很不一般,父母都是搞音乐的教授,因此她在父母的影响下很小就拉琴,斐在琴声中长大,显得苍白而又端庄。斐文静而又忧郁,这和她拉琴不无关系。斐爱拉古典音乐,也拉外国名曲,那些名曲大都和爱惰有关,于是斐就显得与众不同,非同凡响。按理说斐是不会来当兵的,原因是父母搞音乐搞出了问题,被人说成是封资修,于是斐的父母被发配到偏远的农村去改造了。正巧,斐的一个什么亲戚和部队某位领导沾亲带故,这么着斐便来到了部队。

斐除拉琴外并没有其他特长,既不会唱也不会跳。文艺宣传队演出的大都是样板戏,或者是自编自演的有关干部、战士的小节目,斐的小提琴就很少派上用场。斐就显得比较孤独,这和她有些忧郁的性格完全相符。斐的孤独显得与众不同又出类拔萃,很快便搏得了权的喜爱。权在到宣传队一年零三个月后,便顺利地提干了,提干后的权职务是正排级宣传队创作员。权除编排一些小节目外,也客串着演洪常青和杨子荣,权干的都是一些很光荣的事情,引起女孩子们的注目这很合情理。惟一对权不冷不热的女孩便是斐,斐便深深吸引了权。权很快就爱上了斐,斐这种女孩子是外冷里热那一种,最好征服也最不好征服,权在文艺宣传队里多才多艺,又这么快就提干成人,博得斐心动也不是件太难的事情。

两人的爱情之花便奇异地开放了。权不是敏,敏的教训权时刻深深牢记,权多情善感,但又很有心计。权在爱憎问题上显得老到而又沉稳,无疑那些外国爱情小说对权帮助巨大。权不像敏那样张牙舞爪,权自认为自己是干大事的人,连一个小小的爱情都搞不成功,还能成就什么大事?权在不显山不露水之间,跟斐那个了,有了初一就有十五,这在爱情男女中几乎成了规律。那一年权二十一,斐十九。权在爱情问题上是要先斩后奏的。

如果事情这么发展下去也没什么,权是父母的宝贝儿子,权在父母的心目中要比敏重得多。在权偷偷吸烟、喝酒的问题上,父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限,给他们找一个儿媳,又是斐这样的儿媳,他们理应不会难为权。

结果事情却发生了。事情的起因是父亲的一个老战友荣升到军区当上了参谋长,这对父亲和老战友都是一件大好事。在老战友荣升参谋长不久,给父亲来了一个电话,说了许多关于友谊的话题,这令父亲大为感动。参谋长话锋一转就提到了自己的女儿,参谋长的女儿叫静。静正在父亲手下当一名机要秘书,刚二十就转干了。这在那个年代,或当今这个年代将门虎子(女)一点也不奇怪。参谋长在说到静时是轻描淡写的,他在着重说权,权他是见过的,于是在电话里他把权表扬得无以复加。最后军区参谋长就总结地说:要不就让两个孩子那啥吧,老石你看呢?

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当即在电话里向老战友表态:就让两个孩子那啥,参谋长你放心吧,哈哈哈哈……

又是在晚上睡觉时,父亲把这一重大喜讯传达给了母亲。母亲就说:这事好哇,其实俺早就琢磨过这事,还怕人家不愿意呢?

接下来父母又分析了一通眼下的局势,老战友如今当上了参谋长,老战友的年龄比父亲还要小两岁,今天能当上参谋长,谁敢说以后不能当上军区的司令?要是和老战友能攀上亲家,这就是亲上加亲了,以后诸多问题还有啥说的?

那一晚,父母盘算着将来,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觉。

第二日,由母亲打电话把权召了回来,语重心长地把人生大事说了。权当时想,终于来了,但权没乱了方寸,他也一五一十地把和斐的关系说了。母亲的脸色就有些发白,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很快镇定下来说:只要你和斐断绝关系,斐的事怎么都好说,以后入党、提干就包在咱家身上了。

权说:那是不可能的!

敏的那一幕又出现了。权毕竟不是敏,权要显得坚强而又果敢。被反锁在家里时,他一边吹笛子一边思念斐。这样权和母亲坚持了足有半个月,仍分不出胜负。权觉得自己迟早会胜利的,他认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他已快刀斩乱麻让斐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说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饭,别说母亲就是老石也没辙。权在被母亲“囚禁”了半个月后,洋洋得意地把最后王牌亮了出来。他原以为亮出这张王牌父母就没招了,没想到一连两天没见动静。

在这两天中,母亲采取了行动,她把斐带到了医院,先是做了检查,随后就把斐肚里的孩子做掉了。斐的工作异常好做,三言两语之后,斐只剩下了无助的哭泣。权不在她的身边,斐的主意和勇气便都烟消云散了。母亲轻而易举地处理了斐肚里的孩子,同时也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权,权确信之后,疯狂了。他开始哭闹,几乎失去了理智,要死要活。他一边痛哭一边发誓:非斐不娶,宁死不屈。

母亲在几乎失望的情况下,采取了果断措施,她开始绝食,用生命与权的一意孤行进行最后的较量。那几日,不论是白天和夜晚她把自己和权锁在一间屋子里。权起初不理,躺在床上蒙上被子。母亲不仅绝食,而且还给权下跪,长跪不起,她用她的隐忍和脆弱的权抗争着。权起初不理,后来权就哭。母亲闭着眼睛几乎匍匐在了地上。母亲开始呼吸短促,三天以后母亲真真假假地躺在了地上,面色死灰。权真的害怕了,他跳下床抱住了母亲大哭不止地说:“妈,我答应你了,妈——”

母亲也哭了,为了自己的胜利。权哭得伤心无比,为了自己的失败。权提出了最后的条件:让斐入党,提干,然后调她回自己的老家去。

父亲答应了,用最快的速度给斐办理完所有的手续。

又过了不久,权便和静举行了婚礼。

权和静结婚后,权调出了文艺宣传队,告别了那个令他伤心落泪的地方。后来权开始写小说了。

他和静不吵不闹,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后来也生了一个孩子。权经常独自一人吹笛子,笛声缠缠绵绵,在母亲听来像南方的雨季。

八十年代末,权和静终于离婚了。离婚之后的权去了南方,不久他就和斐结婚了。斐一直在等权,斐已成了一所音乐学院的一名老师。权却成了自由撰稿人,权一心一意写爱情小说,权的爱情小说红遍了南方也红遍了北方。

权写小说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就是用真实姓名,父亲母亲也不会知道权会写小说,因为他们从来不看小说。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不全那些字。

在父亲离休之后,敏和权双双离婚。这给父母的心里带来很重的创伤,他们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两个孩子精心编织的生活,到底哪出现了问题。他们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一个问题,这成了他们晚年一个主要的话题,他们明白了么?理解了么?

父亲的婚姻观是:男人在女人的帮助下过日子。

母亲的婚姻观是:女人一旦嫁给男人,就应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死与共。

父亲所在的守备区解散前,他是听到了一些消息的。父亲的消息当然来自老战友们的关怀和叮咛,那些日子父亲的心里很苦闷也很彷徨。父亲在得到守备区撤消的同时,也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部队将士要恢复军衔制。军衔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父亲还记得抗美援朝回国后,部队也授过一次衔,那时他是少校团长。父亲雄心勃勃,今天是少校,以后就会是中校、上校……这样一路晋升下去,成为将军那是迟早的事。没想到,几年之后军衔又一次被取消了,父亲和所有的干部战士一样,换上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了。父亲就很失望,做将军的梦幻成了泡影,父亲在成为守备区司令之后,对成为少将仍耿耿于怀。他做梦都梦见自己此时已是少将军人了,少将已是真正的将军了。

就在这时父亲得到了守备区即将撤消的消息,守备区在裁军百万之列。父亲不仅知道这些,他还同时清醒地意识到,他这个守备区司令将成为光杆司令,没有部队的将军还会是将军么?换句话说,父亲的守备区司令做到头了。

那些日子,父亲在得到这些消息之后,心情似被霜打过一般,枯萎到了极点。但父亲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和挣扎,他想起了那些老战友,至今父亲的老战友大部分仍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

父亲给这些老战友打电话时都在家里,时间也选在晚上。父亲和这些老战友通话时,灯是黑着的,在黑暗中父亲和老战友讲话有一种亲近感同时也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父亲一次次和老战友接通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便进入正题。父亲讲话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据可靠消息,我们守备区要撤消了,我老石也要完蛋了,快拉兄弟一把吧……父亲可怜兮兮地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在老战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弟兄们都处在水深火热、风雨飘摇之中,都已自顾不暇了……父亲一次次把电话打出去,得到的大都是同样的消息。放下电话,父亲便长时间地沉默,他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头在他脸前一明一灭。母亲这时会很小心地在暗处陪坐着,父亲在打电话时,母亲大气也不出。她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消息,结果她和父亲一样地失望。

父亲在打完又一个电话之后,他诉了苦,也听了老战友诉完苦之后,愤然地把电话挂断了。他站起身,悲愤地长叹一声,他望着很酽的黑暗,感叹道: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打仗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是不是?想把我们一脚踢开是不是?

……父亲冲着黑暗质问着,他每说一句,母亲就在暗处哆嗦一次,仿佛父亲是在质问她。

于是母亲就很没有底气地安慰父亲道:老石,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就突然打开了灯,突然而至的光明把父亲、母亲都吓得一哆嗦,父亲在光明中干干地说:我要给军委写信,我不服!

父亲真的就要写信了。他坐在桌前,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于是父亲提笔写信,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眼前竟是一片黑暗。以前费劲巴力认识的那些字,此时都烟消云散地落在了他的脑后。父亲写出一两个字之后,便把那张纸撕烂了,他始终找不到一种流畅的表述方式。

母亲这时是极殷勤的,小心地为父亲倒满茶水,立在父亲一侧,又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父亲握笔的手。她多么希望父亲的笔落在纸上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以引起军委领导人的重视和同情。守备区是重要的,比守备区还要重要的是像父亲这些老战士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惜,在父亲写出几个鸡爪子似的字之后,父亲就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母亲就鼓励着:老石你写吧,一会儿俺给你下面去。

父亲就说:日他娘哟!

三把两把又把刚写出的几个字撕掉了。父亲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怎么说,冲谁说。

那些日子,父亲在梦中仍长吁短叹。和父亲同样悲哀的自然是母亲,她在父亲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入眠,在大部分夜晚里她睁眼迎来了天明。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父亲当成一棵大树,大树倒下了,她这棵小草能不难过么?母亲凭着一颗女人心,觉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变化。

守备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知道即将撤消的消息。昔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各种传说和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军营。

母亲发现自己的家里冷清了许多,以前在那些宁静的日子里,客人总是盈门的。这些天来家里的客人选择的时机大都是父亲不在的时间,因为在这种时候,客人们是自由的。这是客人们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在守备区父亲是司令,是这方水土的衣食父母,下级有些困难都希望能找到父亲倾诉一番。办公室的父亲很忙,历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有困难的下级总愿意找到家里来向父亲倾诉。为了表示亲近和诚意,客人们总要带些东西,例如老家的一些土特产,或者两瓶酒两条烟什么的,这些东西当然随客人的困难大小、职务高低而定。父亲从不拒绝这些客人上门,也很有耐心地倾听下级们诉苦,但想把带来的东西留在家里是万万不能的。

客人走的时候,会故意地把带来的东西像遗忘了似的放在某个角落里,父亲总是说:××同志,请你把东西带走!

××同志就一脸尴尬,努力笑着,说一些不成敬意的话,父亲不听,仍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

父亲说这些话时是一脸严肃的,也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同志便只好沮丧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父亲不收这些人的礼品,但该办的事还是要为下级办的,结果弄得下级就很感动,父亲不在家时,又偷偷把东西带过来了,和母亲寒暄一阵便把东西留下走了。这时,母亲也会像父亲似地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母亲说了这话,神情和语气全没了父亲的威严和决绝,××同志便真诚地笑一笑,说了热忱又感激的话,然后就走了。母亲觉得没有理由不收下这些东西了,就收下了。母亲收下这些东西后,从不向父亲言说,而是把这些东西先放起来,放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家里柴米油盐的这些事父亲从来不过问的。父亲要喝酒也要抽烟,这些东西都是母亲张罗!过一段时间,父亲烟酒断顿时,母亲便把客人的东西拿出来,父亲也不问是从哪里来的,就抽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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