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龙飞又一次发现了白薇。
他们在北京的平安里一所四合院堵住了白薇。
白薇在同伙的掩护下,夺得一辆警车赤身朝西疯狂遁去。
龙飞驾车紧追不舍。
白薇犹如一头困兽,赤身裸体地坐在冰凉的车座上,此时心绪纷乱,万念俱灰。
汽车疯狂地穿街过市,冲向西方。龙飞的车警笛长鸣,似离弦的箭。
白薇的车似惊弓之鸟,惊慌失措,东倒西歪……
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陆离:橘黄色、金粉色、铅灰色……各种图案交织纵横,一会儿是父亲白敬斋的脸庞;一会儿是梅花落缤纷纷;一会儿是南京紫金山梅花党部悬挂的青天白日旗;一会儿又是重庆废弃教堂的十字架……
忽然,她的眼前呈现出一片血色。她苦心孤诣,在大陆潜藏了十几年,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晨钟暮鼓。凄风苦雨,历尽风霜,饱尝世态炎凉。姐姐白蔷、妹妹白蕾在灯红酒绿、歌舞融融的环境里度过青春,而自己却饱受煎熬,忍受着清贫,默默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曾几何时,她强吞苦酒,借酒浇愁,然而愁上加愁,平添几许惆怅,白了几丝乌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白薇在恍惚中,发觉已驾车进入西山,来到一个断崖边。她叹了一口气,将车停住,飘然回首,龙飞的车戛然而止。
白薇百般无奈,想找点什么能够遮挡赤身的东西,茫然四顾,大失所望。她缓缓走下汽车,往前走了几步,已经走到悬崖边。
她想,这里或许就是自己的墓地,或许就是自己的花冢。
夜空开始发亮了,一道亮光,上边泛翠色,下边呈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并且越扩越大。在山边的晨曦中,有一颗黯淡的星星,好像是从这黑暗的山谷里飞出来的灵魂。原野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层金粉色的气雾包裹着,耸立在背后的山峦,依然半含着余睡未足的惺忪之态,几处深谷涌出的白色晨霞,不住向山脚下滚动回荡。
白薇神色俨然,站立崖边。她一丝不挂,精赤条条,似一尊雕饰图案的玉像。
龙飞走下汽车,缓缓走近她。
“老同学,想不到咱们在这里相会……”龙飞的语调里充满了戏谑。
白薇苦笑着:“也想不到咱们的见面竟是这么一种景观,难堪吧?可惜,咱们虽是同窗,但不是同路。遗憾,终生之憾……”
龙飞双目炯炯,说:“有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罪孽深重,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的。”
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美丽的胴体,又说,“人生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烂了,还是仓促……”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充满了凄凉之感。
“心灵是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也可以把天堂变成地狱。”龙飞恳切地说。
白薇轻轻拢了一下柔发:“过去,不是一个可以甩得掉的包袱。”
她喃喃自语着:“永别了,这残缺的人生。毕竟还有那么一点点误解的甜蜜的回忆……来生,我再做一个好女人吧。”说完,她凄然一笑,纵身从悬崖跃下……
她就像一朵金色的梅花,飘然而落。
白薇落在悬崖下面的一棵老槐树上,身受重伤,被一个护林人救了。那个护林人是一个逃亡地主的儿子,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白薇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恢复了身体。白薇满足了他生理上的需要,但为了保护自己,杀了护林人,逃出了深山密林。
1965年白薇在北京恭王府蝠厅制造了一张美人皮,金蝉脱壳,引得各路特工人马竞相寻找她那藏有梅花图的人皮,闹出许多离奇故事。以后她重现江湖,真相大白。
龙飞正在遐想回忆之中,忽然听到“扑腾”一声,院里仿佛有动静,于是翻身下床,下了楼梯。
来到院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甚清。
他走进正房,只见正面墙上挂的钟馗画像飘落于地。
他拾起这幅轴画,左右环顾。
他感觉底轴有些份量,于是想起当年在南京紫金山梅花党总部客厅的秘密地穴里那幅梅花画轴,底轴藏有梅花图,于是用手拽掉画作底轴的一头,只见里面滑落出来一颗亮晶晶的小东西。
他手拿的手电筒光线微弱,电池就要用完了。他扭开那颗小东西,按动按钮,现出声音。
原来是一个微型窃听器。
这是谁安装的窃听器?
又是什么时候安装的呢?
他把窃听器放入口袋,把钟馗的画作重新挂好,然后走出正屋,又来到后院。后院里静寂无人。
他望望屋顶,空空荡荡。
天空有一弧孤月,凄冷动人。
龙飞又回到正房,走进左侧的书房。他打开电灯,翻阅着书柜里的书刊,书柜里多是航海、航空、航母等方面的书刊,也有一些哲学、文学书籍。在一部《道德情操论》的书上,龙飞看到有瓦西里用中文写的眉批,其中有一则他这样写道:
处事须精明,待人要糊涂。有福而不骄是福。有福而不惧,自是福。事看担当,逆境看襟怀,喜怒看涵养,行止看胆识。有点忙碌是个福,免得无聊。受点诽谤也是福,免得骄傲。交友要先淡后浓,先疏后亲。清贫之交能长久,利益之交必两伤。做人要厚道,不要只顾眼前,君子留路后来走。
还有一则眉批这样写道:
有时候,一个人走了,才让人更加觉得他的存在,这种存在的由来,根本在于他曾经做了些什么。
凡是灵魂中富有人性的光辉,具有正直的品格,而旨在为平等公道的社会奔走呼号的人物,在很多时候都要承受郁愤与孤独。他们往往较少享受别人之所享,多思别人之所思,甘当别人不愿担当之重负。有的生前未得殊荣,甚至终生未享受到应有之评价与理解,却未见他们反悔,一直默默坚持着他们的所为。这就是一种人生哲学,一种坚定的信念。
有一则眉批这样写道:
爱情有一种高贵的品质,因为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现出一种本身丰富的高尚优秀的心灵,要求以生机勃勃、勇敢牺牲的精神和另一方达到和谐和统一。
龙飞注意到在第99页,瓦西里这样写道:
爱情是一朵开放在悬崖绝壁上芬芳灿烂的鲜花,摘取它必须有足够的勇气,甚至牺牲许多,包括家庭、故土和生命……
他细细琢磨着这一段话,意味深长。
他又来到瓦西里的书桌前,桌上堆满了卡片、书稿和资料,多是用俄文写的。抽屉里有一些文具,橡皮、尺子、胶水、墨水瓶、剪刀等,右侧的抽屉里又是厚厚的书稿和杂志,这些东西已经交公安部门专业人员审阅过,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龙飞在南京中央大学新闻系读书时学的是英文,对俄文一窍不通,对这些密密麻麻的俄文,只能望洋兴叹。夏一琼学得是俄文,龙飞有时请她帮忙翻译。
龙飞把书房的灯关掉又来到右侧的卧室,打开了卧室的电灯。
席梦思软床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北京的冬天非常干燥,从西伯利亚、蒙古高原吹来的冷空气,卷带着金黄色的沙粒弥漫整个北京城,天空呈现一片昏暗。北京的东部、西部和北部都有山的屏障,只有南部是一望无际广垠的平原。
龙飞觉得选择北京作为首都实际上是个失策,因为北京离海太近,历史上外国的舰队闯进渤海,在塘沽登陆,越过北京东面的六里桥,便可以长驱直入紫禁城。
龙飞打开衣柜,柜内是瓦西里和夏一琼平时穿的衣服,皮夹克、红色皮衣、蓝色西裤、领带等整整齐齐排列其中。
他又打开大衣柜内下面的抽屉,只见是两个人平时穿的睡衣、内裤、袜子、背心等。
这时,他听到后院仿佛有动静,于是关掉电灯,抽身轻轻离屋,掏出手枪,上了子弹,朝后院走来。
后院内静悄悄的。
柔和的月光轻轻地泻在方砖地上,房屋的投影影影绰绰。
他听到细微的喘息声。
这种喘息极为细微,而且是女人的呼吸,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但是龙飞非常敏感,虽有寒风呼啸,职业的敏感,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他贴住墙壁,沿着厕所向前摸去。
他逐步看清楚了,院墙的黑暗角落里紧紧贴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黑色衣裤身材窈窕的中年女人,她背向龙飞,乌黑的发迹遮住她半边脸,她白皙娇美的脸庞在皎皎月光下闪着光亮……
“你是谁?把手举起来!”
他大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