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国福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寺庙里许愿,老方丈让我许个愿,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来生我愿做哥哥的哥!
在我的故乡青海省乐都县,四五十年代出生的那一辈人生儿育女的指导思想是:多子多福多挣工分。父亲就属于那一辈人。到了七八十年代这个指导思想仍然光芒万丈。也许是工分的诱惑吧,父亲养育了我们五个姊妹,哥哥排行老三,我最小。那种只注重人口数量而轻视人口质量的思想,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逐步显出了其缺陷。
我上小学的时候,哥哥姐姐有的上了初中有的上了高中。虽然那时的学费很低,但是一个农民同时供五个子女上学确实有点力不从心。直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实在无力同时供我们五个人上学,一来近10亩地父母亲顾及不了,二来微薄的农业收入实在无力承担我们的学费。但是父母说:“我们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哪怕砸锅卖铁敲烂骨髓也要让你们读书有个出息。”我印象中哥哥学习很差总是排在全班倒数第一,只是他的英语成绩还可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放学后做过家庭作业。父亲问他为何不写作业时,他的理由是老师没布置。父亲说:“没布置也要写!”哥哥说:“在学校里已写完了。”老实巴交的父亲相信了他。
直到有一天老师家访找上门来说哥哥经常逃课,还跟那些不求上进的同学抽烟打牌,学习成绩太差了,不知作家长的怎样教育孩子。父亲听了很惭愧,老师一出门,父亲就拿出皮鞭把哥哥拉到院子里让他跪下。父亲气得青筋暴突,脸都涨红了。然后狠狠地抽打他,边打边骂:“我叫你再丢人,我叫你再不争气,我叫你再逃课!”哥哥疼得在地上打滚,脸上的泪水和着地上的尘土粘成泥身上抹得到处都是,我们谁也不敢拦挡。我知道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在村里是很要脸面的人,谁劝也没用。哥哥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可怜无助的猫。身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鞭痕,他咬着牙抽泣着,眼神很黯然无助。父亲让我叫来爷爷和叔叔,我叫来后,父亲说:“今天你当着长辈的面说清楚,到底上不上学。上,我豁出老命供你,不上你要表个态。”
哥哥跪在地上颤抖着不停地抽泣。爷爷叔叔们劝他听话好好去上学。他始终不出声。父亲急了,又抽了他几鞭。哥哥的性格很倔强叛逆。在大家苦口婆心地劝说下,他哭着说:“我不上了,父母亲供我们5个人上学,太辛苦了,我不好好学习在课堂里也很难受。我想去打工,减轻父母的负担。”父亲眼里喷满了泪花:“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轮不到你操心!”
那天:无论家人怎么劝说哥哥就是不去上学。后来他跟着村里的人到民和县去打小工修路。那一年他17岁。
一个月后哥哥托人给父亲带来了200元钱,给母亲买了两袋奶粉,给我买来两本作文书。哥哥知道我喜欢作文。他叮嘱那人,叫我一定争口气好好学习。当母亲问哥哥:在那边苦不苦时那人说很好的,不用担心。没过多久哥哥回来了,他又黑又瘦,脸上都脱了皮,手更不用说,握住他的手如同握住了一块锋利的瘦石块,让人疼。老茧结了一层又一层,像刀锋。他站在门口哭了。说钱被包工头卷走了。我心里涩涩的。晚上我和哥哥在一个被窝里,我问:“哥,你在那边苦吗?”哥叹了一口气:“苦成了一种习惯就不苦了。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被叫醒,吃的是开水对干馍。有时候没蒸熟的青馒头像铁饼扔到身上能感到疼,但是不得不吃,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放的时间长了干得咬不动,只好在开水里泡着吃。每天有扛不完的沙袋,背不完的砖头,拌不完的混凝土。现在我的肩膀、背上都起了老茧。晚上倒在床上浑身关节都痛,饭都不想吃。我真想跑回来,可我跑回来你们上学怎么办呢?第二天出工时想到坐在教室里的你和妹妹,我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不感到苦了。”
我摸了一下哥哥的肩膀,凉凉的,很硬,是老茧。我说:“哥,你还是去上学吧。上学就不用受苦了。”哥说:“其实,我很想上学,可父母为了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太辛苦了,不忍心啊。如果我直接说不上学父母肯定不答应。我只好逃学,以这种方式让他们让步,认为我不可救药,这样我就能减轻一些家里的负担。但是这事不能告诉父母亲啊。”顿然问我明白了哥倔强的外表下那颗脆弱的心。
我上高三那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结婚不到一个月的哥哥跟着村支部书记的包工队到唐古拉山去修公路。那天傍晚包工队浩浩荡荡在村庄中心集中。哥哥开着拖拉机,全家人为他送行。车即将开动的那一刻,村里的人点起了祝福平安的鞭炮和象征吉祥的烟火。鞭炮燃尽了,车子发动了,全家人眼泪汪汪,送行的男女老少哭了。哥哥扭过头尽量不看我们,跟着车队出发了,走了一段路哥哥回头大声对我说:“好好学习,听父母的话,别再像我一样,回去吧,不要送了,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撒了下来。漫天血色的晚霞,歪歪斜斜的夕阳,惆怅的男女老少,灰色的村庄加上路边孤零零的白杨,真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天保佑哥哥平平安安地回来。
后来我听大人们形容唐古拉山脉一带是“风吹石头跑,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夏天穿棉袄”。这句话像针,深深地刺痛了我年少的心,备加对哥哥的担心。我暗下决心今后一定争口气考上大学。
几个月后哥哥寄来了400块钱,还有一封信。信中有许多错别字,字体歪歪斜斜。哥哥一再叮咛我好好学习,有空的时候多帮父母亲分担一些农活。最后哥哥形容说他干活的那里天蓝云白,牛羊成群,伙食很好,请家里放心。我知道哥哥又在说谎。见字如见人,我可以想像得出哥哥在那恶劣环境下如何的艰辛。
在学习上我想偷懒时一想起唐古拉山下的哥哥,我就奋起埋头于无尽的书山题海中。高考前一个月哥哥特意给我寄来了200元钱,汇款附言里他让我多加点营养,注意休息。看到哥哥的字,我想哭。
那年9月我被西安公路交通大学录取。消息传到唐古拉山,哥哥兴奋得觉都睡不着。刚好那边的公路工程也结束了。哥哥连夜开着拖拉机回家。我们全家人也高兴地等他。四天后哥哥回来了,头上裹着血迹未干的纱布,脸色蜡黄,衣服沾满污油。他的模样让我们大惊失色。由于回家心切哥哥在路上发生了车祸,幸好没什么大伤,谢天谢地。一见到我哥哥紧紧地抱住我哭了。
此后的几天哥哥带着我到街上最好的商店买新衣服新皮鞋,当我穿上新衣新鞋豪迈地走出商厦时,我才发现哥哥的布鞋早已开了一个大洞,我惭愧地说:“哥,你也买双皮鞋穿穿吧。”哥哥憨厚地笑了:“布鞋穿惯了,皮鞋不舒服。”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到邻居家道别,和哥哥一起到唐古拉山的得胜哥说:“你不知道,你哥这次捡了一条命回来。在去往唐古拉山的路上车子坏了,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戈壁滩,一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和你哥拉在了大部队后面,更不幸的是修车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帐篷早已湿透了。我们又冷又饿,只好爬在车厢底下。晚上你哥感冒了,加上高原反应,他浑身虚脱,吓死我了,车坏了几乎等于陷入了绝境。他说为了你们全家,为了你能考上大学,哪怕剩一口气也要走出戈壁滩为你挣足学费。幸运的是第二天大部队派人来找我们,修好了车,我们才得以到达那里。在那里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的活最多,受的苦最大。你以后可不能忘了你哥哥啊!你哥不要让我告诉你们,看到他如此辛苦,我不忍心藏在心里。我想你会懂的。”我的泪早已夺眶而出。
到学校报到的那天哥哥给了我2000元伙食费。他说:“到大学里管好自己,照顾好自己,也不要忘了我们的本。”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哥哥的意思我懂。
尽管上大学时当老师的姐姐经常给我汇款,但我还是隔三差五地收到负载着哥哥血汗的汇款,我知道那里包含着何等殷切的期望与希望,我也知道哥哥瞒着嫂子给我汇款要受嫂子多少气。哥哥的肩膀很沉,我也格外用功,不敢辜负任何一滴渗透骨髓的汗水泪水。
毕业后我没费吹灰之力找到了一份轻松的工作。现在我经常给哥哥和父母写信汇款寄托我微不足道的爱意,逢年过节我也给我多病的侄子买些衣服零食,而这一切,仅仅用几份汇款衣物是远远报答不完的。
现在我也经常跟着领导到公路工程施工现场去检查,坐在小轿车里行驶在逐渐成形的公路上,看到那些像一张弓面朝黄上背朝天的筑路工人,我就会想起曾经筑路的哥哥,他们也是我的父辈,也是我的哥哥啊。下车后我会亲热地和他们交谈,给他们发香烟,问问他们的庄稼和收入,就像兄弟一样自然。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昨日是,今日是,永远都是!
当往日的苦难离我们远去时,当亲情的温暖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漫过我的心头时,当我在安逸舒适的环境里追求自己的幸福梦想时,我不敢倦怠任何一个日子,我知道我的亲人一直在背后注视着我。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寺庙里许愿,老方丈让我许个愿,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来生我愿做哥哥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