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病魔摧垮了我的身体，羡慕就像火一样烧红了我的眼睛。
羡慕是火热的，谁没有过这种心理？
幼年时，我曾羡慕过我的堂兄。那时候，我家弟兄多，吃不饱，穿不暖，常常让父母为难得彻夜不眠。而我的堂兄是独生子，叔父和婶娘百般地呵护他。他得意与欢欣，让我羡慕得在睡梦中也感到心底的冰冷，因而我热切地盼望富有，盼望生活转机，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奋斗的意识。
上大学，我羡慕过我的表兄。他是我舅舅的儿子。舅舅当过县长，给表兄留下许多书。上大学前，表兄就已熟读了唐诗宋词，熟读了许多外国文学名著，而这些书我很陌生，常常感到羞愧。表兄把我领到他家，满当当的两柜书，散发着诱人的墨香，让我惊诧与痴迷。他一本一本地给我介绍，名诗名言自如地从他口中道出，像一颗颗跳动的珍珠，渲染出动人的韵律。表兄的谈吐文雅像一本书，他的文才像一块裸露在地面的花岗岩，让人看到不加雕琢的美丽。我羡慕他啊，羡慕他的书，羡慕他的才，羡慕的心理像火一样燃烧，于是我拼命地买书读书。
工作后，我羡慕过许多老师的教学功底。他们讲课自如，自如地像杂技演员走钢丝。那钢丝横空穿过，颤悠悠的，缀着观众的心。观众屏了气，戏园没了声息，是凝重的寂静。而杂技演员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运作他的功底，走出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美景。这些老师的讲课就这样诱人，整块的知识被他们划分成严密的思维过程，那过程是一条线，深埋在他们的心底，缜密的知识线条形成了一个网，这网越织越大，紧扣的网眼透示出奇妙的世界，老师和学生通过这网眼望到了自己的未来。我常常被这些老师科学的佳作所倾倒，那是河流我要去蹚，那是高山我要去攀，羡慕又促使我去完成人生的又一次飞跃。
羡慕啊，我时常觉得自己卑微，卑微得赶不上别人。
羡慕让我不停地奋斗，奋斗的足迹沉潜着不懈追求的心理，而在奋斗的途中，我却成了不可思议的病人。病疼最折磨人了，在病疼中我总是抬头看晴朗的天，看翻飞的鸟。鸟的鸣叫震颤着自由的旋律，萦绕在我的耳际。我想，天是广阔的，鸟是轻盈的，而我的身体为什么这样滞重，滞重的双拐撑着滞重的身躯，在蓝天白云覆盖下的自由世界中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不能忘记排球场上的刺激。
那天我拄着双拐去看教工排球赛，激烈的比赛已拼搏出激烈的火花。群情激昂的策划与组织，让我感受到了活跃与奋发向上，春草大概就像这样生长，花蕾大概就像这样孕育硕果，人是不该羸弱的，羸弱的身体不会充盈鲜红的血质，也不会激发阳刚之气。所以我看着排球在健儿的手中弹起，嗖嗖的传递声，鼓荡出我羡慕的泪水。我也曾这样地风流过，那时候，我是排球场上的二传。当银灰色的排球向我飞来，我知道重担已向我压来，队友紧张地看着我，观众的目光也在我的身上聚焦。球在旋转，旋转得极快极快，它调皮地摇摆着，似乎要捉弄我，我却感到它是那样的可爱，伸出双手迎接它，它在我的指尖上轻轻地弹起了。从我手上飞出的球，就像经过我的爱抚摸了一样，温柔、沉稳，划出一道缠绵的弧线，飞到我想让它飞的高度。扣球手重重的一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沉默在对方的球场上了。场地一片欢呼，从那欢呼声中我体悟到了少年心性，处于风华的壮美。现在我却不行了，滞重的双腿掣缀着我浮躁的心理，我拄着双拐远远地站在外围，拼命地回味当年火热的健康生活，向往着当年不屈的健壮身影。
小鸟又从我的窗前飞过了，落在校园的白杨树上，向着太阳歌唱，那歌声清脆悠扬，震撼着我负重的灵魂。
我拄着双拐来到学校。学校的院子干干净净，远山的岚气与草原的轻风蓬勃地荡漾着，清丽，明净，焕发着青春的色彩。老师的讲课声在校园回荡，浑厚而凝重，透示出诱人的气势，像一股河水，汹涌地流淌着，那知识正是这河流中的浪涛，拍打着莘莘学子的心胸。教与学的双向交流，形成了无数个美丽的漩涡，崇高的灵魂就在这漩涡中孕育、成熟和升华。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老师的神采，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飞动。我已经听过许多学生夸奖他们的老师，说听他们讲课是难得的艺术享受。我也听过许多家长把望子成龙的热切愿望化作一缕深情投注给了那些富有经验的老师。老师，多么神圣的职业；讲课，多么有意义的工作。我滞重的双腿颤抖着不能移动，我想，一年前，我也在讲台上站着。当时我带的是高三年级的学生，人生的步履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关口或一座雄伟的山前，引导他们过关，或指挥他们登山，使我与其他老师一样心血激荡，激情澎湃。慷慨的情怀，勃发了昂扬的斗志。冷静的思索，消解了严谨的知识，让它融化开来，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然后汩汩流淌到学生的心田。学生给我投来赞许的目光，那目光饱含着学生对老师的一往深情。我无数次被学生亲切地呼唤过，这呼唤让我陶醉。经过严格的训练，学生终于能解高难度的练习题，我的心情和胜利在望的将军的心情一样兴奋。现在我拄着双拐，已经被神圣的讲台遗弃了，我再也看不到那深情的目光，听不到那亲切的呼唤，也感受不到那稳操胜券的兴奋。我是蔫了的皮球吗？是一片干枯了的云吗？我自知生命的潮水已在消退，但羡慕的壮心仍十分强烈。我羡慕老师的职业，羡慕正在讲台上神采飞扬讲课的老师，我羡慕学生对他们的夸赞，羡慕家长对他们的嘉许，人生的踌躇满志，不过于此。
小鸟仍在鸣叫，鸣叫出大自然赋予它们的自由。
我又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一天一位老师搬家，他楼上楼下地跑，沉重的家具，被他轻松地从楼上搬下，装在车上。他的妻子骄矜地抱着零碎的东西，不时地递毛巾让他擦汗。这种繁忙与劳累体现着男子汉的刚毅与坚强。突然天下起了雨，我回到家，院子堆着新买回的十几袋水泥（我准备翻修房子），妻子正一袋一袋地往屋里搬，大汗冲刷着她脸上的水泥，一道一道灰灰地淋漓着。她急促的呼吸让我感到十分沉闷，我无奈地站在旁边，祈盼着乌云退去，但雨丝仍在无情地淅沥着，妻子抱着水泥沉重地挪步让我觉得心酸。搬完后，我问她：“你后悔吗？”她不解地问我：“后悔什么？”我说：“女人选择男人时，丑俊算什么，本事大小算什么，有钱没钱算什么，关键是不能有病。你看别人家，重活都是男人干，而咱们家，我……”
她平静地笑了，说：“我也羡慕别人，但我想，别人也会羡慕我的。”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别人羡慕她什么，但我对羡慕却有了新的理解：羡慕别人或被别人羡慕都是一杯醇香绵厚的美酒。
作者简介 侯凤章，生于1956年1月，宁夏盐池县人。中学特级教师。1979年工作，先后任盐池一中教师、校长、书记，现任盐池县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县实验中学校长。从事行政工作时仍然坚持教书，并坚持写教学论文、散文、杂文，在各类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