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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入世

那一年,我读初一。

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离开了村小学那孔简陋的窑洞、土坯搭成的课桌的,总之,现在是站在这所乡镇中学的校园里了。

学校依山而建,一排整齐的窑洞前面,有几排破旧的砖瓦房。其中一排是学校的会议室、图书室、老师办公室,剩下的就是教室了。校园呈方形,四面有土墙环绕。院子里零星地点缀着几棵老榆树,都长得高大茂盛,在秋阳下婆娑弄碧。有一块据说是大炼钢铁年代留下的毫无规则、形状丑陋的黑乌乌的铁块,挂在老榆树上,是钟。校工用一根铁棍敲响它,“咚———嗡嗡……咚———嗡嗡……”声音却柔和、悠远,令人心头涌起一种邈远的隔世的哀感。

我在一间门口贴着“初一②班报到处”红纸条的房子前,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屋子里就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我还没有看清这位姓闵的老师的面孔,就感到了那目光中的严肃和审视,便把头低了下去。他告诉我学校有关新生入学的规定,作业本的规格大小……末了,他说,你可以走了。这时,我才抬头扫视了一下这屋里的情景:办公桌底下堆积着一些沾满泥土的土豆和已经发蔫的白菜,显得凌乱不堪;角落里有土坯砌成的灶台,男人的汗酸味与霉味充斥其间;有几只苍蝇在空间盘旋,优哉游哉。

当我退出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已经走进了这个人的生活。

这人显得木讷,或者说是迟钝。他经常穿一身蓝布中山装,有些陈旧、短小了。裤子提得很高,露出了脚踝骨。夏天光脚穿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冬天穿一双军用旧皮鞋(他当兵的弟弟送)。走路两腿一撇一撇的,像企鹅。说话用本地方言,一板一眼。讲课时不看学生,随着语言的抑扬顿挫,不停地摇头。板书极多,且都是正规的楷书。讲得满头大汗了,就顺手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抹一把脸,这时,他就如京剧里的小丑,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他讲得很苦很累,但一丝不苟。

他似乎不喜欢使用当时的语文课本,自己又选编了三本补充教材。它们是《字形音义辨》、《成语运用》、《作品选》。《作品选》这本资料选了从先秦到“五四”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品100多篇,每篇后面都有作者简介和对作品的简要分析。这些资料都是闵老师亲自刻写、油印、装订的,只向每个学生收一元钱,价格也便宜,学生都很珍视。

不久,就传来消息,有人给公社写了材料,指责闵老师:“不依规矩,扰乱教学,企图摆脱教育的无产阶级方向。”公社党委责成校方迅速调查处理这件事。

校长姓刘,原来是一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因为在一次民兵实弹演习中有效地排除了一次事故,被提升为公社党委委员,还兼了中学校长。他当校长,但办公室在公社,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来学校巡视一次。

这一天,他就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来到了校园。一进门就喊:“老闵,老闵———来一趟!”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酒气和被窝味。

闵老师随他来到会议室。

他坐下来,点上一支“墨菊”,一连连的烟圈吐出来,最大的到了屋顶,最小的刚从嘴里诞生,顷刻间,能坐20多人的会议室就变得缥缥缈缈了,给人一种虚幻感。

闵老师有些胆怯地站在对面。

“听说你闹了啥鸡巴材料?”

“嗯。”

“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懂吗?

“懂的,不过……”

“去,拿来我看看!”

闵老师把那些资料双手递给他。他胡乱抓起一本,翻开,艰难地瞅了几眼,就用烟头在上面烧了几个洞。“我看,也没鸡巴大问题。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沉思片刻,“这样吧,老闵,你把这些烂 收起来,一把火烧了,这事就算完。”

然后他笑眯眯地站起来,拍拍闵老师的肩膀:“晚上你可要请客,啊?”“当然了,当然了!”闵老师慌忙点头。

烧书的时候,我和一些同学在场。闵老师从办公室里搬来一张椅子坐下,手里握着铁丝拧成的教鞭。当火苗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就闭了眼睛,用教鞭不停地拨弄着火堆,俨然似一个盲人握着一把探路的手杖一样。后来,就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睫毛滴到鼻尖上,凝住了。

许多年后,我都记得那情景,心里因而也常常萌生出好些不干静的想法。

那天课后,闵老师去商店买了老白干、猪肉、“三门峡”烟。他用土豆和白菜分别与猪肉烩炒,就有了两个菜,又撬了两瓶水果罐头,一齐摆在办公桌上。刘校长领着几个人,大呼小叫地拥进来,直喝得山摇地动。到了晚上,闵老师也醉了,眼睛像注满了猪血,红得吓人。他扶住门口的老榆树,“哇哇———”地吐,身体不停地摇晃抽搐,背影孤独极了。那一顿,喝掉了半个月工资。

村镇的夜晚寂静得可怕。用《阿Q 正传》上的话讲,就是“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偶尔的几声犬吠,煤油灯昏黄的光,夸张着这种寂静和荒旷。刚吃过晚饭,“砍牛腿”的队伍就拥进了闵老师的办公室。汗酸味,劣等纸烟的气味,乡村的幽默,连荤带素的笑话,唾液,烟蒂,把整个房间搞得污浊不堪。

闵老师“砍牛腿”,就像上课一样认真极了。揭一张牌,嘴唇轻轻地张一下,目光由于聚精会神,也变得纯净热情。牌揭完了,便把眼睛凑到跟前,认真地分析、判断……而对手们在私下里早已做了手脚,任凭他神机妙算,结果总是输,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胡子”,被等候的人替换下来。他就用拳头敲敲脑袋,“老了,老了,脑子不中用了!”极其诚恳地叹息着。

第二天,脸膛上还残存着墨汁的痕迹,就走进了教室,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七律二首(毛泽东)”。

我们班上当时有一位名叫李敬的学生,十分顽劣。老家在陇东,前些日子随其改嫁的母亲来到这个村镇上。

闵老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摇头而歌:“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李敬就在下面学着他的样,摇着喊道:“春风杨柳没一条,六亿神州顺着摇……”教室里顿时乱哄哄的。闵老师气得腮帮子都在发抖,一挥教鞭,命令李敬站起来重念一遍,李敬就又阴阳怪气地念了一遍。他扔了教鞭,一步从讲台上跨下来揪住李敬的衣领,“啪———”一记耳光打上去。

“哇———”他哭了,背起书包冲出教室,丢下一串串粗俗的咒骂。

闵老师讲不下去了,布置我们预习。

大约20分钟后,就有一位衣衫不整的中年妇女从教室外闯进来。脸上血丝状的潮红,因为极度愤怒差不多变成深紫色了。

“你是闵教员吧,你凭啥打我娃?

大家都怔住了。

“他在课堂上捣乱!”

“捣乱啥了,都好好坐着吗!”

“呜呜———”她哭了起来,“你糟践我孤儿寡母,我说啥也要还上一巴掌!”说完猛扑过去。闵老师笨拙地后退,那女人就在闵老师脸上抓了一把。顷刻间一串鲜红的血珠从脸上沁出来。

她转过身来,住了哭声:“驴日的听着,我娃不念了!”摔门走了。

闵老师捂了脸站在讲台上,目光里流淌着羞愧和难堪。教室里很静,门外秋风携着落叶沙沙地吹过这个世界。

清醒过来后,同学们都很愤怒。闵老师就摆摆手:“算了,算了。”语气里有沉重的伤感。

冬日的一天早晨,闵老师给我们讲《木兰辞》,他先把课文念了一遍,只是没有摇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好听极了,就像唱歌。已经念完了,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便喊:“再唱一遍好吗?”他突然严肃了表情,厉声说:“这是唱吗?这叫吟!”

“哄———”大家都笑了,笑得开心极了。他果然又“吟”了一遍。

教室里冷得厉害,坐在前面的同学就悄声说:“闵老师,脚都冻麻了,跺跺脚行吗?”

他便举起三个指头,大声宣布:“三分钟!”

于是,教室里便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仿佛花木兰的千军万马从课堂上滚滚掠过,校园里老榆树上蜷成黑点的麻雀,也似听到了春天的雷声,抖擞一下精神,飞向远处。

我们跺脚,闵老师把双手爽在灰布棉袄的袖筒里,在讲台上踱来踱去,一不小心从台阶上跌下来,打一个趔趄。

这时,教室里就又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然后,他说:“冬天了,宿舍里要生炉子,大家要注意煤烟,最好在窗户上留开一个小洞。”他不厌其烦地强调着。

夜里,他就来到学生宿舍,看看炉子,聊聊学校里的事情,有时也吃我们做的小锅饭。最后再嘱咐一遍:“注意煤烟。”就一撇一撇地走了。

廖森是我们班长,与我同桌,长我七岁。他有个伯父是县里的公安局长,因为没有子嗣,就把廖森过继给他。廖森已经定亲,但没有结婚。他说,读完初中,有了毕业证,就去县里工作。

他对人讲我是他的秘书。他常常双手搭在屁股上,在教室的走道上踱来踱去,口授一些班上的规定、章程,由我起草后,即成为本班的“法律”。他从来不做作业,都是由我代笔。但他喜欢向女同学请教问题。请教之先,一定要跑到宿舍里,对着一块小镜子,把头发捋得整整齐齐,再用手沾了唾沫,认真地抹一抹,便显得明光水滑了,然后再在脸上仔细地涂上一层凡士林,就带着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把头凑到了女生的脸旁。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教室背后的老榆树底下,从怀里掏出一本揉皱的书,说:“看过吗?”我看见书脊上写着三个漂亮的黑体字“红楼梦”,就摇摇头:“哪来的?”“从闵老师枕头底下偷的。”他缩缩脖子,笑出了声。“这本书好看得很,我给你读一读。”

说着,他就翻到了第六回,指一段给我念:“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黏湿,唬得忙退出手来!”读到此处,他停下来问:“这冰凉一片的东西是什么?”“是尿吧。”我答。他就合上书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没了声音,就软软地拍我一掌,“操,混蛋!”

我和此君后来曾使闵老师大伤脑筋,至今想来犹有隐隐的内疚。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闵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作文题目:“我们

的校园里有些什么?”讲明要求,他就坐在讲台上开始改作业。廖森抓耳挠腮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捣我:“山后面有一片豌豆地,豆子结上了,咱们去偷点煮了吃,好吗?”然后,他就轻轻地拉开教室的后门,猫了腰,先溜出去,在外面做鬼脸,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溜出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生产队的人沿着我们留下的脚踪,找到了学校,一切都昭然若揭了。中午饭后,闵老师传令我和廖森去见他。

记得那天去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腿肚子就有些发抖。闵老师坐在桌前,手里举着半杯水,脸膛肃穆,眉头微蹙。待我们站定后,他就开始了严厉的训斥:“吃点豌豆倒不打紧,可你们把二亩地给踩了,混蛋,二亩地,懂吗?”“哗———”他砸了水杯,霍然站了起来,眼球血红,鼻翼剧烈地哆嗦着:“你们还是农民的儿子!”

后来,他就卷着袖子,攥紧拳头,笨拙地恶狠狠地扑过来。我和廖森闭了眼睛,站着不动,准备接受他的惩罚。“轰———”拳头落在了身旁的墙壁上,屋顶的灰尘扑簌簌掉了下来。有一只叫不上名目的虫子也被震醒,在屋梁上翻山越岭地乱爬,我觉得它会钻进我的耳朵去,浑身痒酥酥的。

那一天,他直骂得天昏地暗,并勒令我俩写出深刻检查。

第二天早上,我就写了一份检查,廖森也签上名,派我送去。

闵老师刚起床,办公桌上放着一碗稀饭,热气腾腾的样子。他正从一口锅里提出一大片荞面烙饼,油油的、软软的,散发着香味。他把它卷起来,然后咬一口,经过漫长一段时间的咀嚼,就伸长脖子咽了下去。后来,他就端起碗,美美地喝了一口稀饭,往下咽时,紧紧地抿着双唇,脖子往前一伸,从牙缝里挤出一些汁液,由于压力大又从双唇间涌出来,白白的一条线嵌在两片有些干裂的嘴唇间……他似乎是在延长着进食的幸福感。

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早晨在学生灶吃的酸菜、黄米饭这时使胃隐隐作疼,手心里出了汗,唾液分泌满嘴。如果让我吃,我会把饼子撕成碎片泡在稀饭里,用筷子一块一块捞上来吃,而不是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饼子,吃一块喝一口,喝一口吃一块。我咂巴了嘴,咽下一口唾沫在心里想。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我,但比昨天柔和了许多。“昨儿我太过分了,不介意吧?”“您收拾得对!”我赶紧说。

这时,他就从自己的手里撕下一块饼子递给我,笑着说:“吃点吧!”“不吃的,吃过了!”但手却微微前倾了一下。他把饼子塞到我手里,我就站在他面前吃完了那块饼子,只觉得那是平生吃过的最香甜最令人陶醉的东西。

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愉快地跳了两个蹦子。

秋天的时候,我们就是初二的学生了。

开学不久,学校的机井坏了,断了水源,几天内又修不好,所以仍放假。早晨,闵老师来到教室里说明了情况。但他又说,他请示了学校领导,他也愿意牺牲放假时间留下来为我们补课。他说离校五里路有个村子,到那里可以取上水。然后,他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动情地说:“同学们,现在的社会不看重知识,这是很令人悲哀的,我相信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改变。大家还是跟着我,好好学一点实实在在的知识吧,将来总会有用处的……”这时教室里就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有少数同学显然是从他的话里获得了共鸣,嘴唇有些激动地歙动着。但绝大多数同学都表现出一种麻木和冷漠,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们,知识其实是不值钱的。既然老师已决定留下来补课,他们还能够说什么呢?

那天在课堂上讲话的时候早晨的阳光从窗户上斜照进来,在他的脸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黄晕,他双手扶着课桌,形象显得凝重、肃穆,令人产生面对父亲时的感觉。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情景对我后来的想象力产生了那样深远的影响。

下午,就去取水。我们从周围的生产队借来两辆胶轮车,装上小水罐。闵老师把男生分成两组。一辆由他掌辕,一辆由廖森掌辕。

我们迎着午后有些疲倦的太阳,踩着软软的衰草,行走着。有时一只肥大的黄鼠从脚下惊走,有时一群山鸡从草丛里扑楞楞飞远。成熟了的粮食的暗香混合着泥土的香味,直撩得人心痒个滋滋,一种对生命的新鲜的热烈的情感也就涨满了全身。

我们很快赶到了那个村于,装满了水。但这时大家望着来时的路都有些胆怯,饥饿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

回家的路上,车子陷进了一个沙窝。

闵老师眨巴着眼睛,双手紧握着车辕,勾着头,弯着腰,套绳勒进了他的肩胛,阳光和风勾勒出身体变形的力度。他喊“一、二”,我们也喊“一、二”。大家都使出了所有的劲,但车轮在沙窝里越陷越深。他火了,回头朝我们吼:“吃干饭的,使劲!”

我低下头去,重新调整了姿势,把两只已经酸疼的手支在后车沿上。这时,从车底望过去,我看见了他的两条腿,卷起的裤腿,有一只已经掉下来了,另一只青筋暴凸,肤色如血。不知是汗珠还是水滴浸湿了腿上的毛,使它倒伏着,如四野的衰草。我突然担心他会摔倒,这个世界会塌陷。

在他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中,小车轮子终于从沙窝里拔了出来。我们来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场地,他放下车辕,说:“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刚接到这一声许可,就都软软地瘫倒在地,被汗水浸湿的睫毛,好吃力地张开,整个世界都像在喘气。

闵老师坐定以后,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卷我们的作业纸,撕下一绺,卷成一个圆筒,用唾液粘住了纸角,然后从口袋里拈出一撮旱烟灌进筒里,捏一捏,拧紧封口,用火柴点燃。他用袖口擦一把汗,运足气,意味深长地吸一口,在嘴里品咂、酝酿,一缕淡淡的蓝烟从嘴角、鼻孔袅袅地溢出。这时,他就闭上眼睛,挤了一鼻子褶皱,“哈咝……哈咝……”这声音把那旱烟的辛辣与刺激强调得淋漓尽致。

后来,他才注意到了东倒西歪的我们。“同学们饿吧?”他说。

他停下抽烟,用手在四只口袋里吃力地摩挲着。终于,一张五元钱的钞票被他从上衣袋里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牵了出来。他把钞票在秋风里抖一抖,一甩胳膊,一个优美的弧线:“村子里有代销店,饼干什么的总有吧,谁去跑一趟?”

没人吭声。廖森说;“哪好意思让您破费!”“没啥,没啥,金钱乃身外之物,我一向不怎么看重。快说,谁去?”

廖森只好说:“那我去吧!”他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走了。

半个小时后,廖森买回来了面包和饼干。闵老师看着我们风卷残云般吃东西的情景,表情就有点意味深长,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他问:“低标准时候的事情,你们谁还记得?”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1963年以后出生的,只有廖森说,那时候他跟着母亲要饭吃。

闵老师就说:“我今年40岁了,细想平生所为,大都问心无愧。只是那年夏天,做了一件使我终生感到内疚的事。事情的起因也是饥饿。那天我在村子里的小学上完课,饿得走不动了,太阳在头顶散发着黄晕肮脏的光,地球也开始旋转了。我强撑着身体,回到家里胡乱翻寻,希望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后来,我就拉开了我家堆放杂物的土屋的门。这时,有一只母鸡呱嗒嗒地从我的胳肢窝里蹿出去。站定后,我发现木屑堆上有几个鸡蛋:莹洁、浑圆,散发着诱人的光。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极其认真地数了一遍,是八个,比七个多,比九个少。我转过身去,朝那母鸡飞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这八个鸡蛋救了我的命。可是傍晚当睡在炕上将要进入梦境的时候,隔壁家的吵闹声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主妇正追打着一只鸡,拖着哭腔骂它:‘没良心的东西,我打死你!’那只鸡在院子里呱嗒塔地乱飞。我明白了一切是咋回事,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感情,想给邻居解释一下,又没有勇气……

他说着就泪眼迷离了,扔了抽剩的半截旱烟,低头坐着。

好一会沉默。廖森就换一个话题说:“闵老师,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都挺好。小女儿已经五岁了,认了不少汉字,还能背几首古诗。”说着他就模仿女儿奶声奶气的童音,念了一遍“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把大家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他说,他已决定把老婆和孩子接来,让孩子在镇上读书。他说出这个打算的时候,我就觉得生命确实充满了许多新鲜的内容。

时隔不久,师娘就带着三个孩子从乡下来到这所学校。廖森最先向大家发布了这个消息。“师娘很年轻,看上去比闵老师小许多。长得很不错,嗯,很不错!”他说。

下午吃过饭,廖森拉我:“走,看看闵老师老婆去!”我们当然是借故去的。喊了“报告”,就进去了。闵老师正捅炉子准备做饭,师娘坐在炕头上纳一个鞋帮,三个孩子头凑在一起看一本小人书,一种淡淡的生活的温馨已经笼罩了这个单身宿舍。

她给我们让了座,沏了茶,就开始聊家乡琐事。她说话声音大,很健谈,有时把唾沫星溅在我们脸上,廖森的嘴唇就轻轻动了一下。那天她留我们吃了荞面搅团。

后来的星期天,我和廖森常去帮她干点活,关系就很融洽了。师娘说,她有一个心愿,就是把三个孩子的户口转成城镇户,将来好在城里找个工作。“你们闵老师啥都不管,就知道教书,教书!”声音里有娇嗔也有失望。

廖森说,他爸是公安局长,他可以帮忙。

师娘听了这话,目光立刻明亮了许多,认真地看看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一趟!”

“星期天吧!”他答。

闵老师听了这话,就在一旁摇摇头:“这合适吗?这合适吗?”

一个星期天,师娘就挎着一篮子鸡蛋,和廖森登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两天后,他们回来了。班车停在学校门口。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他们下车的情景:车门开了,廖森先走下来,然后是师娘,当她一只脚已经跨到地面的时候,廖森轻轻搀了一下,师娘抬头朝他看一眼,一个媚笑。那时候,阳光极柔、极灿,师娘的脸色极润泽、极鲜嫩,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真是鲜明极了。我觉得阳光有幸,师娘有幸,我也有幸。

之后,在闵老师外出听课的某个晚上,就发生了那件事。

我去找廖森,去闵老师房子找。屋子里灯光朦胧,门关得很紧,一阵阵累极了的喘息声从门缝里传出来,叫人有缺氧的感觉。“当当———”我下意识地敲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些急促。

“当当———”又敲。一会儿,门开了。廖森伸出头朝左右看看,额头上是浓重的汗迹,声音却有些干燥,“啊,是你!”他侧转身把我让进去。

师娘低头侧坐在炕头,头发有些散乱,脸膛上罩着一层火红的霞晕,在夜晚里有些烫人。白皙的脖颈越发显得修长,外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三个孩子早已熟睡了,均匀的鼾声衬托着夜的宁静。

我说我该走了,廖森就朝我含意丰富地笑一笑,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在漆黑的校园里徘徊了许久许久。我有点不忍心再看见闵老师那笨拙的一撇一撇的身影。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闵老师的孩子仍然是农村户。那时候,农村开始推行生产责任制,生产队给师娘和孩子承包了20亩土地。闵老师为了养家糊口,就带着全家回到了村上,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余暇种田。

临走的那天早上,我和一些同学去送他。一辆毛驴车装上了他的全家。闵老师牵缰绳,迟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们,有一线笑意从唇纹处诞生,迅速地掠过脸庞、眉梢,在许多皱纹的额头上一闪就消失了。

师娘坐在车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用有些凄然的目光打量着来人。我感到她的目光颤颤抖抖地徘徊在我脸上,突然,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声音凄厉得如同破空而来的哀乐。

闵老师骂她:“哭啥,尿多!”而他自己也湿了眼圈。

然后,他就一撇一撇地牵着毛驴走了,把一串串冷涩刺耳的驴车声留给我们。

那时候,廖森早已进城招干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

作者简介 张志远,男,汉族,1963年6月30日出生,宁夏盐池人,从事过教育和宣传工作,现任盐池县委党校校长。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日报》、《朔方》、《宁夏日报》、《语文学习》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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