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死刑执行书》下达之后,死刑犯A在监舍里一遍遍叹息,呼号,来回踱步。脚镣“哗啦啦”直响。负责看守的狱警说:“你安静一点行不行,你想说什么?你能有今天,到了现在,还以为是法律冤枉你了吗?”
死刑犯认真地说:“判我死刑我服,可是可是——明天要对我执行枪决,要用子弹,而不是像国外流行的药物注射,我接受不了!我听说从明年开始,我们这里也要施行药物注射,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就差几天就就——我是因为这个,才说自己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啊!”死刑犯又一次仰天长叹。
狱警语气沉重地说:“你知足吧,你要感谢生在这个时候,以你所犯的罪行,在过去,不是五马分尸,就是千刀万剐,你明白吗?”
狱警的话让死刑犯目瞪口呆,久久哑口无言。监舍死一样的静。
品质
夜,白炽灯惨白如昼。几只蚊蛾“嗡嗡”扑向灯光。死刑犯最后的晚餐端上来了。香气袅袅。
埋头要狼吞虎咽的死刑犯才吃了一口就“噗”一声吐出来了,接着“叭”的一声把碗顿在铁椅上,忍不住咆哮起来:“我说过我不吃大蒜的,怎么菜里又放了这讨厌的东西!我不吃了!我绝食!我抗议!”
年轻的狱警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三拣四。唉。”
死刑犯眉毛一挑:“这不是挑三拣四的问题,这涉及到生活品质,品质!你懂不懂?”死刑犯说罢“哗啦啦”晃着手铐,忽然怪怪地笑了:“对了,跟你这样一个小穷警察说品质,简直是对牛弹琴,你懂什么品质!”
年轻的狱警并没有生气。他直视着死刑犯的眼睛:“也许我真不懂什么叫生活品质,但我知道,你就是只在乎生活品质,却不追求人生品质,所以,你才有了——今天。”年轻的狱警把“今天”两个字的语调说得很轻,却很清晰。
死刑犯愣了一会,忽然埋头狼吞虎咽。泪水,一颗颗落在碗里。
遗言
寂静的监舍。狱警把一张白纸摊开在死刑犯面前的铁椅上,轻声嘱咐:“你可以留下遗言,或者,留下你的要求。”
死刑犯闭目想了一会,忽然拿起笔“刷刷刷”写起来。
很快,死刑犯一蹴而就,把纸递给了狱警。几行歪扭又匆忙的字迹呈现在狱警眼前——
我的要求:1,希望把我押往刑场的时候给我戴一个面罩;2,希望执行枪决的时候准确点、痛快点;3,希望第一时间通知我的家人收尸。
狱警看罢,说:“你只有要求,就没有什么——遗言?”
“没有。”死刑犯木然回答。
狱警忽然提高了嗓门:“你死到临头却依然只是考虑到自己,一口一个‘希望’。你不觉得该给自己年幼的儿子或者白发苍苍的母亲说几句什么?”
死刑犯忽然捂着脸低下头,“呜呜”哭了:“你以为我不想说……呜呜……我想说,太想说了……”死刑犯空洞的眼神盯着监舍窗外漆黑的天空,“可我能说什么呀……”
矛盾
死刑犯最后的一个夜晚,漫长而又匆忙。监舍高高的小窗口外,闪着几颗孤寂的星星。
按照规定,死刑犯是要在狱警的监视和陪伴下度过的。固定在铁椅上的死刑犯到了半夜的时候依然没有入睡。唉声连连,又呵欠连天。狱警劝慰说:“你睡吧,时间还早——不,时间不早了。”死刑犯又叹了口气:“唉,领导,我心里矛盾,矛盾啊!”
“矛盾?你有什么矛盾?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狱警很警惕地问。
死刑犯说:“领导,我就剩下这最后一个晚上了,我想好好睡一觉,一觉到天亮,我好久没有睡一个踏实觉了。”狱警说对呀,你好好睡呀。“可是,我就剩下这一个晚上,我想多看看,多想想,多活动活动,多听听外面的声音,我不想用睡觉来浪费了这宝贵的时间——”死刑犯那双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小窗口闪烁的星星继续感叹:“这种心情你是体会不了,唉,说了也白说。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又想睡觉又不想睡觉,我矛盾啊!”
狱警说:“我看过你的案卷,你当初犯下死案的那一刻,你毫不犹豫下手了,是吧。如果,如果当时,在下手的那一刻,你也这样矛盾,就好了……”
面子
清晨,红红的太阳照着死刑犯苍白的脸。这是他看见的,人生最后一个太阳。
要上路了,狱警按照惯例要给脚镣手拷的死刑犯打一个结实的绑腿。
死刑犯不愿意了:“我已经被五花大绑又脚镣手拷了,我还能逃跑吗,为什么还要给我弄个绑腿?在我们老家,只有老年人才兴绑腿,那是因为怕风钻进裤子,怕冷。笑话,我又不是老者!我年轻,我结实着呢。再说,我命都快没了,还怕冷吗?荒唐!我不要绑腿,坚决不要!到死了,得给我个面子啊。”
狱警耐心地说:“这是规定,也是——惯例,请你配合。”
“惯例?那总得有理由吧?”死刑犯依然不配合。
“你真要知道理由?”狱警似乎不愿意说破什么。
“要!”死刑犯的口吻几乎是斩钉截铁。
狱警摇摇头,拍了一下刑事犯的肩膀:“大兄弟,实话跟你说,不管什么人,一到了刑场,即将被执行,都会大小便失禁,即使胆子再大的也会吓得屎滚尿流,扎着绑腿就能起到——防止不雅的作用……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给被执行人最后一点——尊严,你知道吗?”
死刑犯伸出腿,低声说:“你给我绑吧。”
超速
警灯闪烁,囚车在冬日的风里呜呜的叫。大街上,几乎所有的车辆都给囚禁死刑犯的警车让道。一路“绿灯”。畅行无阻。
死刑犯A:“真他妈的,平时坐车这个点儿不是堵车就是遇见了红灯,今天就怪了!”
死刑犯B:“这不是给我们哥们几个的特殊待遇嘛,专车还警车开道,值,真值了!”
死刑犯C:“瞧这车开的,肯定超速了,司机不怕扣证罚分,交警也不管管,邪门。下辈子再开车就当这种车的司机,痛快!”
死刑犯D:“呜呜呜呜……”
看见死刑犯D嚎啕大哭,其他几个死刑犯都用鄙视的目光盯着他。
死刑犯A:“真没出息,都什么时候了,哭管个屁用!”
死刑犯B:“就是,像个娘们!跟你这样的人一起‘上路’,倒八辈子霉了!”
死刑犯C:“还不是吓的,看来这小子天生胆小。奇怪,拿刀子捅人的时候怎么就胆大了。”
死刑犯D呜咽着说:“你们说到车超速我就想起来了……我就是因为别人超我的车惹我生气……后来我我报复把那人杀死了……就为了一口气啊……”
顺序
快接近刑场的时候,囚车里四个刚才还一路滔滔不绝的死刑犯忽然都不吱声了。大家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下囚车的时候谁第一个下去。对生的留恋让他们开始惧怕。他们都不想第一个下车。
囚车里,恐惧再一次蔓延开来。
死刑犯A咳嗽了一声,打破沉寂,率先提议:“等一会儿下车,我建议按姓氏笔画为序。”
死刑犯A犯事前是某个单位的领导,知道程序,而且他姓藏,按姓氏笔画排序,他绝对占着优势。
死刑犯B第一个反对:“你以为是安排职务或者参加竞选啊,我不同意!我提议按年龄大小为序。”
死刑犯B姓丁,按姓氏笔画他肯定吃亏,而且他年龄最小。
四个死刑犯中年龄最大的死刑犯C瞪了一眼高个子的死刑犯B:“你到死也不知道尊重老同志,活该有今天!依我看,下车顺序按身体高矮最合适,个子高的先下。”
死刑犯C以牙还牙,把矛头指向了死刑犯B。死刑犯D吼了一声:“你们别争吵了,到时候我先下。平时我排队总抢不过别人,我最讨厌不排队,今天,这最后一回,我一定要排个第一,谁也别跟我抢。”
其他三个死刑犯瞠目结舌。
名字
死刑犯被推下囚车,一字排开,跪立。头顶上,是一颗苍白的太阳。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头顶乱飞。
年轻的法官按顺序验明正身。喊一个名字,死刑犯“到”一声。死刑犯喊“到”的声音有气无力。
念到第三个:“仇(臭)大运!”
叫“仇大运”的死刑犯没有吭声。
法官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仇大运!”
叫“仇大运”的死刑犯依然没有吭声。另一个法警上来踢了他一脚:你怎么不喊“到”?叫“仇大运”的死刑犯这一次开口了:“我姓‘仇’(求),不姓‘仇’(臭),刚才他喊的是‘臭大运’,不是喊我。我从上小学就被人喊‘臭大运’,一直到高中到我参加工作,我好好的运气都被人喊臭了,喊没了,所以才有了今天。”
仇大运仰天长叹了一声:“我倒霉啊——到死,还被人喊‘臭大运’……苍天啊!”
法官又喊了一声:“仇(求)大运——”
仇大运用底气十足的嗓子回答:“到!”
形象
萧瑟的法场。几匹枯黄的叶子横着飞。法警作最后的提示,声音不高不低:“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晃动身体,特别是在下达口令之后。请你们记住,晃动身体影响子弹的准确射入,其后果你们自然知道。而且,按照规定,子弹是你们自己家人掏钱买的,因此,不要浪费子弹,请节约你们家人的每一分钱。”
四个死刑犯中,有三个忍不住继续晃动身体。法警提高音量:“你们三个,听见没有,不要晃动身体!”
死刑犯B:“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住……”
死刑犯C:“我也是,我感觉腿不是我的……”
死刑犯D也哆嗦着说:“我大雪天冻得发——发抖——或者高烧也——也没有这样抖过……”
法警大声说:你们怎么不向死刑犯A学一学,他一动不动。
当过某“长”的死刑犯A急忙说:“报告政府,我知道你们在录像,我不想破坏自己在媒体面前的形象……”
大家听见,死刑犯A的声音是颤抖的。
节省
午时三刻。死刑犯“上路”的时刻到了。刑场死一样的寂静。
负责现场的法警手举红旗一声吆喝:“预备——”
这时候出现意外。法警还没说“放”,手里的小红旗也还没有落下来,只听“嗵”的一声。死刑犯A“扑通”倒地了。而且是一头栽倒了。
“怎么回事,谁提前开枪了?”负责指挥的法警急忙询问。法场顿时紧张起来。戴墨镜、口罩执行任务的几名年轻武警面面相觑:他们的手指头都在扳机上。枪口也没有冒烟。谁也没有开枪。
现场的一名老法医立即上前检查,结果发现,死刑犯A鼻息、脉搏全没了。仔细用听诊器检测,心跳也没有了。这么说,死刑犯A吓死了。严格说,是因惊吓导致心脏病突发或者大脑血管突然大面积破裂,死了。
法医一边收听诊器一边自言自语:“贪婪腐败了一辈子,临死把一颗子弹省了。唉,总算节省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