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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散文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你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 "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年

(选自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版。)

山中杂感

溶溶的水月,螭头上只有她和我。树影里对面水边,隐隐的听见水声和笑语。我们微微的谈着,恐怕惊醒了这浓睡的世界。――万籁无声,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珑雪白的衣裳。这也只是无限之生中的一刹那顷!然而无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这样的一刹那顷!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蚁般缘走在青岩上。绿树丛颠的嫩黄叶子,也衬在红墙边。――这时节,万有都笼盖在寂寞里,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闻纸上,花花绿绿的都载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

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

往事(一节选)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 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 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 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 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 ,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 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 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 ,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 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 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 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 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 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 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 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 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 ;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 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 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 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 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 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 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 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 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 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 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往事(二节选)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印 。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又何其飘忽?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 "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 "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湿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车免,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 ――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 "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 "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 "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 "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 "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 "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 "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

父亲道:"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我连忙说:"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 "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我郑重的说:"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 "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 "

我走近一步,说:"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父亲看着我说:"或者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我肃然道:"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 "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 "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 "

我不言语。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镑镑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从兹了结!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 ――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是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别,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然而前天我追写的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比笔尖移动得还快!亭中寂寂,浓密的松枝外,好鸟时鸣,嫣红姹紫开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纸笔,和一方湿透的纱巾外,看不见别的!

我写时不须思索,没有着力,而回忆如大河泛决,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齐下,同时描述了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每一端思念!

我写时因呜咽而中断了好几次,归结只写了顾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无尽,每一小段都能演绎到千万言!

文艺既凭借着主观的欣赏,我写时如雨的眼泪,未必能普遍的感动了世间一切有情。但因着字字真切的本地风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决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忆,而终于坠泪,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我远道寄回这几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读,引动她的伤感后,不能有即时笑语的慰藉,我诚何心?

然而不须感伤,我至爱的母亲!我灵魂是躯壳的主宰,别离之前,虽不知离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尝不知别离之苦。我要推却别离,没有别离敢来挽我。为着人生,我曾自愿不住的挥着别泪,作此"弱游"!

别的都不说,只这昏昏的匆匆的一别,先在世上绝对的承认了一个"我"的存在,为幸已多!

乡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证实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确有个感受痛苦的心灵与躯壳故!

既承认了"我",就不能不承认宇宙中无量数的"他",更不能不承认了包罗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绝对承认了生命,我便愿低头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 ――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

我曾说:"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

"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所以,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凭着血与泪,我已推开了生命神秘的宫门。因着巨大的代价,我从此要领受人生,享乐人生。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悲哀只是一霎时,我的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日来渐惯了单寒羁旅,离愁已浅,病缘已断;只往事忽忽追忆,难得当日哀乐纵横,贻我以抒写时的洒落与回味!

不须伤感,我至爱的母亲!往事的追写,决不会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笔的可能,总未到悲哀的极致。母亲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难过,就想写信,提起笔来,心中一阵难受,又放下了笔,不能再写"可知到了悲极,决无能力把笔!我只洒洒落落写来,写完心释。投笔之后,就让它从此成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连!

往事愿都撇在一边! ――现在我收了纸笔,要在斜阳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无际的山坡上,开了万树不知名的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花,内中我只认得樱花已开,丁香已含苞,杨柳的嫩黄,与松枝的深绿,衬以知更雀的红胸,真是异样的鲜明!此行循着紫罗兰路,也许采些野花归去。

愿上帝祝福母亲!

愿上帝祝福母亲!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的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的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

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的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的注意军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盘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栗。"我看着她郑重的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经过兵祸罢!"我说:"你呢?"她道:"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的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

回信说:"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 ――"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们略不注意的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的,眼光凝滞的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的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的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钮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的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夫!"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的站着,微麻的脸上,充满了彷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的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至终无言的坐下,呆呆的望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的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的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的站着,声音很颤动,说:"我是在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

一面也郑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的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罢! "

老兵丁无言的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

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的低头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自己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的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我没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收入文集《往事》,开明书店1930年1月初版。)

寄小读者(节选)

通讯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刊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前镏?遥?嵝?遥?易约阂惨?涝睹憷?牛?瞿忝堑囊桓鲎钊惹樽钪沂档呐笥眩?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 ――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的和我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还是前门远呢?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也请你们饶恕我。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

这信该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

冰心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 "。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的田野。――车在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霭里,淡到欲无。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镑镑的屯在谷中,如同云起。朝阳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的来往梭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犊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 。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子,为的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阳那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里寂静幽阴已极。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今早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书此不但自慰,并以慰弟弟们和记念我的小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四日,津浦道中。

通讯四

小朋友: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第二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镖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更有小女孩,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着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得心怯,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到此已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静夜极难得,许多姊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

我三次拿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姊妹来看望我的。我慰悦而又惆怅,因为三次延搁了我所乐意写的通讯。

这只是沿途的经历,感想还多,不愿在忙中写过,以后再说。夜深了,容我说晚安罢!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九日,上海。

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

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

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

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绕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士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罢!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尔斯利。

通讯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 "――同时她低低的度着一支小曲,是:

TARLIGHTTARBRIGHT

FIRTTARIeeTO-NIGHTWIHIMAYWIHIMIGHT

HAVeTHeWIHIWIHTOMIGHT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

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的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的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 。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可以和自然对语。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收入《寄小读者》。)

通讯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两封冗长而恳挚的信,使我受了无限的安慰。是的! "从松树隙间穿过的阳光,就是你弟弟问安的使者;晚上清凉的风,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语! "好弟弟!我喜爱而又感激你的满含着诗意的慰安的话!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赠我的历代名人词选,我喜欢到不可言说。父亲说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词选,放在闭璧楼的书架上了。可恨我一写信要中国书,她们便有百般的阻拦推托。好像凡是中国书都是充满着艰深的哲理,一看就费人无限的脑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违反她们的好意,我终于反复的只看些从病院中带来的短诗了。我昨夜收到词选,珍重的一页一页的看着,一面想,难得我有个知心的小弟弟。

这部词,选得似乎稍偏于纤巧方面,错字也时时发现。但大体说起来,总算很好。

你问我去国前后,环境中诗意哪处更足?我无疑地要说,"自然是去国后! "在北京城里,不能晨夕与湖山相对,这是第一条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会诗句。

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

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阑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到了威尔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边,或是水上,没有一天不到的。母亲寿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临水起了乡思,忽然忆起左辅的"浪淘沙"词:

"水软橹声柔,草绿芳洲,碧桃几树隐红楼;者是

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 "

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两句,远远地抛入湖心里,自己便头也不回的走转来。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托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

美国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篱旁,杂种着花草,真合"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词意。只是没有围墙,空阔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见翠袖红妆,可听见琴声笑语。词中之"斜阳却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墙内秋千墙外道","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着了!

田野间林深树密,道路也依着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来,天趣盎然。想春来野花遍地之时,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岭的游行,再也看不见一带城墙僧寺。"曲径通幽处,禅房草木深","花宫仙梵远微微,月隐高城钟漏稀 ","一片孤城万仞山","饮将闷酒城头睡","长烟落日孤城闭","帘卷疏星庭户悄,隐隐严城钟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着了!

总之,在此处处是"新大陆"的意味,遍地看出鸿镑初辟的痕迹。国内一片苍古庄严,虽然有的只是颓废剥落的城垣宫殿,却都令人起一种"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爱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国呵!

回忆去夏南下,晨过苏州,火车与城墙并行数里。城里湿烟??,护城河里系着小舟,层塔露出城头,竟是一幅图画。那时我已想到出了国门,此景便不能再见了!

说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书游山,与女伴谈笑之外,竟没有别的日课。我家灵运公的诗,如"寝瘵谢人徒,绝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等句,竟将我的生活描写尽了,我自己更不须多说!

又猛忆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和苏东坡的"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对我此时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满山是松,满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画,晚餐后往往至楼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乡愁。又每日午后三时至五时是休息时间,白天里如何睡得着?自然只卧看天上云起,尤往往在此时复看家书,联带的忆到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写通讯,岂知我病中较闲,心境亦较清,写的倒比平时多。又我自病后,未曾用一点药饵,真是"安心是药更无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写好些。一面欣与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踊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之叹。――说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词选,引我掉了半天书袋,是谁之过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极的时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风雪之后,万株树上,都结上一层冰壳。早起极光明的朝阳从东方捧出,照得这些冰树玉枝,寒光激射。下楼微步雪林中曲折行来,偶然回顾,一身自冰玉丛中穿过。小楼一角,隐隐看见我的帘幕。虽然一般的高处不胜寒,而此琼楼玉宇,竟在人间,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游。双马飞驰,绕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处,冰枝拂衣,脆折有声。白雪压地,不见寸土,竟是洁无纤尘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结在野樱桃枝上,红白相间,晶莹向日,觉得人间珍宝,无此璀璨!

途中女伴遥指一发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个离家远了,连青山一发,也不是中原了。此时忽觉悠然意远。――弟弟!我平日总想以"真"为写作的唯一条件,然而算起来,不但是去国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国以后的文字,也没有尽 "真"的能事。

我深确的信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是万万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甚至于不妨如古人之结绳记事一般,胡乱画几条墨线在纸上。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

去国以前,文字多于情绪。去国以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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