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行医者都与病人近在呎尺。本文记述的“医生”同被诊断者却一个在地面,一个在天空,两者相距万米之遥。
奇吗?是有些奇呢!
生理遥测
1977年秋季的一个上午,蔚蓝色的天空宛如浩瀚无垠的大海,碧波荡漾。在祖国北部边疆的一个机场上,一架国产高速歼击机在万米高空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做着跃升、翻滚、筋斗等特技飞行动作。这架十几米长的偌大飞机,升到高空就象镶嵌在蓝色天幕上半个米粒大小的珍珠。地面上,空军某航空医学研究所研究员俞梦孙正坐在塔台旁一辆遥测工程车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荧光屛上闪烁的信号曲线,分析、记录着蓝天上飞行员的心电、心率、呼吸和耳脉搏等生理情况。
俞梦孙的周围,围拢着有关部门的同志和部队领导。人们屏住呼吸,期待的神情不时流露出紧张和疑虑。
是啊,俞梦孙的步子迈得太大了。目前我国医院使用的诊断飞行员生理功能的电子仪器,只能在静止或者负荷不大、并且是症状比较明显的情况下使用。眼下,机场嘈杂,飞行员又是在万米高空,能行吗?然而,他们也清楚,俞梦孙为了今天这个实验,单在机场就整整战斗了十五个昼夜。起初,俞梦孙他们研制的遥测仪器对飞行员的空中通话有干扰,必须赶制一台谐波很少的遥测发射机,才能解决这个矛盾。但这个装置从设计、试验到制成,需一个月时间。一个月时间太长了,他把十天的工作量压缩到一天做,三个日出星落,俞梦孙就以惊人的速度把它制作出来了。奇迹呀!是他身怀绝技吗?不,这是抱负、干劲和意志的闪光……
“02号,加大动作量!”飞行指挥员好象有意在给俞梦孙出难题。
“明白!”随着飞行员简短的回答,飞机“唰”地从万米高空俯冲到几百米的低空,又从低空迅速跃升到苍茫的天标,快如流星,疾似闪电。
俞梦孙面对异常情况沉着干练,迅速地扭动着遥测仪器上的调节开关,飞行员的生理情况在荧光屏上始终清晰可见。
“02号,打开加力!”飞行指挥员的命令刚说完,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尤如万米高空抛下一个落地雷。刹时,飞翔在高空的飞机象一颗冲出枪膛的子弹头,高速飞过。这时,荧光屏上仍是波形跳跃,点划规整,飞行员在加速度情况下的生理变化,准确无误地被记录下来。
“俞梦孙同志,谢谢你,祝贺你!”飞行指挥员和在场的同志们争先和俞梦孙握手,庆贺他在航空生理遥测上获得圆满成功。
俞梦孙自1965年填补了我国这项科研项目的空白后,今天又在全半导体固体电路的远距离进行航空遥测上前进了一大步。俞梦孙的研制成果,对于监护飞行员在飞行中的生理变化,保证飞行安全,加速人民空军建设和发展我国医疗电子仪器,将起到重要的促进作用。
当同志们把满含兴奋的目光齐刷刷投到俞梦孙脸上时,仿佛这才发现,他那憔悴的面颊上一对发乌的眼窝深深塌陷下去,一双充血的眼睛深藏着科研人员那特有的、永不满足的笑意。熟悉情况的同志知道,机场上的十五个昼夜,仅仅是俞梦孙攀登科研高峰的一个持续前进的出发地,他身后留下的是二十余年如一日顽强奋斗的足迹……
初露锋芒
1951年,年仅十五岁的俞梦孙涌进了抗美援朝的澎湃洪流,战场上的频频捷报曾引起这个年轻人的遐思和神往: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呷着炒面雪粒奋勇杀敌,当个英雄,太光荣了!然而,个人的发展道路往往又不以自己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他被分配到某军医学校学医,战火硝烟的向往变成了图表数据的课堂。白衣战士——这是开课的第一天,俞梦孙从教员那里听到的一个含义不寻常的字眼。他决心沿着这条道路勇敢地走下去。
俞梦孙以全优的毕业成绩结束军医学校历时三年的学习生活后,被分配到空军航空兵某部医院耳鼻科当医生。在实际工作中,他时常感到苦闷和焦急的一个问题是:由于缺少医疗器械,对飞行员的一些疑难病症做不出科学诊断,致使有的飞行员不得不停止飞行。人民空军在发展壮大,航空医疗工作跟不上,岂不是拖后腿么?强烈的战士责任感和事业心,火焰般地在他胸中燃烧!他决心自修无线电学和高等数学,为诊断疑难病症打下理论基础。
党组织象母亲一样熟知战士的心胸志向。不久,俞梦孙被选调到北京某航空医学研究所学习深造。
初建不久的航空医学研究所,不过是我国“一穷二白”面貌的一个缩影。既缺少医学资料,又缺少测试各项生理指标的仪器。进行医学研究,没有仪器准确地记录下人身的生理数据,怎么行呢?当时这个所只有一台西德制作的心电图机,除了一个教授可以操纵它之外,别人从不敢碰它一下。就是这个宝贝,记录下来的数据也是昏暗模糊,理路不清。生理研究工作需要提高测试数据的清晰度。谁来攻克这个难关呢?教授发现学员中有一个二十来岁,身体清瘦,穿三号军衣还显得空荡荡的小子伙,时常围着这台心电图机转来转去,那双多思而聪敏的目光流露出跃跃欲试的渴望。他就是平时少言寡语,肯于钻研问题的俞梦孙。
锐气可砺不可挫。教授本着这个信条,笑容可鞠地对俞梦孙说:“小俞,有什么建议么?说说看。”俞梦孙听到教授亲切的称呼和鼓励,仿佛打开了胸中的增压阀门,壮着胆子提出:把心电图机反射灯的度数加大,增加记录胶片的感光度,可能会提高记录的清晰程度。教授听罢,欣喜地点头允诺。经过试验,效果极佳!耳鼻喉医生竟然跻身于光怪陆离的境地!俞梦孙颇有点“胆大包天”。可是,细细想来,科学的发展,人类的文明,如果没有象俞梦孙这样一些无所顾忌、“异想天开”的人,只能是象蚯蚓般愚昧地缓慢爬行。
俞梦孙的科学胃口越来越大。他听说某仓库有一台从瑞典进口的已被作为废品处理的六导心电图机,他的心象遇到磁石一样立刻吸引住了。一连十多天,俞梦孙失眠了。白日,他查阅有关资料;晚上,苦苦思索心电图机的原理和线路结构。他打定主意,要请示领导把报废的心电图机领出来,修复它,让它为航空医学服务。有关领导同志听后,毅然批准了他的要求。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俞梦孙不仅修复了这台六导心电图机,而且还把它改造成一台多用途生理记录仪,成为这个研究所最早使用的记录仪器。
怪事,又一件怪事!
锲而不舍
其实,怪也不怪。俞梦孙所以能在改进科学设备上有此建树,是他平时刻苦学习基础理论的结果。
俞梦孙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为了发展我国航空医学电子仪器,十几年来,他相继掌握了用英文、俄文阅读专业书籍的能力,攻读了《高等数学》和《模拟理论》等十几门理工科大学的专业课程,撰写了《生物电放大器抗干扰性》、《关于人体对弹射增长率耐限的研究》、《座椅骨架频率特性测定及小伞动载作用于座椅的电模拟分折》等许多学术论文,并作了大量心得笔记和资料卡片及综述。
那么,俞梦孙靠什么掌握这样广博而奥秘的专业理论知识呢?奉告读者的只有四个字:锲而不舍。
一个春光明媚的假日,研究所组织青年们到游览圣地颐和园游玩。因为这是集体活动,俞梦孙欣然参加了。
同志们漫步昆明湖畔,山光湖色,醉人心窗。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下,青春的脚步带出多少欢语笑声!人们游兴未尽地收步返回时:咦,俞梦孙哪去了?这时大家才想起一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大伙立刻四处寻找,乖乖,俞梦孙还在一个偏僻的假山后面埋头看书哩。原来,俞梦孙在学习《电子技术》过程中被稳压电流这只拦路虎挡了道。不打死老虎怎么过景阳岗?俞梦孙能有心思游山玩水么!就这样,他找了个幽静地方,屁股一坐没动窝。有的同志不解地问他为何这样自苦,他憨实地说:搞科研,不掌握基础理论,就象盲人骑马。我底子薄,得多挤点时间,多花些力气。
有些同志是否会说,俞梦孙光棍一条,等他找了对象,就不信牵不出他一份心思。
1962年,26岁的俞梦孙果然同哈尔滨工业大学电机系毕业生——北京地球物理研究所的周新心谈开恋爱了。初次见面,要谈的话自然不会少。介绍出身历史、脾气个性、工作情况,……两个钟头以后,俞梦孙聋拉着脑袋回到研究所。不是恋人不满意,而是他觉得搭上了两个钟头太可惜。这些天俞梦孙正废寝忘食地钻研“加速度的测量”,攻读振动理论。时间,对俞梦孙说来是多么贵重,两个小时,能获得多少知识啊!恋爱和搞科研闹矛盾怎么办呢?想个什么万全之策呢?善于创造奇迹的人在生活规律上也有发明——一个恋爱的新方式被他设计出来了,俞梦孙又高高兴兴地钻研振动理论了。
俞梦孙和周新心第二次约会的日子到了,地点在北京动物园。俞梦孙心里虽然有了成形的恋爱方案,但是怎样说出口呢?两人转了几圈,俞梦孙仍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周新心和其他初恋的少女一样,格外注意观察朋友的举止神态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爱好和特点,当她发现俞梦孙欲言又止的表情,则忍不住开了腔:“老俞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俞梦孙听出周新心误解了自己本意,但舌头就是不能按预定的拍节振动,启动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周新心同志,别误会,我想对咱们今后的进行提两条意见……”周新心一听,细长的眉毛扬起两条波线。俞梦孙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解释说:“不,不是两条意见。”他笨拙地说完,出了满头大汗。
周新心对神态拘谨而又透着憨厚表情的俞梦孙莞尔一笑:“说给我听听。”俞梦孙擦把汗,说:“一是由一周一见面改为两周一见面,二是把见面地点由公园改为实验室,……”周新心还没听完,带着爽朗的笑声说:“叫我辅导你振动理论?可以。我也有一条,你得帮助我学习无线电测试方法。”俞梦孙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样,一对年青恋人离开了公园湖畔的幽境,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度过了甜密的恋爱期。
身体力行
几年前,研究所交给俞梦孙一项任务,通过研制弹射装置,得出我国飞行人员对火箭弹射过载耐受的医学标准。这项科研,是为了解决飞行员在规定的跳伞高度以下(可以在零度火箭弹射跳伞)紧急安全跳伞的问题。当时火箭弹射救生在我国前所未有,既无经验,也无资料,横亘在俞梦孙面前的困难如绝壁断崖啊!
俞梦孙为了完整地记录真人火箭弹射过程中的过载大小和人体心电变化,开始加紧研制试跳飞行员身上的微型发射机。不料,在异常紧张的节骨眼上,和俞梦孙并肩战斗的一个同志患病住院了。俞梦孙就默默地担负起两个人的工作。
时至隆冬,铺棉扯絮般的大雪,一连几天没日没夜地下个不停,如刀似鞭的寒风凶暴地抽击着地处西北某地实验场地的俞梦孙工作室,狂风暴雪似乎要把俞梦孙慑服,禁锢。就在这时,社会上一股股潜在的政治寒流也趁机肆虐起来,什么搞科研是走“白专道路”,是“黑线回潮”,等等。
入夜,实验室万籁俱寂,朔风砭骨,俞梦孙拖着发烧39度的身体,走出房间,挺立在风雪中,心潮激荡不已:搞火箭弹射救生,是为了保障飞行员的生命安全,加速人民空军的建设。如果这是“白”,那“红”又是什么呢!“建立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向空军全体指战员提出的殷切期望啊!俞梦孙想着想着,觉得周身的热血在燃烧,身边响起冲锋的号角,他弯身捧起一把雪,擦擦滚烫的脸颊,转身又回到工作室。
稀奇的是,数日之后,昔日的“书呆子”却一反常态。俞梦孙不仅每天增加了长跑、跳平台和做操等体育项目,还练起了车技。是不是俞梦孙被“白帽子”吓怕了,干起了荒唐的事?不,这是俞梦孙在用自己火红的青春尽心尽职。果然,俞梦孙经过地面苦练,开始向领导请战了,他要求第一个做真人小火箭弹射试验。理由是:对于自己在试验室里测得的数据,应当亲身在实践中去验证。这句朴素的话语,充分展现了俞梦孙的严肃的科学态度和无私无畏的高贵品质!
这是因为,据有关外国文献报道,人不能承受超过300G/秒的加速度增长率,超过了就会造成背椎骨折均严重后果。然而,这项小火箭弹射恰恰有一段时间要超过300G/秒的加速度规限,俞梦孙经过应用电子模拟试验证明,外国有关资料的报道并不是金科玉律,人体在某种情况下是可承受超过300G/秒的增长率的,可是这毕竟是在实验室测得的数据啊!人体究竟行不行,还得进一步证实。
这天,小火箭真人弹射开始了。天空,一碧如洗,俞梦孙来到实验场地,清癯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显得豪情满怀。准备工作就绪后,俞梦孙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迅速果敢地猛拉弹射开关。
“轰——!”一声巨响,一股气浪,俞梦孙被弹射到弹射架的顶部。那矫健的身姿,多象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呀!
志在蓝天
在空军某医院里,住有八个患心脏“二度房室传导阻滯”的飞行员:他们大都飞行过上千小时,有的飞完四种气象,成为“全天候”飞行员。但是,根据当时的条令规定,患有这种症状就得停止飞行,甚至淘汰。所以,他们有的停飞了一年,有的停飞了两年以上。而这种病的特点,在静卧时能诊断出来,起床后一活动就检查不出来了。从飞行员本身讲,他们感到身体健壮,精力充沛。驾驶飞机上天一定会发生晕厥吗?他们自己不信,俞梦孙也不信!但是,临床诊断,做不出有根据有说服力的结论,眼巴巴地看着飞行员被困在病房里。俞梦孙的心里是多么焦灼啊!
“俞梦孙同志,希望你用科学给他们说几句公道话,让我们重返部队,为祖国领空去站岗放哨吧!”
“老俞,希望你用遥测攻克临床诊断解决不了的难关!”
飞行员的渴望心声,医务人员的拜托之情,俞梦孙由衷感到,这是同志们对科学工作者的信任、鞭策和要求。一个航空生理电子仪器研究人员,就是要使研制工作为提高部队战斗力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俞梦孙情不自禁地向飞行人员和医务人员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一定!”俞梦孙从医院回到研究所,立刻和南空通讯修配厂及所里的战友一起,根据这次遥测的特点拟定出重新设计一台电子管生物放大器的方案。他钻进实验室,一连工作三个通宵,一台遥测需要的新仪器问世了。
清晨,颇有几分凉意,但机场上几丛迎春花抽芽展叶,预示出已是春回大地。俞梦孙来到机场,把遥测仪器安置毕,舒展双臂,同时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脸色虽然苍白,却愈发显得庄严。
这时,身穿咖啡色飞行服的几个飞行员精神焕发地向俞梦孙走来,一一和他握手。俞梦孙透过飞行员坚实有力的大手,领悟出飞行员们此刻的心情。他含笑作答,而把预祝的话语隐在心里。
“叭叭”,两颗晶莹的绿色信号弹升起,一阵震天憾地的马达声,战鹰一架接一架展翅而起,直射蓝天。
俞梦孙坐在遥测仪器前,全神贯注地观察分折着反映在荧光屏上的飞行员在空中不同状态下的心脏变化的电子波型,渐渐,他脸上涌现出兴奋的红晕,一层添一层,越变越红,宛如一朵喜庆盈然的报春花。……
通过这次遥测检查,对八个飞行员均做了科学结论,使六个飞行员高高兴兴地重返了飞行员行列。
十二年过去了,俞梦孙在电子管生理遥测装置设计以后,于1977年7月份又设计了更加适应战备需要的半导体生理遥测仪,为二十名初诊为心率失常、晕厥的飞行员进行了生理遥测,对他们的健康鉴定提出了科学依据。
看吧!蓝天深处,一队威武雄壮的战鹰在翱翔、跃升,那不断摆动的机翼,好似飞行员们在向俞梦孙招手致意:感谢你,雄鹰的医师,你呕心沥血,监护着空中健儿的安全、健康;那清脆的马达声,尤如飞行员们在向俞梦孙发出美好的赞语:祝愿你,可亲可敬的科学工作者,希望你为建设强大的人民空军永攀高峰!
1984年8月于空军大雅室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