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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色十字架

十字架本来是白色的。但它一旦被铸成黑的,将意味着什么?

——题记

一、救护车在呼叫

在某军事机关大院一隅,庄严地裹立着一座米黄色五层大楼。它竣工于50年代初,坐北朝南,飞檐琉瓦。从正面拾级而上,是一个显赫的穹形朱漆大门,两侧各辟一掖门,倘若不是被左右两幢框剪式新型大楼所映衬,远远望去颇象一座偃卧于深山老峪的古刹。

这座大楼,是最高统帅部,堪称部队的“神经中枢”。军政最高长官在这里商磋军机大事,制定战略部署,指挥千军万马,无形中强化了大楼的气势和神威。

猝然间,在萧瑟地晨风中,从朱漆大门内涌出一群人。司令员严达鹏奄奄一息地躺在折叠式军用担架上,面色蜡样苍白,鼻孔里插着橡皮输氧胶管,嘴角被痛苦扭曲得变了形,已处于弥留状态。担架前后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战士,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军医护卫在担架两侧,个个脸上热汗涔涔,一副急切而焦虑的神色。跟在担架后面的是年逾花甲的副司令员何廷海。他蹇蹇地摇晃着身子,连声低吼着:“快!快!快!”那声音象半空中滚过的闷雷,具有憾人心魄的威慑力。

大楼前,等候着一辆日本丰田牌救护车。从大楼门口到救护车停放位置,要下五十四级台阶。如果从下往上眺望,每十八级台阶又分为一个大的梯层,共分为三个大的层次、而每个层次的最后一级台阶。足有一米宽。据说原工程师所以煞费苦心地这样设计其优点大致有四:一是将台阶距离加大,显得颇有气派;二是台阶虽高,但高而不陡;三是军政长官年事高后,每上十八级台阶可以在最宽一级稍事小憩;四是当你站在每个梯层顶端的宽台阶上,从不同俯角潜心鸟瞰广场上一字排开的各种轿车和正前方设计精美的假山、花坛、喷水池以及松柏环抱的柿林,定然获得不同的感受和满足。何廷海过去曾多次站在每一级宽台阶上,醉眼朦胧地细细体味设计者的匠心,每次都撩拨起盎然的兴致和无限快感。可是眼下,何廷海每下一级台阶就象跳坑一样。他气恼地骂设计者是个没有战略眼光的笨蛋。当今时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时间节奏的加快。如果当初在台阶底层修一条通道,领导干部的轿车可以直接出入,遇到这种情况将会缩短多少时间?何廷海深深感受到时间作用于生命的价值是多么可贵。

“呜——”!救护车带着耸人的呼嚎和尖厉的恐怖开走了。

何廷海定定地看着远去的救护车,紧咬的牙帮骨一阵痛苦的痉挛,一张久经磨砺的老军人所特有的刚毅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泛出懊悔的神色。

本来,严达鹏这次病危完全可以避免,至少可以缓解。然而,大意了。殊不知,大意又是军人的劲敌呵!

前天,严达鹏从几个基层部队检查工作回来,他爱人马秀云就说他心绞痛,希望何廷海劝说他住院治疗。何廷海过去一直是严达鹏的老上级,话出口当然举足轻重,他却没有直言相劝。按照值班顺序,昨天该严达鹏在地下指挥所值班。何廷海知道严达鹏的作风,凡是决定下来的规章制度,他从来是身先士卒。何廷海为了阻止他,决定提前到指挥所顶班。谁知他到了指挥所,严达鹏早坐在指挥员位置上了。他动员严达鵬回去休息,严达鹏却说“连曹孟德马踏青苗,都削发代首,以示三军,难道我还不如白脸儿曹操?”说得何廷海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该怎么向马秀云同志解释呵!”何廷海怅然地回过头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惊人的偶数——台阶的总和恰好是严达鹏的实际年龄。他心里一阵悲凉:严达鹏才五十四岁就躺倒了,而自己又整整比他大十岁,老喽,的确老喽!他不无感伤地吁了一口气,疲惫地登上第一层台阶,目光蓦地触到警卫战士那乌黑闪亮的枪刺上,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使他猛地挺起胸脯,对身旁的秘书处长赵金水说:“先不要把司令员的病情告诉他爱人。什么时侯告诉,等我到医院后再说。你要守在电话机旁,没接到我的电话之前不要离开办公室!”他说完登登地走下台阶,猫腰钻进他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砰”地关上车门:“去医院”!

二、急救室的红灯

驻军某医院急救室。

门楣上标志着危急信号的红灯亮了,闪烁着猩红的光。好似魔鬼的眼睛,狰狞可怖。

严达鹏一动不动地躺在铺着白罩单的病床上。他头部左侧是一台进口的心电监视仪,示波器的荧光屏上闪现着忽上忽下的心动电描图的脉冲信号;右侧是一个锃亮的镀铬三角支架,I形状的横杆上高高悬挂着输液瓶,晶莹的极化液体无声无息地滴入他那裸露在外的胳膊里。他的鼻孔依然插着输氧胶管,一个凶神恶煞似的阴森森的氧气瓶竖立在墙角。他的手臂和腿伸得直直的,如若不是尚存一丝微弱的鼻息,则完全象一具僵硬了的尸体。

主治军医在诊断报告上明确无误地写上骇人听闻的四个字:心肌梗塞!

大凡懂得些医学常识的人都晓得,主治军医的诊断实际上是发放了一张叩开地狱之门的通行证,其可怕程度不亚于希腊神话中潘多拉打开灾祸之匣,以至于何廷海闻听以后流下了悲怆的眼泪。这是因为何廷海除了常人所具有的情感之外,还因为他深谙一个出类拔萃的军事指挥员对民族、对国家是多么可贵!

军人的气质之一在于能够节哀。何廷海到医院不久,便理智的感到应马上回指挥所。“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呵!他通知赵金水先来一步,然后再向马秀云报告司令员的病情,并且要他转告马秀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凡是能够满足的一定满足。

到底是首长夫人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何廷海刚刚离开。马秀云乘坐上海牌轿车赶到了医院。身后跟着她的儿子严虎和刚刚从大西北休假回来的女儿严娜。

马秀云原是部队机关门诊部内科副主任。前不久因患子宫瘤做过一次大手术而离职休养了。她中等身材,不知是由于营养过剩还是由于清心寡欲,她胖得过于“发福”了,臀部的宽度与腿的长度几乎相等,她的皮肤特别白,又特别细腻,虽然她并未时髦地搽抹几乎每天的电视里都大肆渲染的奥琪抗皱美容霜,脸上也很难看到一条明显的皱纹。她性情温和,又缺少一般同龄女人的絮叨;性情温和而不寡断,言语持重而不骄矜。所以在她身上既有贤妻良母的美德,又有首长夫人的风度。

“马主任,您来啦?”赵金水称呼人,历来是姓氏后面加职务,而且有意避开“副”字,据说他在这方面是研究了心理学的。他疾步上前搀扶似的托着马秀云的左臂,一副殷勤的神态。过去曾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奴性实足,他听了嘻嘻一笑,不以为然。他的信条是:听话没亏吃。大文学家范仲淹虽“出仕后有敢言之名”,却屡遭贬谪。一生刚烈的彭大将军,几乎落个“永世不得翻身”。何况秘书本身就是奴性的产儿哩!

“司令员,有危险么?”马秀云上楼跑得急,喘息地问,丰腴的前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又细又高的赵金水微弓着身,与马秀云保持平行状态,回答说;“正在抢救。医生说,您来了先在休息室稍候一下,他们马上来汇报。”

马秀云躇踌了一瞬,表示镇定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休息室。

一身傲骨的严虎根本没把赵金水的话往耳朵里装,犹入无人之境地径直往急救室里闯。赵金水急忙上前劝阻,被他一把拨拉到一边儿。严娜不满地伸手拉严虎的衣服,结果没拉住,严虎已经冲进了急救室。

休息室内,马秀云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赵金水一进屋,便急不可待地问道:赵处长,司令员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这——”赵金水正要吞吞吐吐地回答,严虎象个暴怒的狮子似的站在面前,额头上青筋直暴,咆哮地指着他的脑门儿吼道:“我问你,我爸爸病成这个样子,其他当官儿的都他妈的死绝了?怎么一个也不露面!”

赵金水吓得慌忙站了起来,一连倒退了两步,怯怯地回答说:“何副司令员来过了,刚刚走。”

严虎上前紧逼一步,冷冷的目光咄咄逼人:“连他妈的个屁也没放?”

“小虎!”马秀云对儿子的出言不逊表示了不满。一赵金水不仅现在对严虎不敢冒犯,就是平时也敬畏三分。

严虎刚一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造物主就恩赐他一段引以自豪的“光荣历史”。那是淮海战役的炮声打响不久,当时担任部队卫生员的马秀云拖着怀孕七个多月的身子,执意要求参加了战场救护。当她刚刚把一个负伤的机枪手背下前沿阵地,一阵剧烈的腹痛,严虎伴随着隆隆炮声呱呱坠地。严虎的第一次呼吸,嗅到的便是浓烈的硝烟和被炮火烧焦的泥土气息。当时为了战争的需要,马秀云只得把严虎托付给一个支前的老乡。这位老乡一面用米汤抚养严虎,一面用小推车把他推到了南京。由于部队已经南下,他只得把严虎带到淮北农村。严虎在那位老乡眼里非同凡人子弟,因此对他百依百顺,致使他从小就任性、粗野骄横。马秀云在严虎七岁那年把他接回身边。她觉得儿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得到母爱,在乡下又吃了七年粗茶淡饭,总感到对不起严虎,欠了他的债。她把严虎送进部队子弟学校,使他经受优良的教育。在生活上为了弥补他幼年时期的“营养不良”,牛奶、巧克力和高级糕点全部采取“各取所需”。遗憾的是,这些优良的条件并未能使他德、智、体成正比发展,而是出现严重的“比例失调”。美馔佳肴象鲜酵母一样使他长成望而生畏的一米八四的大个子,而良好的教育条件却未能陶冶他粗野的习性。他象与知识隔着一种透明的格格不入的绝缘体,从小学到中学竟然没有一门功课得过5分。他的学习成绩虽然在班里始终倒数第一,但是其“威望”之高却跨过了班级的界限。一次,一个女生在公共汽车上被几个小流氓调戏,求救于严虎相助。严虎身上具有华夏子孙的侠肝义胆,便挺身而出,一顿拳脚,把几个小流氓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小流氓掏出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噗”地扎在自己的手背上,鲜血汩汩流出。他不但不喊一声痛,反而向严虎发出恐吓的狞笑。哪知严虎二话没说,取出打火机,“咔嗒”一声打着,用一寸多高的火苗烧燎赤裸裸的左臂,随着“咝啦啦”一阵响,爆起串串火花,吓得那群小流氓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从此,严虎名声大振。“文革”初期,严虎也揭竿而起,俨然当上了造反兵团的总司令。可是在成立“革委会”前夕,他却激流勇退,竟然在海运码头当了个“扛大个儿”的搬运工。这样一来又成了“天方夜谭”似的趣闻,其传奇色彩可以与“水门事件”抗衡。几年前,他鬼使神差地辞退公职,往返于京广之间跑开了“单帮”,因走私被公安部门拘留过两次。最近他准备自筹资金开办一所旅馆,扬言要与广州白云旅馆相媲美……

——这家伙生性怪僻,玩世不恭,不可招惹。

赵金水在心目中把严虎视为纨绔子弟,但表面上却又显得毕恭毕敬。他以驯服的语调说:是这么回事,方才何副司令临走时曾指示院方,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司令员的生命。同时,他又指示我转告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噢?那好哇!”严虎冷冷一笑,以刁钻的目光盯着赵金水,“那就劳您大驾,拿出笔记本,我说,你记。要求不多,一共五条。第一,……”

“小虎,不许胡闹!你爸爸要是知道了,又会惹他生气的!”马秀云知道严达鹏平素廉洁奉公,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同意子女向党伸手的,急忙向严虎喊道。

“我爸爸?”严虎一声哀嚎,接着声泪俱下,“我爸爸已经不行了呀!”

“呵”!马秀云闻听立刻昏厥在沙发上。

三、在空落的客厅里

何廷海从指挥所回到宿舍,已是八点整。他叫秘书通知在家的常委,一小时后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议题是商定围绕司令员病危有关事宜。尔后他擦了把脸,喝了半怀牛奶,步履沉重地走向客厅。

这是一个宽大而简朴的房间。一个长条桌,两个单人沙发,既缺少吊灯地毯,又没有名人字画和奇花异草,唯一的装饰是正面墙上一幅反映陆、海、空三军举行联合演习的大幅油画。国产新式歼击机、强击机和轰炸机组成的联合机群,威武雄壮地翱翔在蔚蓝色的天空;波澜壮阔的大海上,排排箭镞般飞驰的鱼雷快艇和庞大的舰队犁开万顷波涛,破浪前进;海岸边,沙滩上,荷枪实弹的陆军战士以猛虎下山之势发起了冲锋。这幅油画气势雄伟,形象生动地展现了陆、海、空三军指战员保卫祖国四化建设的勃勃英姿。这幅油画,据说是何廷海有一次到上级机关开会时耍了个“二皮脸”才要来的。从此,他好象与这幅画结下了不解之缘。只要一有空闲,他常常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刻意地凝眸观赏,宛如细细体味合成军作战的声威,又好似遥思将来反侵略战争中三军统一行动预案。常此以往,使何廷海的老伴对这幅画产生了嫉妒心理。客厅里再有一件为何廷海所珍爱的东西,即当年从日本大佐手里缴获的那把战刀。它终日挂在一进门右侧的三角形红漆木衣架上,鱼皮刀鞘上的铜箍锃光闪亮,没有一丝锈斑。刀锋脱鞘,如银蛇出水,寒光逼人。何廷海每日都要挥舞这把战刀,练一身热汗。一年四季,从不间断。雨雪天气,这间客厅便成了他习武健身的场所。还有,每当他思考重大问题,都习惯于在这个客厅里边踱步边思索。在这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来干扰,否则他同样会瞪着眼珠子骂娘的。这样一来,这个房间名曰客厅,实际上使用权归何廷海一人所用,别人是望而却步的。

这当儿,何廷海阴沉着脸,拧着眉,反剪双手,在客厅里急速来回踱步,那神情象忍着愤怒,又象抑制着烦恼,总之怒火中烧。蓦地:他急收脚步,浓眉下两道犀利的目光猛地扫向右侧的沙发上。

——呵,沙发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谁?——严娜。

安然坐在沙发上的严娜,是个单纯、朴实而又倔犟的姑娘。她身材修长,但又显得丰满。眉眼俊秀,但绝不窈窕。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这个年龄对于一个还没有选择配偶的姑娘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过了这个“坎儿”,人们将无情的在姑娘面前加上一个可怕的字眼儿——“老”,谓之“老姑娘”。而一旦加上这个“头街”,人的思维习惯又往往与女性致命的缺陷联系在一起,诸如“丑陋”、“清高”、“孤僻”。

“放荡”,凡此种种。因而不少姑娘发现自己已经濒临这个“坎儿”的边沿,好象即将失去的东西才倍觉可贵一样,便不遗余力地装饰打扮,充分显示自己青春的魅力,使那些顾盼多情的小伙子为之倾倒。然而,严娜却好象没有进入青春期的小姑娘,很不注重衣着佩戴。她仿佛有意向西北的荒原大漠和高山大坂对抗,终日一身“国防绿”。那齐耳短发既不烫卷又不做花,平平地垂在帽檐下。乍看上去,好象是一个刚刚入伍的新兵。她所以这样严酷地来约束自己,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极端厌恶哪怕是稍许炫耀自已门庭显贵,生怕别人说自己有别于凡夫俗子的“特殊公民”。

严娜本是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对电子学具有浓厚的兴趣和潜心的钻研,并且踌躇满志,根据她的水平,毕业后完全可以留在北京第一流的科研单位工作。当时教过她的一位教授找她谈话,希望她留下来,并预言她将来在电子学会脱颖而出,颇有一番作为。可是她却执意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参军,在祖国大西北某部队从事新式武器的研制工作。她入伍后,马秀云曾几次背着严达鹏请老战友们帮忙把她调回内地。可是当严娜所在部队领导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坚决表示愿作一株沙海中挺立的骆驼草,不愿作一只顺从时令筑巢的候鸟,坚持走自己的路,严娜保持着特有的丽质。纯洁的天性使她不苟陋俗,真实的品格又使她不屑自欺。

为此,严虎骂严娜是“犯神经”,是从月球上来的人“是典型的”傻帽儿。

“严娜,严虎提出的五条要求,其中四条行与不行我都可以拍板,唯独第五条需要听听你的意见。你要认为符合自己的意愿,咱们马上就办。如果其他常委有投反对票的,就是骂娘也得依我!”何廷海以长辈的口吻对严娜说着,在剧烈的思考中保持着冷静,威严的目光里深含着关切。

严娜依然坐在沙发上,在何廷海面前毫无拘束的神色。其实,严娜从小就是何廷海家中的常客。一来何廷海与严达鹏是老上下级,关系甚密:二来他们两家长期毗邻,住宅之间仅有一堵半人高的墙相隔,而且还有一个小门相通;再则,何廷海的老伴膝下无女,格外喜欢严娜,每天都“三请诸葛”似的叫她过来玩。严娜对何廷海一直以“伯伯”相称,沿用至今。

“我不同意在这个时候调回来!”严娜紧咬着嘴唇,两嘴角间形成一条强硬的直线,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无形中也握成了拳头。

“是不是怕以后再整党,给你伯伯凑材料?——嗯?没关系!这种事,放在一个连长、营长身上,当然就是大问题喽,闹不好乌纱帽都保不住了!但是放在我们这些老家伙身上,没啥大不了的。再说,总还能找出几条冠冕觉皇的理由嘛!”何廷海说得很轻松,又很实在,没有半点勉强。

我还没有想到这些。严娜回答地很坦率。

“嗯——!”何廷海从胸腔里吁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来回踱步,刚刚涂过油漆的绛紫色的地板富有节奏地发出浑厚而坚实的声音,伴随着一老一少两代军人的谈话声:

“把你调回来,这不光是严虎的版权,其中也有你母亲的意图,想到了吗?”

“想到了。”

“看来你父亲的病很严重,很难说有希望再站起来,这样一来,将来你母亲就需要有人照顾。把你趁机调回来,名正言顺。你可不能坐失良机呀!想过了吗?”

“想过了。”

“你还应该想到,你的调动不仅是个地域的变换,也不单是关系到你母亲的问题,还关系到你切身的生活、爱情和幸福,这一点,你认真想了吗?”

我,想了,都想了。

“孩子,我谢谢你!”何廷海突然停止脚步,猛然转过身来,两条眉骨耸动着,远远地向严娜伸出了手臂。

严娜急忙站起来,紧紧担着何廷海一双苍劲的大手,觉得他的手在抖动,在战栗,而且热烘烘的。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何廷海已经转过身去,临走出客厅,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让阿姨给你弄点吃的,一会儿用我的车送你去医院,我去开会了!”

产娜定定地站着,心里咀嚼着何廷海的话,眼圈一热,眼角溢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儿。

四、兄妹的“板门店谈判”

严娜返回医院,当即被严虎“隔离审查”了。他把她拉到医生办公室,鹰隼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厉声厉色地盘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严娜回儆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知道了吗,还明知故问?”

“何副司令对我提出的五条,持什么态度?”

“十分明确,四个字。”

“怎么说?”

“敲诈勒索!”

“你胡说!”

“胡说?那你还问我!”

严虎气咻咻地搬着手指头:“你说,我提的哪一条不正当?第一,爸爸将来的一切花销由公家支付,这过分吗?哪个小子说过分,我可以给他举出一百个例子。第二,以后要撵我们搬出部队大院,给我们的房子不得少于现在的住房面积,这有什么特殊?现在哪个高干子女没两间房子?第三,连工人退休都许可顶替,我老子为革命出生入死,最后我要继承父志,参军入伍,接过革命的枪,这是高尚行为。第四,你都二十多了,还不趁机调回来呀?”

“就凭这一条,就是敲竹杆!”严娜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脸色绯红,气愤难捺地打断了严虎的话。

“我的小姑奶奶,我真不理解,西北的”黄毛风“还没把你给灌够哇?”严虎把嘴都气歪了,扯着脖子喊,“那个连他妈的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为什么那么留恋?”产娜鄙视地看着严虎,反唇相讥地说:“你知道什么叫‘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么?你能想象”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么?你能理解’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情怀么?你……

“得了,你别‘马列主义老大姐’了!现在不是唱高调混饱肚子的年代了!”严虎气得嘴里喷唾沫星子,“你知道社会上是什么行情?现在人们的奋斗目标是什么?是‘向钱看’!是首先自己富起来。现在是‘谁发家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是‘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我劝你还是少来点浪漫蒂克,多讲点实惠。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怪不得连把你自己都当成了商品,跟你这号的没共同语言!”严娜一气之下就开门跑了出去。

“你回来!”严虎恼怒地拔腿就追。

严娜见严虎跟了出来,灵机一动,一个急转身踅回了医生办公室,“砰”地关上门,“嘎巴”落上锁。

严虎推不开门,抡起拳头“砰”地擂在门上,随之恫吓地一声怒吼:“开门!”

严娜不示弱地说道:“不开,不开,就是不开!”

严虎见来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他哀求地说:“开开呀,我有话还没说完哪。”

“谁又没堵着你的嘴。”

“隔着门怎么讲?”

“你的声音不是很悦耳动听吗?”

“你——!”严虎感到急不得,火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隔着门说话。一时间,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兄妹两个,顷刻变成“板门店谈判”了。

“娜娜,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不想想:过去妈一直想把你调回来,爸爸不同意。我劝妈,暂时不调就不调,没关系,反正爸爸在台上,什么时候想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将来就不同了。你还看不清现在的人情世故: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一种互相利用,什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那都是在入党志愿书上的词儿。有些人就他妈的是实用主义。爸爸在台上,大权在握,谁都想巴结,‘宰相家人七品官’,连对我们都高看一眼。爸爸要是两条腿一蹬,树倒狐狲散,就是原来整天溜沟子添屁股的家伙再见了我们眼睛也会长到脑瓜顶上,因为从我们家已经无利可图,这帮狗娘养的!”

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向来就没想依靠谁,也不想得到谁的怜悯,因为我也是个人。

“好,就算你伟大,那妈你管不管?”

“妈要到我那里去,我拍手欢迎,而且保证让她颐养天年。”

“她要是不去呢?”

“那要你这个儿子干什么?”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嫂子住在我岳母家。”

“人家有两个儿子,日后也用不着你捧骨灰盒,你不会回来!”

“你给我少说废话!你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调回来?”

“回来不回来与你有何相干?”

“当然至关重要!你一讲高姿态,那我想到部队捞个官儿当当的愿望不就吹灯了?”

“说来说去,核心还是为了你。卑鄙!”

“小丫头片子,你永远不要出来了,我去找何副司令,生米做成熟饭,看你还有什么招使!”

“你回来!”严娜急忙开门一看,严虎已无踪影,气得一跺脚,哭了。

五、严虎大闹常委会

当地最高军事首脑会议于上午九点准时开始。

今天莅会的,除了一位副司令员在指挥所值班外,凡是在机关的常委都来了。此外还特地吸收了秘书处长、“老干办”主任和干部部福利科的同志参加。

以往,这些将军级的老家伙们凑在一起,总要先打上一阵哈哈,以玩笑形式表示问候,用挖苦口吻传递友谊,经过一阵谈笑之后,大概脸上过于严肃而僵硬的肌肉得到了松驰,然后才“书归正传”。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常委们见了面,不知是心事过重还是觉得今天不是说笑的时令,有的机械地点点头,有的递过一个会意的眼神,算作心照不宣。人人脸上难以看到一个笑模样。大家根据久已形成的习惯,按官级高低依次落座,除了划火柴吸烟和偶尔茶杯盖撞击茶杯发出的声响外,显得异常肃静。袅袅上升的烟柱汇聚在天花板上,在苹果绿塑料贴面的墙壁的折光映衬下,形成一个浓厚的铅灰色的云层,无形中给室内的气氛凭添了几分压抑的窒闷感。

何廷海坐在会议桌居中的一把藤掎上,深邃的目光象雷达荧光屏上扫描线的光波一样在每个与会者脸上掠了一遍。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沉闷的气氛无疑是一种不祥兆头,同时也说明这次会议议题的复杂性。把握大家的共同心理而巧妙地因势利导是天才指挥者的艺术。何廷海思索有顷,郑重宣布:“现在开会!”

回答他的是狼烟似的烟雾和隐显在烟雾中的一张张冷峻的面孔。

何廷海开门见山地申明了会议的议题,接着和盘托出了严虎提出的五条要求,然后要大家各自独立思考十分钟,考虑出逐条如何兑现的点子。何廷海这一招可谓高明。你想,如果能讲出兑现方案的,自然认为有其兑现的理由;讲不出所以然的,无疑认为“此路不通”。投赞成票的以“智多星”面孔出现,表示反对的则来个“徐庶进曹营”,还有不说明任何实质性问题的“哼哈”两句,不显山,不露水,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果然,何廷海这个建议象石投池水,使沉寂的会议室立刻激荡起来。常委们僵硬的面部肌肉开始松弛,脸色也“由阴转晴”,“能见度”越来越好,不大工夫便豁然开朗。淤阻一经疏通,汇聚在咽喉里的话象打开闸门的水喷吐而出。常委会的议题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严虎提出的第一条要求,五个常委讲可以考虑,四个常委未置可否,显然以五比四通过;第二条,两个常委讲得干休所房子盖好后适当调配,七个常委扯东道西,以七比二否定;第三条,只听有人咂牙花,无人吭声,等于全盘否定;第四条刚要涉及,会议室的门“砰”地被推开了,接着一声嚎叫似的呼喊:报告!

常委们听到这刺耳的喊声,不啻于听到一声熊叫,双双惊诧的目光一齐射向门口。

——严虎一晃膀子走了进来。

何廷海见严虎冒昧地闯进常委会议室,心中激起莫大的不悦。但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个晚辈,在这帮老头子面前算个地道的孩子咧,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他脸上挂着宽宥的神色,指着靠门口的一把藤椅说:“小虎,你怎么跑来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坐下谈。”

“我怎么就不能来?严虎晃了晃膀子,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那架势大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派头。

其他常委见状,感到事情不妙。他们是深悉何廷海的脾性的,如果严虎这样“牛”下去,何廷海会“先礼后兵”,到时候会有他的好“果子”吃的。

坐在门口侧负责记录的赵金水悄声地劝说道:“严虎同志,现在正开常委会,你提的要求以后会找你谈的。”他说完向严虎一抬下颏儿,意思是说:“快走吧,你一个老百姓,在这个场合算干什么的?”谁知严虎根本不买他的帐,骄蹇地瞟了一眼,来了个扬头望天。

“严虎,赵处长的话你听到没有?”一声低吼,象深谷的涛声,震人心底。

严虎闻听一抖,但马上一梗脖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架势。

“严虎,赵处长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这是第二遍问你!”何廷海的脸涨得通红,好似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严虎听到“我这是第二遍问你”这句极普通的话,脸上却骇然变色。追溯原因,却有着历史性的烙印。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严虎听到严达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抗日战争末期,侵华日军驻屯军桑木师团为了挽救其失败的命运,孤注一掷,惨无人道地大肆屠杀我抗日军民。血洗马家桥,火烧大官屯,侵略者的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为了严惩侵略者,我晋察冀军区集结了十八团和二十团的全部兵力,还有五个军分部领导的游击队,再加上成千上万的人民群众,决定直捣桑木师团的大本营。鬼子兵凭借高墙壁垒和精良的武器装备,负隅顽抗。战斗打得十分艰苦。当时何廷海的任务是率领一个尖刀连,出其不意地炸开正面的城门,为大部队进攻开辟胜利的道路。当何廷海率领尖刀连抵近城门时,却不慎暴露了目标,被城门两侧的两个暗堡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一连几次出击,均告失利。眼看总攻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冲锋号一响,城门炸不开,我军将付出难以想象的巨大代价。怎么办?何廷海狠狠地盯着喷着烈焰地两个暗堡,立刻命令剩下的人编成十八个战斗组,六个战斗组为一批,三批鱼贯式出击。尖刀连连长一听,认为何廷海是拼命主义,没有马上行动。何廷海气得虎啸般地一声断喝:“日你娘的!你出不出去?我这是第二遍问你!”他的话音未落地,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那个连长的胸膛。那个连长一看何廷海要执行战场纪律,猛地跃出战壕。“噌噌噌”,十八个战斗组利箭似的向城门疾驰。可是还没有接近城门,都纷纷倒在血泊里。何廷海的右腿被打断了,他刚要匐匍前进,猛地发现尖刀连连长倚在城门上,一只手点燃了导火索,一只手托着被打穿的腹部流出来的肠子,接着是山摇地动的轰鸣和浓烈的硝烟……

——这个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在严虎心里铸成一种特殊情感。敬畏多于崇拜,躲避胜过亲近。而今,严虎听到何廷海的厉声喝问。心里一阵惊悸,但他立刻想出了对策,竟然恶作剧地背诵开了“最高指示”,……八项注意如下:

(一)说话和气;……

“娘那皮,常委会都要搅得象个杂耍场了!”何廷海“砰”地一擂桌子,“赵处长,马上通知警卫连派两个战士来,要会擒拿格斗的,限他们五分钟内赶到!”

“是!”赵金水不敢怠慢地答道,临出门使劲一拉严虎,“还不快溜!”

六、副司令员的“大道理”

常委会一结束,何廷海乘坐黑色伏尔加来到了急救室。

严虎一见何廷海,悻悻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马秀云惊恐不安地看着何廷海,那黯然神伤的目光中既流露出对儿子的无礼所表示的歉意,又混杂着方才听了严虎诉说所萌生的伤感。

严达鹏的病情依然没有丝毫好转征兆和缓解的趋势。他仰面朝天地躺在病床上,失神的目光忽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忽而毫无目的地左右转动一下,四肢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嘴唇变得僵硬而干裂,如果停止抢救措施,恐怕早已停止了呼吸。

何廷海默默地肃立在严达鹏身边,那沉重的心情,那眷恋的目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与其说是懊悔,莫如说是在告慰。

严娜见状,立刻走到何廷海身旁,劝解地说何伯伯,您身体也不好,到休息室坐一会儿吧?我妈也有事想跟您谈谈。

“嗯。”何廷海低沉地应了一声。

傍午的休息室,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照射在蛋青色水磨石地板上犹如流泉飞泻,使室内的空气变得清冷冷的。

何廷海正襟危坐,两臂平放在绛紫色人造革面的沙发扶手上,黧黑的脸膛阴沉得象块钢锭,瓮声瓮气地言道:“有什么事?说吧。”

侧身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马秀云,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悲切地说:“方才听说小虎跑到常委会上闹去了,要是叫他爸爸知道了,还饶得了他!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唉,可是,您过去一直是达鹏的老领导,是我的老首长,现在有事不找您,可又找谁呢。”他说着忙取出手绢,捂住嘴,防止哭出声来,哀怨的泪水断线珠子似的沿脸颊滚落。

“哎呀,你先哭什么呐!”何廷海是最见不得别人哭,一拍沙发扶手,急忙转过脸去。

——女人的眼泪,令男人难以招架的武器!

“怎么不叫人伤心呢?达鹏从没有安安生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就知道没日没夜的工作,最后躺倒在岗位上。他要是真不行了,连个遗嘱都没有留……”马秀云禁不住欷歔起来,那哽咽的神情,令人酸楚。

何廷海听见马秀云抽抽嗒嗒的哭泣声,心里就象猫爪子抓似的难以忍受,便以哀求地声调说:“不要哭了嘛!达鹏同志的实际行动,我看就是再好不过的遗嘱!”

马秀云原本还想说什么,听了何廷海的话鼓了鼓嘴没有说出口。她知道有些话是不便于从自己嘴里讲出来的。自己毕竟是个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党员嘛!再说,自己也是个有一定身份的人。起码要考虑到对司令员的影响嘛!但是,完全不说也不行呀!刚才严虎的吵闹、盅惑和要挟,使他动了母亲的恻隐之心。于是,母性与党性发生了较量。最后还是本能右了上风。——女人,到底是女人呵!不过,马秀云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懂得并且掌握语言艺术的奥妙了。于是,她喟然一声叹息:“唉——!达鹏真要有个好歹,小虎至今没个职业,娜娜和我又天各一方,往后我可怎么办哪!”

何廷海听了马秀云的弦外之音,两道深邃的目光锥子似的盯在马秀云的脸上。他不无惊讶地感到,而且是真切地感到,映入眼帘这张脸,变了,变得较之三十四年前不仅丰腴了,富态了,细腻了,而且也世故了……

那是一张多么可怜巴巴而又纯朴的脸啊!

“同志,收下我吧!给我口吃的,给我点活干,就中呀!”当时只有十六岁的马秀云,褴褛的藏蓝色土市布衣裤勉强地罩着她那过分矮小而单薄的身子,瘦削的脸上和肩膀上道道血痕,红肿的两眼闪着乞求、哀告和泣诉的目光,“扑通”一声跪在当时担任团长职务的何廷海面前。

何廷海经过了解得知,马秀云是当地有名的地主兼汗奸马老六的丫头。马秀云的父亲是马老六的佃户,因交不起地租惨遭毒打,一病不起。无奈,马秀云的母亲只得给马老六当佣人,结果不久饮恨而死。他父亲听后,气绝身亡,马老六的管家又逼迫马秀云抵租。前些日,她竟然被汗奸无赖王瘸子看上了,非要娶她为妻。王瘸子不仅四十开外,形象十分丑陋,而且沾染了一身恶习,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这家伙依仗日本人的势力,为非作歹,残害乡里,就连马老六也怕他三分。马秀云听说后死活不依。她第一次外逃被马老六抓了回来,狠狠毒打了一顿。这次是她第二次跑出来,由于伤痛饥饿,晕倒在一块玉米地里。幸好被执行侦察任务的副连长严达鹏发现了,把她背到团部。

“快,快起来,八路军可不兴下跪。”何廷海急忙叫马秀云站起来,问道:“你为什么想参加八路军?”

“不再受地主汉奸的欺凌。”马秀云头也不抬地答。何廷海进一步问:“还有呢?”

马秀云手拧辫稍儿,腼腆地一扭身子:“能吃上口饱饭。”

“就这些?嗯。”

——多么吝啬的需求啊!

何廷海实打实地说:当八路军,行军打仗,可苦哇!马秀云开口便答:不怕的,俺从小就是从苦水里泡着长大的。

“打起仗来,子弹可没长眼睛,闹不好要掉脑袋的呀!”“俺知道。只要跟着你们,俺啥都舍得。”

——多么慷慨的奉献啊!

不久,马秀云被送到抗日根据地太行山区白求恩医护学校学习。一年以后分配到何廷海所在的团当卫生员。马秀云在难以数计的战斗中,顶着硝烟,冒着弹雨,奋不顾身地抢救伤员,特别是在淮海战役中……

——何廷海看着面前这张丰满的脸,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忧虑。丰满,是美好的标志,但又何尝不是开始走向衰老的兆头!何廷海本来是最忌讳讲大道理的,他曾把做思想工作讥讽为“开空头支票”。可是今天,他觉得一肚子的话要说,而且大有不吐不快的感觉。他抑制不住地站起来,边踱步边对马秀云说:“对于你,根本用不着讲多少大道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懂,而且你还很可能用这些话教育过别人。但是我思考再三,还是说说为好。你觉得中耳,就听两句;觉得不对胃口,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我觉得,如何对待子女的问题,的确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过去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叫作‘孩子不是个人财产,是革命的财富’。可是,在今天,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排排队,有几个不仅这么说了,而且又这么做了呢?这叫不叫言行不一?是不是群众形象比喻的‘手电筒对外’?我说叫!我看是!因为这是实际嘛,嗯?有些人为了子女的工作,走后门,拉关系,搞不正之风,这大多属于中下层干部。再高一点,当然用不着这么干了,而是‘秘书出马,一个电话’。这些人对于自己的子女,是工作越舒适越好,钱拿得越多越好,官当得越大越好。新的‘火箭干部’就又出现了。当然,如果这些子女真是人才,就应该是‘举贤不避亲’嘛!问题就在于恰恰相反。”他说到这里,停止了踱步,两眼定定地看着马秀云,“我最近听到几句顺口溜儿,可惜没有记完全。回忆了半天才想起三句话,什么‘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老子最重要’。我听了脸臊得象猴腚,就象挨了两巴掌。同志,不要以为这不过是几句俏皮话,这是群众辛辣而严厉的指责!你说是不是?”

马秀云见何廷海直眉瞪眼地要她回答,木然地不知怎么回答为好,心怦怦直跳。

其实,何廷海并非要马秀云回答,这不过是他特殊的讲话方式。他继续以提问的方式对马秀云说:“不要以为我们过去批了林彪反动的‘血统论’,就解决问题了。没那么容易!几千年封建主义的世袭观念还有得以繁衍的土壤。‘打天下,坐天下’的思想在你身上有没有表现?在我身上就有!更可怕的是如果我们把这种”遗传基因“传给下一代,就会造成他们的畸型儿:骄、奢、懒三位一体。希特勒说过一句话:天才人物的后代大多数都是白痴。莫非我们共产党人非要充当法西斯分子希特勒预言的实践者不可?呵!”何廷海突然惊恐地感到自己失常了,发疯了,变得歇斯底里了。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似乎都记不起来了。他感到痠惫极了,便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按在太阳穴上,右手向马秀云轻轻一摆,“刚才你要跟我说什么?说吧。”

“我要供的,您都已经回答了。没有什么再说的了,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您跟小虎平心静气的谈谈。”马秀云说完站了起来,声音很柔和,不象赌气,也不象哀婉,似乎还带点惭愧。

何廷海惊喜地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马秀云离去的背影,想不到方才一番谈吐竟然收到这样大的效果,原来“大道理”还真能管住“小道理”咧!他孩子气地嘿嘿一乐,冲着门口喊到:“赵处长,把严虎给我找来!”

七、“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严虎横着膀子站在何廷海面前,显然他那暴戾脾气并未缓和下来。

何廷海看到严虎的神态,知道这个家伙对自己仍然耿耿于怀。他缓和气氛地指着对面的沙发说:“坐吧,谁又没说你买的是站票。”

谁知严虎并没领何廷海的情,晃晃膀子没动窝儿。

何廷海蓦地一拍沙发扶手站起来:“严虎,你不是想当兵么?我举手赞成!”话语干脆,果断,如刀劈斧剁。

“什么?”严虎闻听,不啻于头顶响起一声旱天雷,由于过分震惊张开的嘴巴迟迟合不拢,扭曲的口型宛如一个硕大的问号。

“怎么,不相信?”何廷海来了个直瞄直射。

严虎闪动着狐疑的目光:“有那么点儿。”

“我估计你就会有这个疑虑。”何廷海说着,叫赵金水找来几页纸,交给严虎,“咱们空口无凭,来个立字为据。你写个申请入伍报告,我马上就画圈同意。写吧。”

严虎拿着纸,感到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想写,又不知道怎么写和写什么,急得满头大汗,咧着嘴,好象啃了苦瓜。

“怎么不写呀?”赵金水催促道。

严虎白了赵金水一眼,出言不逊地说:“你们不告诉我怎么写,我知道写个□呀!”

“放肆”!何廷海斥责地瞪了严虎一眼,严肃地指出“从现在起,你就不应该把自己还当成一个老百姓,而应该以一个军人要求自己。当然,要缩短军人与老百姓的距离,虽然不是万里长征,但是要付出艰苦的努力。你看看,你哪点象个兵的样子嘛!部队共同条令规定,战士在首长面前,要保持立正姿势,叫稍息才能稍息。军人要有铁一样的纪律,要令行禁止,一切命令听指挥。瞧,我讲了半天等于对牛弹琴。——立正!”何廷海虎啸般地喊了一声。

严虎挺了挺身子,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何廷海一本严肃地纠正道:“立正是军人的基本动作。要求精神振奋,姿态端庄,军容严整。立正时,两个脚跟靠在一起,两个脚尖距离为四十公分。要两腿绷直,微收小腹,自然挺胸,两臂下垂。食指要紧贴裤线,颈要挺,头要正,下颏微收,眼睛睁大,平视前方。就这样,好——!”何廷海一一纠正完毕,然后转过话题说,“现在我来给你提示在入伍申请书上应该写什么。首先要写清楚为什么当兵,其中包括对我军的性质、宗旨和使命的认识,还要有自己对于成为一个解放军战士的愿望、请求和誓言。哎,我怎么讲了还不到十分钟,你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严虎不以为然地说:“得了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象我这样的到部队,还能象个新兵蛋子似的那样要求?”“怎么,你到部队来是想当老爷?嗯——?”何廷海一挥拳头,牙帮骨暴起两条堤岸般的肉棱子,两道逼人的目光凶得怕人,“部队是一个武装集团,它的每一个成员必须是战士,一个钢铁般的战士!实话告诉你,只要你一穿上军装,就马上到基层连队当兵。象你现在这样,大包头,小胡子,一站身子三道弯,开口满嘴秽语,对军人的牺牲精神缺乏本质的认识,还自命不凡,老子天下第一,能打仗?能冲锋?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严虎听着,面部表情开始板结,舒展的五官开始收缩。何廷海好象丝毫没留意严虎的表情变化,边踱步边说:“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吓唬你,嗯!告诉你吧,假若我把你分配到附近的警卫连和侦察连,那对你还是满照顾咧!你听说过没有?几个驻守在边防连队的战士,一次看蚂蚁搬家,整整蹲了一个半小时,你以为他们那是穷极无聊哇?不,生活对他们太冷酷、太寂寞了!有的当兵三年,没下过一次山头,没洗过一次澡,没看过一次电影,也没见过一个女人。相比之下,你现在的生活不又太优越了吗?出门有嘉陵牌轻骑摩托车,每天可以带着老婆四处兜风。彩电看腻了,就变着法的看录相,跳迪斯科。我谢谢你对军人生活的青睐、向往和追求,也谢谢你对军人的器重。到时候,我一定通知连队敲锣打鼓,对你夹道欢迎!”他说完一个急转身站在严虎面前,“哎,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个字还没写呀?”

“我……我……”严虎已经脸色发白,直淌冷汗。他胆怯!也抬起头来,惶恐不安地看着何廷海,嘴里象短了半截舌头,呜呜噜噜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写不下去,需要别人代笔?”

“我——”

“害怕啦?”

我——

“不想为革命站岗放哨了?”

“我——”

“哼,想入非非!”

正在何廷海准备严厉教训严虎时,赵金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惊喜地向何廷海报告说:“司令员清醒过来了!他想立刻见您一面。”他说完向严虎一招手,“司令员叫你也马上去!”

严虎听了赵金水的话,不知是惊还是怕,僵硬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跟我走,还愣着什么?”何廷海临出休息室,扭头向严虎吼了一声。

“哎!”严虎如梦方醒地应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边跑边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

八、“我爸爸要刀”

严达鹏果然奇迹般地从弥留中苏醒过来了,而且头脑清醒得惊人。

然而,急救室的红灯依然亮着。那猩红的光茫,依旧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恐怖,使人难以释去压在心灵上的重荷。

医护人员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不知是由于职业形成的冷酷面孔还是有意控制感情,个个脸上没有半点喜气。难怪一些人给他们冠上一个不恭的头衔——冷血动物。

何廷海携同严虎匆匆来到严达鹏身旁。

严达鹏果然精神矍轹。他依然笔挺地躺在病床上,明亮的双眸放射着憩睡过后那样炯炯有神的光,脸色也不象昏迷时那样苍白,仿佛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他看到何廷海站在身旁,想扭过脸来,但暗暗努力了几次都力不从心,只好作罢,但两眼却闪烁出激动而兴奋的光华,好象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他的嘴唇连连翕动着,似乎要把满腹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但是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吃力地从白罩单里抽出右手,向何廷海伸去。何廷海双手急忙攥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两双老军人深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似乎千言万语就在这对视中交流着、攀谈着、倾吐着,是那样挚诚无忌。

何廷海暗哑地说:“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严达鹏感激地点点头。他缓缓地从何廷海的两个掌心中抽回手,从枕边拿起一张纸,交给何廷海,并摆摆手,示意暂且不要看。

何廷海会意地点点下颏儿。他知道,严达鹏的突然清酲,不过是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现在的一分一秒,对于他来说将是多么宝贵啊!何廷海抑制悲痛地紧紧咬着牙帮骨,嘴唇不停地抽搐着,微微的,是那样不易觉察。其实,他心里在淌血,在哭嚎,在饮泣。

急救室内静极了。寂静得仿佛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是谁在低声啜泣呢?严达鵬立刻灵敏地听出来了,这是马秀云和严娜的合声。他把脸微微往右一侧,爱抚地握住严娜的手,疼爱而欣喜地端详着女儿的脸,充满父爱的特有目光饱含着夸奖、鼓励、信任和期望。

“嗯、嗯。”严娜不住地点着头,似乎把严达鹏心里无声的叮嘱听得清清楚楚,并且一言一句地铭刻在心头。

严达鹏把目光转向马秀云,那难以名状的眼神有笃爱、眷恋,同时也不无内疚和隐痛。

马秀云从严达鹏的目光中看出他由于知道了严虎的张狂和自己的暧昧而引起自责和反省,心情十分沉痛。她呜咽地说:“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都是我不好。”

严达鹏猝然觉得胸口产生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心脏好象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狠狠地抓着,憋得难以喘过气来。他张着嘴竭力地喘息着,胸脯一起一伏,显得十分吃力,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严虎脸上,冷森森的,可怕得很。

“爸爸!”严虎走上前,正要伏在严达鹏的床前,却被何廷海一把拦住了。

严达鹏急切地向严娜做了个手势。

严娜立刻喊道:“我爸爸说要纸和笔!”

赵金水马上将随身带来的笔记本和钢笔交给了严娜。

严娜把笔放在严达鹏的手里,自己双手摊开笔记本,斜放在严达鹏面前。

严达鹏吃力地拿着笔,抖抖瑟瑟地写道:“拿杆秤来!”

“赵处长,我爸爸叫找个秤来!”严娜又喊道。

“这个时候,这个场合,他要秤干什么?”所有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产生这样的疑问。大家面面相视,谁也猜不出严达鹏的用意。

转眼工夫,赵金水从药房找来一杆秤中草药的枰。

严达鹏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几下,又在笔记本上写道:“再找把刀来!”

“赵处长,我爸爸要刀!”严娜的喊声充满了惊惧。

“刀?干什么?”人们的心倏地揪到了嗓子眼儿,同时心里都擂开了小鼓。

“这——?”赵金水不知可否地看着何廷海。

“拿!”何廷海一挥拳头,话语斩钉截铁。

“是!”赵金水不敢迟疑地立刻跑出去,从食堂里借了一把切菜刀,刀刃锋利,闪着寒光,令人胆颤。菜刀拿来了可交给谁呢?给严娜,她不敢接;给马秀云,更不合适;给严虎,这家伙直往后面缩脖子;直接放在严达鵬手里,万一出点事怎么办?赵金水拎着把菜刀,不亚于抱着个定时炸弹,心里叫苦不迭。

严达鹏又是一阵急剧地喘息,嘴唇开始痉挛、发紫、变形。目光变得迟钝、呆滞、黯然。

——死亡的魔影已经无情地笼罩在严达鹏的头上,象疯狂的飓风将要吞噬断桅的在浪峰涛谷中颠簸飘摇的帆船。

倏然间,严达鵬又猛地睁大眼睛,顽强地向严娜掷过一束特有的目光。严娜象马上明瞭了什么,愕然地向严虎说:

“爸爸叫你拿着刀!”

“叫我?”严虎听了严娜的话,一股致命的寒颤攫住了他,骇得脸上毫无血色。

赵金水闻听象得到了特赦令似的,迫不及待地将菜刀递给严虎。严虎无奈地接过菜刀,以求救的目光看着何廷海,嘴唇象打摆子似的抖动着,想说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廷海目不转睛地看着严达鹏的面部表情,对于其它的一切都无心顾及,也不想顾及,那冷峻的面孔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像。

医护人员急忙站在严达鹏两侧,采取了必要的防范措施,以免发生万一。何廷海不满地向医护人员一挥手,示意要他们马上闪开。医护人员不敢违抗地立即退了回去。

严达鹏鄙夷地盯着严虎的脸。他觉得这张曾经又顽皮又可爱的脸今天竟然变得这样丑陋、可恶和令人愤懑。他使出全身的气力,抬起右手,在笔记本上写下他生平最后的两行字:“拍卖吧,我的儿子!祝贺你摊上了个可以向党和人民索取高价的爸爸!”他写完,右手象抽去支柱的大梁,沉重地落在病榻上,钢笔“巴嗒”一声滚落在地。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但已失去了光彩,象石膏雕刻的一样。

“爸爸呀!”严虎明自了严达鹏叫他拿刀的寓意,“咕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严达鹏身边大声哭嚎,无地自容地用头撞得床架砰砰响。

“爸爸!我的好爸爸——!”严娜摇晃着已经停止呼吸的严达鹏,悲恸的哭声撕人肺腑,催人泪下。

“达鹏呵——!”马秀云在女护士搀扶下,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何廷海死死地咬着牙帮骨,极力控制着悲伤的情感,走上前用手在严达鹏的眼睛上轻轻往下一抹,叫他安然地闭上了眼晴。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一轮衔山的夕阳象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翻卷,在奔涌,在升腾。

何廷海打开严达鹏交给他的那张纸,只见上而写着:

我的入党志愿书上的誓言,就是我的遗嘱,也是处理我的后事的唯一准则。

严达鹏匆书

一束殷红的晚霞从急救室的窗幔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恰好凝聚在严达鹏的遗言上,字字宛如汪着血。远远看去,有血的殷红,又有血的凝重。

作者赞语:刚刚写完此文,在书案上信手拿起当天的报纸,两眼立刻定住了。只见在二版的醒目位置刊登一篇题为《治丧中的怪现象》的报道。文章披露了在某个赫赫有名的大医院太平间的见闻。这里无妨摘录几段:

5月2日上午九时十五分,十四位死者的遗体裹着洁白的床单,安卧在XXX总医院太平间的冷藏柜里。

一份有关的权威性文件规定:传染病患者的尸体必须及时火化;其它疾病患者的尸体一般不超过七十二小时(夏季为四十八小时)即火化;如有特殊情况,也不得超过七天。

可登记本记载,十二个超期存放的遗体中已有七个超过七天,有两个竟放了三十八天。今年以来,停放最长的是一位X职干部的遗体,九十九天。

这些遗体,都是因为家属提出要为死者调整职务级别将外地的子女调进北京或扩大住房面积得不到满足,不让火化的。……

看罢这篇新闻报道,惊讶中又委实令人懊丧:满以为我的作品涉猎的事件颇有几分耸人听闻,然而较之这篇新闻报道披露的事实却是“小巫见大巫”——

呜呼!

1986年5月23日写于北京市复兴路十四号舞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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