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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到了不愿的死国

二十点钟的水路,已将他从沪埠装到家乡来了。

他们乘的是一只旧轮船,是一只旧,狭窄,龌龊的轮船。虽然他们坐的是一间小房间,可是这间小房间,一边邻厕所,一边邻厨房。也因他到船太迟,船已在起锚,所以没有较好的房间。他们在这间小房间之内,感到极不舒服,一种臭气,煤气,和香油气的酝酿,冲到他们的鼻孔里来,胸腔有一种说不出的要作呕似的难受。有时蠫竟咳嗽了一阵,连头都要晕去。

在这二十小时之内,蠫时时想避开这房内,到船头船尾去闲坐一回,徘徊一回,或眺望一回;但他的身子使他不能多动,一动就要咳嗽。而且支持无力,腰骨酸裂的。因此,他们只在当晚,得了船主的允许,叫茶房将被毯搬上最高露天的一层,他们同睡了四五点钟以外,——后来因蠫觉到微风吹来的冷,而且露大,就搬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在房中,没有走出门外一步。

蠫在这房中,他自己竟好像呆呆地莫明其妙。他只是蹙着眉仰天睡着,嗅那难闻的恶臭,好像神经也为它麻木了。他从没有想到要回家,但这次的猝然的回家,被朋友们硬装在船中的回家,他也似没有什么奇怪。过去的事情是完全过去的了!但未来,到家以后要怎样,那还待未来来告诉他,他也不愿去推究。因此,在这二十小时之内,他们除了苦痛的忍受之外,没有一丝别的想念和活动。船是辘辘的进行,拖着笨响的进行。清坐着,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一页一页的翻过它。他没有对这极不愿说话的病人多说话,只简单的问了几句。心里也没有什么计算和预想。

到了第二天午刻,船抵埠了,客人们纷纷抢着先走。蠫才微笑的做着苦脸向清问道,“到了死国了么?”

清也微笑地答,“是呀,到了生之土呵!”

接着清又问蠫要否雇一顶轿子,蠫说,“劳什么轿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罢。我很想走一回,坐一回,费半天的到家里呢。”

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行李寄托给茶房,他们就上岸。

这埠离他们的村庄只有五六里,过了一条小岭,就可望见他们的家。

蠫真是走一回,坐一回。他硬撑着两脚,向前开步。昏眩的头,看见家乡的田,山,树木,小草,都变了颜色,和三年前所见不同;它们都是憔悴,疲倦,无力,凄凉。他们走到了小山脚的一座亭子上,他们将过山岭了,蠫对清说,“你先回去罢,我很想在这亭中睡一息,慢些到家。你先回去罢,我不久就可到的。”

清说,“我急什么呢?同道去。你走的乏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下。你要睡一趟也好,我们慢慢地过岭好了。”

“你先回去罢,让我独自盘桓,我是不会迷了路的。”

“不,我陪你,我急什么呢?我们总比太阳先到家呵!”

清微笑的说,一边他们就停下脚步。

过了约半点钟。蠫是睡在亭前的草地上,清是坐在亭边一块石上,离他约一丈远,在看他的小说。

这时蠫的外表是很恬淡,平静,身体卷伏在草地上似睡去一样。太阳微温地照着他的身子。西风在他的头上吹过,他的乱发是飘动的。蝉在远树上激烈而哀悲的叫。一切有韵的生动的进行,不能不使他起了感慨,少年时代的和这山的关系的回忆: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那时没有一天不到这山上来玩一趟的。尤是在节日和例假,那他竟终日在这山上,这山竟成了他的娱乐室,游艺场了。一花一草,一岩一石,都变做他的恩物,都变做他的伴侣。同时,他和几个小朋友们,——清也是其中之一人,不过清总是拌着手,文雅雅的。——竟跳高,赛远,练习野战,捉强盗,做种种武装的游戏。实在说,这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早说,死了也应当葬在这山上。他由这山知道了万物,他由这山知道了世界和宇宙,他由这山知道了家庭之外还有家庭,他由这山知道了他的村庄之外还有更大的村庄和人类之所在。而且他由这山知道了人生的悲剧,——人老了,在苦中死去了,就葬在这山的旁边。种种,他由这山认识起来。

有一回,那时他的父亲还在世。他的父亲牵他到这山上来玩。一边还来看看所谓轮船,——初次轮船到他的村庄。他先闻得远远的天边有物叫了,叫得很响很响。随后就有一物来了,从岛屿所掩映的水中出来。它望去很小,在水上动的很慢。当时这船的外壳是涂着绿油和黑色铅板,蠫竟跳起了仰着头问他的父亲,“爸爸,轮船像金甲虫吗?”

他父亲也笑了一笑,说,“像金甲虫?你看像金甲虫么?”

“是呀。”

“那末你有轮船了?”

“小一些我有,这样大可没有。”

这样,他父亲又笑了一笑。随着就将轮船的性质,构造,效用等讲给他听。因他的父亲在满清也是一个新派的人,而且在理化讲习所毕业的。所以这时,他连瓦特发明蒸汽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他听了竟向他父亲跳着说道,“爸爸,我也要做瓦特先生。”

“那末你也会发明轮船呢!”

“嘿,我的轮船还会在天上飞;因为金甲虫会在天上飞的。”

因此,他的父亲更非常地钟爱他。回家后,他的父亲笑向他的母亲说,“蠫儿真聪明,将来一定给他大学毕业出洋留学。”

不久,他的父亲死了。虽则,他所以能在大学毕业二年,也是他的母亲听了他父亲的遗嘱。但因为父亲之死,家庭的经济更加窘迫,收入没有,债务累积。结果,他竟失学,失业,使他的人生起了如此的变化。

“天上会飞的船在哪里呢?还是在天上飞呵!”蠫想了一想。

这样,他们过了约半点钟。清有些等待不住的样子,收了小说向蠫问,“蠫哥,可以走么?”

蠫也就坐了起来,痴痴的说,“走罢,走罢,我也没有方法了,实在,我还该乘这金甲虫回去,造我天上会飞的金甲虫!”

一息,又说,摇摇头,“可是天上会飞的金甲虫,早已被人造出来了,这又有什么希奇呢!父亲对我的误谬,会一至于此!”

清听了却莫名其妙,随口问,“什么金甲虫?”

“呀,蜻蜓呵!”

“哪只蜻蜓?”清的眼睛向四野看。

“天上飞的蜻蜓。”

蠫慢慢的说。清急着问,“你为什么又想到飞机呢?”

“不,想到我的父亲了。”

清听了,更莫明其妙,愁着想,“他还是胡思乱想,为什么又会想到他早已死了的父亲呢?”

一边,仍向蠫问,“蠫哥,你会走么?”

“走罢。”

他们同时立起身来。

这时,却早有人到他们的村庄,而且将蠫的回家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母亲了。所以当他们开始慢慢的将走上岭的时候,就望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气喘喘的跑下岭来,一见他们,就叫个不住,“哥哥!哥哥!哥哥!”

他们也知道他是谁了。清微笑着说,“蠫来了。”蠫说,“这小孩子,来做什么呢!”

“迎接你哥哥呢。”

“还是不迎接的好。”

一边他心又酸楚起来。

这孩子异常可爱,脸白,眉目清秀,轮廓和蠫差不多,不过蠫瘦,颀长,他稍圆,丰满一些。他穿着一套青布校服,态度十分活泼,讲话也十分伶俐,他跑的很喘,一手牵着蠫的手,一手牵着清的手,竟一边“哥哥,”一边“清哥,”异常亲呢地叫起来。他们两人也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吻,拍了一拍他的肩。这样,是很表出他们兄弟久别的情形来。

这时王舜很想三步两脚的跑到家里,可是蠫和清,还是一样慢的走。他们是看看乡村的景色,好像是旅行,并不是归家一样。蠫急了,他向清说道,“清哥,可以走走快一些么?”

清也就笑了一笑,说,“小弟弟,急什么?横是家已在眼前了。”

王舜又缓缓的说,“妈妈怕等的着急呢!”

于是清又接着说,“你不知你的哥哥身体不好么?”

王舜听了,好似恍然大悟,他眨了一眨他的圆活的眼睛,急促的态度就和平了一半。

这时,他们走过岭。一边,王舜告诉他的哥哥,“哥哥,妈妈此刻不知怎样呢?妈妈怕还在哭着。妈妈听到王家叔说哥哥有病以后,每餐饭就少吃了一碗。妈妈常一人揩泪的。方才妈妈听说哥哥来,妈妈真要跌倒了。妈妈本来要到埠来接你,但以后对我说,‘王舜呀,我的脚也软了,走不动了,你去接你的哥哥,叫你的哥哥坐顶轿子来罢。’妈妈叫我慢慢的走,我是一直跑到这里。哥哥已经来了,哥哥为什么不坐轿子呢?”

他说话的时候,又不知不觉的跑上前面去,又退到他们的身边,看看他哥哥的脸。他的哥哥也看看他,可是没有说话。王舜又说,“妈妈在吃中饭的时候,还说,——哥哥也不知几时会来?和伯还说,叫我再催一封信给哥哥。我很怕写信呢,可是哥哥也回来了。”

孩子又笑了一笑。他的小心对于他久别的哥哥的回来,真不知怎样的快乐。这时清插进了一句褒奖的话,“你前信写的很好。”

“哪里,哪里,”王舜又笑了一笑,说,“前封信我连稿子都没有,因为妈妈催的紧。她说哥哥的面前是不要紧的,写去就好了。现在,清哥,被你见过了么?”

说时,脸色微红了一红。清笑答,“见过了,很好呢!”

“真倒霉。”

“有什么?”

这样,一时没有话,各人似都难受。又略坐一息,王舜说,“妈妈常说哥哥不知瘦到怎样。哥哥真的比以前瘦多了。假如没有清哥同道,我恐怕不认识哥哥。现在也不知道妈妈认识不认识?”

“你的妈妈一定不认识了。”

清特意说了一句,一边又留心看一看王舜,似话说错了一般。王舜沉思的说,“妈妈会不认识了?”

“认识的,哪里会不认识。你的哥哥也没有什么大改变,不过略略瘦了一点肉就是。”

他又看一看蠫,而蠫似更难受了。蠫想,“哪里会只瘦了一点肉,我的内心真不知有怎样的大变动!”

可是他终没有说,他是仍旧微笑着愁苦着前走。

这样,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现在,已离他们的村庄很近了。

他们这村庄的形势和风景都很好。一面依山;山不高,也没有大的树木。可是绿草满铺着山上,三数块玲珑的岩石镶嵌着。岩石旁边也伫立着小树,迎着风来,常袅袅袅袅的有韵的唱出歌声。这山的山脉,是蜿蜒的与方才所过的山岭相连接的。这村的三面是平野,——田畴。这时禾稻正青长的,含着风,一片的拂着青浪。横在这村的前面,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河的水是终年清澈,河底不深,一望可见水草的依依。两岸夹着枫柳等树,倒映在水底,更姗姗可爱。

这村共约三百户,村庄虽不大,却很整齐。大半的居民都务农业。次之是读书和渔人。他们对于经商的手段似不高明,虽距海面只十数里,船到港里只五六里,可是交通仍不发达。这村的经济情形也还算均等。他们村民常自夸,他们里面的人是没有一个乞丐或盗贼。实在说,朱胜蠫的家况,要算这村中最坏的。而清呢,似要算最好的了。

现在,蠫和清都可望见他们自己的家。一个在南端,一株樟树的荫下就是。一个在北端;黑色的屋脊,盖在红色的窗户上,俨然要比一班的住宅来的高耸。

但这时的蠫,可怜的人,愈近他家,心愈跳的厉害了!他似不愿见他的母亲。他羞见他的母亲,也怕见他的母亲。王舜是快乐的,他真快乐的跳起来,他很急忙地向他的哥哥问,“哥哥,你肚子饿了么?你船里没有吃过中饭么?我要先跑去,我要先跑去告诉妈妈?”

蠫答不出话来。清说,“你同你的哥哥一同去好了。陪着你的哥哥一同走,横是五分钟以内总到家的。”同时就走到了分路的口子,清接着说,“王舜呀,我要向这条路去了。我吃了饭再到你的家里来。”

“清哥,你也到我的家里去吃饭好罢?”

一边又看了一看他的哥哥。清说,“不要客气了,小弟弟。你同着你哥哥慢慢的走。我比你们先吃饭呢,留心,同你哥哥慢慢的走。”

他们就分路了。

这时的蠫,却两脚酸软,全身无力,实在再不能向前走!他止不住地要向他的弟弟说,——弟弟,亲爱的弟弟,我不想到家去了!我不想见妈妈了!我怎样好见妈妈呢?我带了一身的病与罪恶,我怎么好见妈妈呢?弟弟,我不见妈妈了!我不到家去了!——但他看看他眼前的弱弟,天真的弱弟,他怎样说得出这话来呢?他再说出这话来伤他弟弟幼小的心么?他还要使他的弟弟流泪么?唉!他是多少苦痛呀!而他的弟弟,聪明的王舜,这时正仰着头呆呆地眼看着他的哥哥的脸上。

他们一时立住不走。清回转头来,用着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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