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并非很耀眼的瞬间,很难知道它们是凭借什么长存于脑海的。还记得学前班时初学汉字的课本,至今依旧清晰地记得,它的第一页有一个“永”字,是排在“我”之前的一个普通汉字。它有像无数这样的简单汉字一样的待遇,为了引发我们的兴趣,特意配上了简单的插图——一个小女孩紧握一束鲜花,站在了一通石碑前。这是一幅让我心情瞬间黯然的插图,我准确地记住了当时的心情——横劈而来的忧伤击中了我,却无法进而解释它的原因。那是一副简略的线条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记得她穿着衬衫和短裙,并梳着马尾辫。书页其余部分是空白的,那副简图就像一粒小痣沉沉地压在某处。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理解力中,我认定了“永”字绝非普通的存在。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死去的人,他们之间隔着小石碑,而我们之间隔着理解。人们永远有耐心等待它,而它是否有善意钻进每一份等待中?
它似乎无限苍茫,藏了千万种生离死别的图案在心中,它似乎是披满月光和风而来的羽毛,结构简单却纹路细密,我在纸上小心翼翼地写下它,发觉它是一个笔画不算复杂的汉字,却有冰凉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眼前被画以宇宙,还有许多飞翔在眼前的有声色的小虫,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喘息交汇起来,形成一股螺旋的清香迷雾。也就是从那个字开始,我便对汉字产生奇异的敬畏感。
它让我顿时失去某种把握感,也许过于普通,也许是因遥远导致的“过于普通”。那瞬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对待它——学会它的笔画,然后书写下面的“我”字,还是任凭思绪在它的身体中游泳。对于这两种设想,似乎都未抱有乐观的态度。似乎我没有成功地在它的身体内游泳,而它却巧妙地进入我的身体中,并用奇怪的泳姿久久而稳定地浮在水面上。
按照当时的联想力,很难将这个字的意义延续下去,它只能停留在某种纯粹好奇的忧伤感中,往后每前行一步都需要时间百般的历练。造成记忆鲜明的并非一个字本身,而是字义与配图含义相反的编者用意。也许用意是无意的差错——为何要在已逝的事物前呈上“永”字?是为了强调心灵的永恒寄托还是对比在永恒下惊鸿一瞥般的人文存在?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够坦诚地说,在触及到那样一个搭配时,我认为图中的小女孩很悲伤,甚至有绝望的色彩。“永”是永远的追忆,是时间摧毁不到的心灵的最柔软之处,是结痂的泪水也是强调记忆在时间中永恒不倒的坚韧性。回想画面上的小女孩,她被谁赋予了多么强大的勇气,与花束同等待,等待一个慰藉,一个永恒的生命长度差额。
永恒——它是多么神圣的词汇,常常缥缈在凡间接触不到的理想化伦理中。它是一个人们不敢轻易触碰的承诺,因为它站在了宇宙的最高处。偶尔也会略显悲伤,除了不知是象征最高智慧还是一潭死寂的宇宙有能力作为“永恒”意识的承载体,世界上其他事物是不敢轻易定下盟约的。所以,“永恒”比一切宇宙情绪都更孤独,甚至被人们误读为难以接近。今天我把它想象成一个长着灰色皮肤的男孩子,又高又瘦,行走和奔跑的速度都异于常人,它有自己无尽的寿命和一个丰富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小世界,他有优越的物质条件和一个永远稚嫩的脸颊,他感性善良却没有朋友——也许还要以这样一个状态存在到无止境。且不说他本身,仅仅是自己独自想一小会儿,也会感到心中发凉,却不知怎样安慰不知身在何处的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缺少一个安慰。甚至,他是否存在都是一个未知数。
长久孤独不被理解的事物,总会比人们想象中更坚强,那是一种类似自我保护的行为意识,有时难免会显得冰冷,古老。只在一些严肃的场合,“永恒”才被托付了使命和信仰而来,没有人类的愿景,也不会出现这个概念吧。这个词汇通常很难温暖起来,因为“永恒”一旦脱离非永恒事物的仰望,就失去意义本身,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重心所在。
也许一个生命的离去会被另一个生命无缝隙的衔接,去完成在自然界中应该填补的物种座位,也会使外界产生错觉——我所见皆是永恒,至少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是这样的,它们没有对我许下任何誓言,但总在一处守候,宛若每天自己送来自己的呼吸,又或者是一个睡意犹存,闭着眼吃早餐的人,等食物落入腹中也不知其滋味,但却真实地发生过“吃早餐”这样的过程感。永恒是狭隘的,似乎是“只要我活着”,就有机会见证一样,似乎“只要心存长久”,就能狭义地论证它,“永恒”却只在自己的花园中浇灌着同一批花儿,四季如此,同样的香气引来的也是带有同样食欲的蝴蝶。我想象,这座“花园”一定藏匿在世界的潜意识中,说不定什么行为就能唤起它,说不定什么等待就能引出它,被引出的它的花香将贯穿人们的普通生命,却从不曾感到有明显芳香的日子。
那不曾有明显芳香的日子,也许我正在经历,也许我也正在创造某种奇迹。就像月亮一样,我的生命将贯穿某段时光,并准确地见证其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我自己的意识。只是月亮拥有更巨大准确的记忆,这记忆中甚至包含我和我心中的意境,每个人也如此被安置。这样直观地想象一下,月亮更像是一个穿了无数层大衣的人。想想看,能够成为月亮记住的那部分,似乎也是幸运的事情啊。
画中的女孩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告诉:真诚的相依偎能够不自觉中形成永恒,也许望见彼此的方式将被改变成星夜,也许触摸彼此的方式将被改变成石碑,也许听见彼此的方式将被改变成呓语,也许闻到彼此的方式将被改变成一束鲜花……然而却依偎“只要记住你的我还活着,我们就是这永恒的存在”这样的语句继续温暖下去。也能被理解为,生命之间厮守的习惯决定了它名字的长度,从不取决于时间的呼吸。
依然很欣慰地得知自己记住了久远的画面,直到今天,站在石碑前缅怀的小女孩姿态,依然以冰凉又暖涩的画面存在着,她似乎从未改变决心,从未从石碑前挪走半步,她也从未长大,从未改变手中的花儿,那花儿也不曾凋谢。她留给“永”字巨大而突兀的反衬,和给予时光灰色的温情素描,每当思绪稍有触碰,便会粘上一片铅笔印迹。
也许某一天我将成为她,那也丝毫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