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竹叶青青不肯黄,枝条楚楚耐严霜”的隆冬时节,看着满山坡的青青翠翠,竹子显示的气节就要钻进我的骨髓里去似的。真想为它们做点什么啊,毕竟在消逝不久的年代里,它们曾经为我们家乡的父老做过诸多贡献。
我的家乡泰顺地处浙江南陲,气候温和湿润,地貌以山峦为主,因此境内竹源繁盛。目前,全县竹林约有十四万五千亩,绝大多数是适合破篾编制的优质毛竹。建国前及建国初期,从事竹制品加工的工匠不在少数,多是以师带徒的形式,走街串户,把手艺送到家门口的。那批走进散落在山山岭岭村落间的篾匠身影中,有一个是我的父亲。
父亲早年跟着学艺的师傅是泰顺本乡族人,那时,我们那一带乡村青年若要学手艺,除了学做木匠、铁匠、弹棉匠之外,就是学做竹篾匠了。父亲十六岁学艺,十八岁出师自立。那时父亲能做的竹器有泥箕、簟、箩等较为粗糙的农具,也有能见技艺精湛与否的筛子、捕虾用具“倒稍”、纹路简单的竹席等家常用具。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父亲编制竹席前后的几道繁琐工序。
编制一领上乘竹席,程序要从选竹子开始讲究,被选用的竹子竹节要尽可能的长,而且竹子不宜过嫩或过老,一般生长三五年的竹子为佳品。听父亲说,很多篾匠还要择日上山砍竹,以免遇上“蛀虫日”,导致做成的竹席或竹器容易被蛀坏。这看似虔诚的迷信做法,可能是因为父辈篾匠们太看重竹子的质地造成的吧。
选好竹子后,就要截竹、剖竹了。先要将截断的竹子剖成两半,再劈、撕成竹片。父亲在竹子的一端劈几处缝隙作为下手的地方,然后开始手工撕竹。每当父亲要把成半成半的竹子撕开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就会乐颠颠地做他的帮手,——应和父亲的口号,站在竹节的另外一端、用脚尖用力地踩住。父亲则像一位魔术师,双手往外奋力一张,再几合几张,竹爿子就逐渐成了片状、绺状。当然,那还是粗胚。要把粗胚变成可以编制的竹条,还得经过切丝、刮削、磨光、烧煮等几道工序。其中前几项工序,需要金属器具的配合。那名目繁多的金属器具,年少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记不全的,就通通称呼为蔑刀了。
竹席当中最为凉快的要数纤维细、质地柔软坚韧的“头青席”。“头青”即头道篾,是带有竹子原色的。“头青”虽然被摩擦去了表皮,还是依稀可见竹子的青翠模样,于是得名。然而,“头青席”凉性大,老人、小孩及体质弱的人并不适用,尤其是在北方,夜晚气温较低,皮肤直接接触竹席很容易着凉。因此,这类竹席更适合中青年人使用。每当有客户说要把竹席往北方送,父亲就会一再交代:莫给老人睡头青席。
父亲编制的竹席原先并没有精美的花纹,后来一个同行把技巧透漏给了他,父亲的竹席生意就越加地红火起来了。以至在之后的岁月里,父亲得以单凭编制竹席的手艺就能把我们姐弟三人送出农门,送进大中专院校。
随着时代的进步,竹席的命运也起了变化,正确地说是一种变革,由竹编席走到麻将席。从此,竹席的生产带上了严重的机器烙印,手工编制竹席的篾匠们彻底失业,一种乡村的淳朴纳凉席子也即将退出江南竹器历史的舞台。
想起当年麻将席和竹编席平分秋色共同霸占竹凉席市场的时候,我曾经给父亲写过的一副对联,还是忍不住地为父亲的生意和家乡的竹器而自豪。对联是这样的:竹编席,麻将席,席席沁凉;鱼虾篓,果蔬篓,篓篓飘香。横批:泰顺竹器。如今,面对满山坡青翠欲滴的毛竹,我的心中还会涌现出对其傲气的无限赞叹之情,才疏学浅的我只能借古人的诗句一用:“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