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异常憎恨重点二字,原因是我在与重点二字对立的差班里。
我们学校每年都给初三学生分班,把学习好的集中在一个班叫重点班,其他的班级叫平行班,平行班就是差班、垃圾班。
我进入垃圾班的一段时间内,非常迷恋一种扑克牌游戏,叫拱猪。母亲经常找不着我吃饭。
开始我们不赌钱,只拿输牌的人当猪取乐,让他用嘴唇拱开众多叠放着的扑克牌,像猪寻找食物般,寻找那张我们藏匿的“猪”,黑桃Q。找到黑桃Q再用嘴叼出来,才算由猪演变为人,可以挺直腰杆继续下一轮游戏。
让我们觉得倍感解气的是,我们商议好拿拱猪的人当校长或给我们上课骂我们垃圾的老师,向他大声喊叫“蠢猪!笨猪!猪头!猪脑!”或者让他嚯开嗓门粗声粗气地模仿猪争槽抢食的声音,还拿手指戳他的头颅,“猪”一概不生气。这种指桑骂槐的场面,要多刺激就有多刺激。
在这样的场面下,母亲喊我吃饭的声音就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父亲出现。
父亲手上总是挥舞着木棒,嘴里吆喝着“你这个猪头!”我在吆喝声中躲避着父亲手中的棍棒,悻悻回家。
后来,记得是在我被数学老师打了耳光,又让班主任叫到政教处挨了几个飞毛腿之后,我建议把“猪拱食”的环节省略,让输牌的人拿出一分两分或五分的硬币代替。输出来的钱充公,交我保管,等到数目够我们去一趟县城,我们就集体逃课去县城见见世面,顺便找点事做,永远不回那个垃圾班让人看轻。
父亲发现扑克牌边上有硬币后,他手上的棍棒就不只是威胁作用了,常常冷不丁地就落在我的背上、腿上、手臂上。让我在剧痛中丢下钱,像只受惊的老鼠几下子蹿进山林不敢出来。
直到母亲来叫喊。
母亲不是我的生母,在我咿呀学语时,生母的娘家人教我喊母亲为姨,我很不懂事地,就这样喊了她十六年。其实她为了我宁愿不生育,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家庭教育的重点。
有一回我逃学去玩拱猪,又被父亲捉住。一阵乱棒之后,父亲叫我滚得远远的,别再回家,那样他就可以让母亲生一个听话像样的儿子或女儿。
这话比落在我身上的木棒更疼,疼得更彻底。
我瘸着腿回家整理衣物,反正读书读得很窝囊,没人拿我当重点,倒不如出去打工,永远不回来受气。
那时,永远这词很有感伤力度,但常把自己感伤得英雄气短:早上第一节课刚打算离家出走,第二节课就改变了主意。
但是,这回很坚决。
是母亲拦下了我。
母亲扯着我的行囊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有句话让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她说,你永远是我的重点。
自从分进了差班,我就对“重点”这个词特反感,但是从母亲口中出来的这词却让我流了泪。我知道她真拿我当重点,尽管我进了差班成了垃圾学生,也不可能考上好的学校。
在我拒绝午饭和晚饭后,母亲又来到我的房间守着我。打小我有什么心思就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知道我想趁着夜色离开家。
母亲在灯光下守着床上的我,同时守着书桌上的饭菜。
母亲说:“你把姨当重点吗?”我在心里默认了但没出声。
母亲又说:你别让我唯一的儿子饿坏啊?我转过身面向墙壁,在心里讥笑她拿我当小孩哄劝。
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热饭菜,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别把她的独生子带上歪路,或者送进监狱,甚至送上不归路。她说,那样她就会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老了没人养,死了没人送终……
我终于忍受不住她无比真诚又带有爱意的叨唠。
我默默地起身。
母亲高兴地跳跃起来,飞也似地奔到我的床前,抓住我的手臂,像搀扶老奶奶似的把我扶到书桌旁。
母亲站在书桌旁说:“我就知道你心疼姨,舍不得姨为你伤心。”
我再也无法让内心的大海平静如斯,我开始泪水滂沱地吃起饭菜。
吃完,我喊了一句:“娘,我饱了。”
那是我有生来第一次喊娘,娘愣在那里没应我,直到我喊第二句,她的脸绽放成一朵墨菊,应了声:哎。
从那以后,娘成了我生命里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