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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紧闭的窗子把城市的喧闹挡在外面。安静的监护病房里,名叫李娟的苦命人斜倚在卷起的枕头上,出神地望着盖在身上的毛毯,仿佛毛毯上的花纹有着无穷的奥秘。李娟眼窝深陷,面色苍白。悲哀已经凝成了一层硬壳,包裹着她的身体。不过,与十几个小时前相比,李娟脸上已经有了一层风暴过去的平静。

李娟的亲属被暂时请到了外面。身穿便服的杨真走了进来,坐在病床边上的椅子上。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杨真已经作了十多年警察,但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加上曾经受过心理学训练,看上去更象是个大企业的白领人员,或者是某个心理诊室的咨询人员。杨真有一张能很快给人以信任感的脸。事发以后,李娟接受过张继东等人的询问。那时,她的悲痛几乎能让胸膛炸开,尽管也明白应该配合警方的工作,却无法平静地面对公安人员。但此时看到杨真,她产生了一股冲动,非常想说些什么。杨真和她年龄相仿,姐妹一样,更重要的是,同龄人之间相互理解也会更容易些。

听了杨真的自我介绍,李娟的嘴唇动了许久,忽然冒出一句问话:

“大姐,抱歉问一句,您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

“一个女儿,七岁了。”杨真望着这位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女性,温和地回答。

“你丈夫也爱上网吗?”

“他是光电子工程师,工作需要会上网查阅资料,收发信件,但没有瘾。”杨真知道对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便如实答来。

“那就好。”说着,李娟又陷入沉思中,痛苦开始在脸上凝聚,终于,她忍不住拉着杨真的手,低下头,把脸埋在那只手里哭了起来。杨真掏出一只手帕预备在一旁,然后抚摸着李娟的头发。好一会儿,李娟才止住悲声。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小学同学,初中不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又不同学。不过我一直没怀疑我们之间的缘份。大学时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后来,我发现他和我交谈得越来越少,不光是我,和别人也一样,包括他的父母。电脑、网络成了他最心爱的朋友。他的性格也变了,如果是和真人打交道,动不动就着急,一点耐性都没有。仿佛我们都应该是台电脑,只要他输一下指令,敲一个回车键,我们就得按着他的要求动起来。”

“那时我就有些失望。如果他变了心,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我还有心理准备。可这算什么……我又能怎么办呢?和一堆机器、线路争风吃醋?我哥哥劝我说,没什么,这叫斯坦福综合症。据说美国的硅谷精英们常犯这些毛病,那是成功人士的副产品,应该宽容、接受。再说,有这些嗜好,总比爱打麻将好吧。可是,说回来他还真不如爱上打麻将,那毕竟是和真人打交道。我不需要什么知识精英,只要他能象一个正常的丈夫和父亲……”

忽然,李娟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痛苦和愤懑在脸上凝结。杨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里贴着一张卡通与真人合成的漫画,两个性质不同的角色勾肩搭背站在一起,手里举着小型医疗器械,笑吟吟地望着画面外边的病房。整个画面活泼可爱,喜气洋洋,只是那画面下端印着一行字母:“Xiaohushi。com”。

杨真走过去,把画轻轻揭下来放到一边。心想,李娟莫不会物极必反,从此患上互联网恐惧症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结了婚。”李娟平静下来,接着说道:

“我以为,结婚以后他会变样。毕竟有了责任,有了家庭。我不相信,我一个大活人,真不及一台机器更可爱。可事实就是那样。家里的事他不管,自己的孩子也不管,就象街上捡来的一样。最要命的是,他一天天泡在网上,根本就是不务正业,连最后一点经济上的责任心都没有了。三十多岁的人,不知道游戏和工作谁轻谁重。”

“上个月他非要租房子出去住,虽然没道理,可我还报着幻想,也许他出去一段时间,会感觉到需要我们母子。抱怨归抱怨,毕竟我还是爱他的,希望他能够……可还没等到这一天……唉,要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他真是不能照顾自己。”

又是一阵抽泣声。杨真等李娟最后平静下来,把手帕递到她手里,才提出自己的问题。

“那,事情发生后,你有没有改动过电脑记录?”

“没有?我对电脑就是基本运用那两下子,不会改什么记录。再说,人死了,那么个时候……”李娟忽然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杨真。“怎么,有人改动过电脑记录?那个地方没人去呀。冯源最讨厌别人打扰他了。”

杨真回到侦查局,时间已经接近了中午。一夜未睡的刘文祥还在面对监示器用着功,这点上他和其他地方的技术精英们没什么区别,越是难题,越是能钩起他的兴趣。看到杨真走进实验室,刘文祥站了起来。

“杨主任,根据机器的使用情况判断,死者生前至少将电脑连续开动了三十个小时,但这三十个小时的操作记录完全被删除了。如果张队长那边的调查结果证明现场没有他人进入,就应该是有人通过网络远程登录,进行了遥控操作。”

这就有了些犯罪的气息,杨真眯起了眼睛。

“三十个小时?”

“连续三十个小时坐在电脑面前,铁人也会垮掉。”

上大学的时候,刘文祥曾经与同学持续三十个小时不停打连机游戏,结果被送进了医院,抽筋剥皮般经过几个三十小时,身体才好转过来。然后,像某些酒徒一次大醉之后便戒酒一样,刘文祥一下子戒除了对电脑的依赖性,重新可以在电脑面前控制自我。但无论什么时候,一想起那昏天黑地的三十个小时,他的心里头仍然会生出一丝后怕。

“那个远程登录的遥控操作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没有。删得干干净净。三十个小时内,如果冯源上了什么网站的话,计算机里总会留下一些Cookies,但硬盘里找不到。表次记录被删除,记录在缓冲区的深层记录也被删除。从技术角度考虑,把这些活都干完,大概也需要连续一个小时的操作。也就是说,无论那个人是在冯源死前死后进行的这项操作,他都必须有相当的耐心地打开冯源电脑的登录密码,然后一项一项从冯源的硬盘里翻找。”

最后,刘文祥谈了自己的看法:

“什么记录也没留下,反而就是最大的可疑之处。即使真是巧合到冯源刚删除全部记录就发生了猝死,仍然值得怀疑。说不定,冯源正在干黑客之类的构当。”

杨真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如果是远程登录,肯定要在冯源死后进行。但是,对方如何知道冯源这里出了事?张队长他们到现场时,电眼是关着的。猝死时人也来不及发出任何呼救。”

“远程登录后也可以遥控关闭电眼。”刘文祥回答道。

侦查局的人需要经常保持对犯罪现象的警觉性。面对可疑的电脑用了十几个小时的功,刘文祥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怀疑。上网——远程监视——出事故——消毁痕迹——逃避责任……一连串的链条在两个人心中生成,不管操作记录是冯源自己毁去的,还是外人毁去的,里面都有犯罪的气息。

“最有可能的是,冯源正和什么人对话,或者有什么人通过网络监视他。发现他死了,立刻作了遥控删除。不过,后者可能性小,因为冯源本身就是电脑天才,遭到入侵会及时发现。

这个时候,他们都想起了一个叫“数字骑士团”的黑客组织。这个组织由世界各地的黑客高手组成,他们彼此间交流攻击技术,或集体发动网络进攻。与其它犯罪组织不同的是,数字骑士团的人在网上相识,在网上结伙,相互间保证不在现实世界里见面。正是由于这种隐蔽性,“数字骑士团”的人如果有个别落网,也供不出其他人的情况。

“这样。”杨真随手抓起一只笔,一张纸头,在上面划着。

“你一方面继续在硬盘中寻找更早的电脑记录,看看冯源这些天都作了些什么。冯源的生活与电脑融为一体,从这里下手是最直接的办法。另外,从技术角度入手,你和小健站在不法分子,或者说有可能存在的不法份子的位置想一想,什么样的情况,需要长时间远程跟踪一个人。即使技术上实现得了。”

小健的全名叫李晓健,是实验室的组员,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侦查局华中分局,言行举止间还有一丝学生气。此时他正走进门来,立刻便被杨真安排了任务。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翻遍了冯源的整个硬盘,刘文祥和李晓健也没有找到什么蛛丝蚂迹。由于容量有限,更早些的操作记录大多已经被自然清除了。这个案子也就暂时这么放下了。杨真向张继东说明情况,虽然电话里张继东的声音显得有些满意,但也只能按惯例,把这个案子作为一个普通的非自然死亡去处理。

十天以后的早晨,杨真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喝了几口浓浓的红茶,便开始翻阅案头上的各类汇报和指示。出于公文安全的需要,虽然网络已经十分发达,但公安系统里许多文件还都是印在纸面上传送的。

公文里主要是其它各分局调查的案件,或作提示,或要求协同调查。大部分案件是关于互联网的。有一个案件记载说,一家拍卖网站上张贴了二战时期纳粹分子的亲笔签名,声称可以竞拍出售。另一个案例涉及一家“生育服务公司”,该公司提供名模卵子供顾客选择。这种行为本身徘徊在合法与非法之间,侦查局总部指示各处深入研究这类商业行为的合法性。看到这个案件,身为女性的杨真不禁有些恶心。还有一批新黑客的名单和资料由总部传过来,要求华中处协助调查。

杨真一一作了处理。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侦查局的官方信箱,收阅电子信件。侦查局的信箱是公开的,一些社会人士会从这个渠道提供案件线索。今天的第一封信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封信发自她的老同学苏亚军。

苏亚军是心理系的高材生,上学时博览群书,正课反而成绩一般。那时他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长相漂亮。因为有苏亚军在,心理系各年级中头一次出现男性“班花”。后来,这副长相成了苏亚军的一个精神负担。他担心人们会因此对他以后的所有成就打折扣。

毕业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苏亚军把自己这付漂亮面孔变成了一付令人感到充分信任的心理医生的脸。病人倾诉的深度与对心理医生的信任程度通常成正比。苏亚军就职于武汉心理治疗中心。由于长期深入钻研,理论与实践自成体系,很快成为治疗中心的“大腕”。

与此同时,出自同门的杨真早就改了行。十数年间南来北往,也不知道这位老同学的下落。直到前些日子,她才从侦查局内部的法律研究小组那里重新听到这个名字。法律研究小组正在研究与IDA(互联网瘾综合症)有关的法律问题,请本地各界专家开会提供建议。苏亚军位列被邀人员之中。小组组长夏荷发现苏亚军被同行们公认为这个问题的权威,遂深入讨教。一来二去,才发现他原来是主任的同学。

苏亚军的信非常简单:“一个奇怪的案例,与网瘾有关,但有犯罪活动的迹象。如有兴趣深入了解,请抽时间到我这里来一下。”

杨真知道,这位老同学办事严谨,而且对杨真的工作性质很了解,不会无故担误她的时间。如此邀请必有大事。于是到了下午,她把日常工作安排好以后,亲自驾车来到位于汉口区塔子湖附近的武汉市心理治疗中心。

大腕有自有大腕的待遇。国内知名的青年心理治疗专家苏亚军坐在由院方配备的一个安静的诊室里。室内一应家俱均采用“柔性设计”,突出温和抒缓的气氛。生物反馈仪、静电治疗仪等设备也都采用了新式的技术美学设计,看上去不再是冷冷的方盒子,反到象典雅的装饰品。结果整个诊室就象是一个豪华饭店的小会议厅。

“生意不行吧,瞧你这多清净。”杨真坐下来,接过茶,和老同学开着玩笑。连日忙碌,正好在老同学面前放松一下。

“你咒我吧,好歹我也是与警方合作的模范。”苏亚军一笑应之:“现在是春天,人们活动量大,心情容易抒解,正是心理疾病的低发期。你冬天来看看!不管这个,来,你瞧瞧这个病历,中国的女容格。”说着,苏亚军把眼前的笔记本电脑推到杨真面前。

在一大批心理分析治疗的先驱者中间,瑞士的容格是最有艺术气质的一位,不象弗洛伊德、阿德勒或者琼斯那样过分强调逻辑与理性。所以,很为心理系的女学生们所崇拜。杨真读大学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将来要作中国的容格。没想到这话当时被苏亚军听到并且记住了。杨真轻轻一笑,接过电脑察看着病历。时下的电子病历配有影像资料,比当初上学时学习的病历格式丰富得多,而且也不需要“欣赏”医生们龙飞凤舞的狂草。

病人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名叫许萍。正在上大学,不过不是带围墙的大学,而是注册的网上大学。三天前自愿就诊。虽然离开本行很长时间,但毕竟当初基本功学得扎实,杨真熟悉各类心理疾病的症状。她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病症自述,抬起头望着苏亚军。

“你是想考我吗?”

“你有何诊断?”

“典型的迫害妄想狂!”

苏亚军交叉双手,摇了摇头。

“看来,要么是我的观察不足,要么是我的文字功夫不行吧,没把重要的细节写出来。换一个思路,如果你把这个女孩子讲的话当成事实,你会有什么结论?”

苏亚军是大陆第三代心理医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心理治疗在中国大陆初见萌芽,搞这个行业的都是过去的神经科医生,见病开药,与“生理医生”们没什么不同。需要作心理辅导时,也不过是给两句“想开点。”“振作一点”之类家长里短的劝导。第二代是受过西方现代心理治疗理论影响的医生,有了些精神治疗的深入体验,但尚未学会把经典理论与社会生活现实结合起来看待问题。第三代产生于二十一世纪初,名为“开放式心理治疗”,就是开放性地看待患者的心理问题,把心理疾病和广泛的社会问题结合在一起。有了开放性心理治疗,心理治疗才最终走出深闺,受到社会各界的重视。

这第三代心理治疗与第二代不同的本质区别,借用一个法律术语,就是对求治的人采取“无罪推断”,即假定他们根本没有心理问题,坚持用日常生活的逻辑解释他们的反常行为,一直到发现实在解释不通,再判断为病症进行分析。相比之下,前两代心理治疗医生常采取“有罪推断”,即把人们尽可能地当成有心理问题的人,以至把大量正常行为看作心理病症。

杨真毕业的时候,第三代心理治疗还只是个萌芽。现在她面对的则是他们中的代表人物。想到这些背景,杨真进入了苏亚军的思路:

“那么你是说,这个叫许萍的女孩子,她讲的话有相当的真实性?”

如果真是如此,杨真作为一个警务人员,倒是有必要介入了。因为许萍陈述的事情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许萍作了预约,她马上就到。到时,我们换位,你来接受她的咨询。我不影响你的判断。”

十分钟后,一个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女孩子来到诊室。杨真此时已经穿起了白大褂。苏亚军把她作为一位心理医生介绍给许萍,并要她把曾经向自己陈述过的事情向杨真再陈述一遍,然后就退了出去。

“嗯,我讲的是不是很可笑?”许萍本来不高的身体蜷成一团,有些畏缩地望着杨真。

“只要是你真正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不可笑。”杨真微笑着鼓励道。

“可是,那太不合逻辑了。我一定是得了妄想狂!”

许萍竟然自己作了诊断。这样一来,倒令杨真怀疑起自己刚才的判断来。真正的迫害妄想狂并没有自知力。

讲述心灵的病痛是件困难的事,远比讲述肉体上的病痛困难。在杨真的鼓励下,许萍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遍曾经对苏亚军讲的话。

大约两个月前开始,许萍的情绪不太好,开始上著名的阿辉网站寻求帮助和精神慰籍。这个网站开通在一年前,是著名的生活顾问类网络公司——HAI公司的招牌站点。阿辉是一个用数字技术合成的虚拟主持人。按着HAI公司的设计,“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成熟男性,中国人,其形象南北结合,东西兼备,可以用普通话及七种方言与网民交谈。阿辉储备着大量生活琐事方面的知识,从失恋心理调节到微波炉菜谱,从名人名言到怎样给周岁内的孩子喂食。当然,都是公司从各处收集来的,属于那种吃不死人又治不了病的“药方”。这些都是阿辉与网民们的谈资。

阿辉最大的本领其实是聆听网民的倾诉,让他们在无聊寂寞的时候有所寄托。自从世界上第一个数字合成人安娜诺娃诞生以来,此项技术日新月异,加上宽带网的诞生,使复杂的影音资料可以飞快传递,数字合成人们真正可以作到与网民们面对面的交谈,而且是一种纯粹个人之间的交谈。无论是休闲娱乐网站,还是生活咨询网站,数字合成人大都被设计得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有问必答。除了亲自走出网络为人服务,几乎可以满足人们的各种精神需要。对于许多网虫来说,情有独钟的数字合成人往往是他们入睡前最后道别的对象。

就这样,许萍在家里向“阿辉哥哥”请教着各种问题。最初两天一次,进而一天数次,后来便是长时间的对话、聊天、东拉西扯。许多不曾对任何一个人诉说过的隐秘都通过光缆传递给那个不存在的人。因为阿辉比她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都有耐心地听她唠叨,而且每一个微笑看上去都是那么真诚。许萍活了二十岁,头一次觉得有“人”能够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在那个最为隐秘的地方与自己的心灵作伴。这段时间里,许萍敲给阿辉的文字不少于一部长篇小说。

但是,最近几天,许萍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一些事情令她觉得,这个阿辉好像离开网络来到人世,并且就在她身边的什么地方隐伏着!有一次,她向阿辉抱怨自己没有知心朋友,结果在她生日的时候,一家网上商店的配送员把一束鲜花送到了她的手里。鲜花没有送错,是她最喜欢的,有个不具名的人付了款。许萍直觉地猜是阿辉送来的。不过,尽管每天泡在网上的时间几乎占了她清醒时间的一半,许萍多少还有些理智的,知道阿辉不是真人,估计可能是阿辉网站公司为用户设计的特殊服务项目。这种小恩小惠网虫们大多收到过。

第二次,她告诉阿辉,她在网上回答远程教学时老师提起的问题时,某位老师没有给她耐心帮助。她觉得这个老师不称职。结果下一次课,她联上网以后,发现那个老师不见了。向网上大学询问了一下,答案竟是已经被辞退!她吓了一跳,忙向那家网上学校询问原因,对方以内部业务问题为由拒绝回答。

又有一次,她告诉阿辉,她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花钱太冲。结果这个月花亏了。如果她的信用卡上能够多出五百元,她一定学着省吃简用。结果,第二天她的信用卡上真得多出了五百元。这次她没敢笑纳,而是主动到银行核实,把钱退了回去。银行工作人员尴尬之余,认为是系统出了点小问题。

许萍的头脑再单纯,也不会不对这一系列事件产生怀疑,尤其是信用卡问题。总不能是HAI公司为了取悦自己的顾客从事违法活动吧。有段时间她没敢再去阿辉网站,把事情在聊天室里向几个没见过面的网民诉说,大家一致认为她开的玩笑质量很高。

结果就有了最后一次极为可怕的经历,它象噩梦一样缠上了她,并且促使她走进苏亚军的心理诊室。事情也很简单,许萍一直暗恋的一个男孩子公开了自己恋爱关系,幸福没落在她的头上。许萍忍不住,又向阿辉倾诉了自己的郁闷。激动中许萍告诉阿辉,尽管有违良心,但她非常希望那个幸运的女孩子能死于一场事故。这样她既可以重新获得与心上人接近的机会,又不欠谁的情。

“哪怕将来我们生活在一起时,每年一次为他以前的女友扫墓。”

结果第二天,这个女同学就在汉江游泳时淹死了!

知道消息后,许萍几乎崩溃了。死去的女孩子是她以前的同学。虽然不十分亲密,但也没有任何仇恨。她甩不掉沉重的负罪感,于是便来到苏亚军这里,向这位虽然没有传奇色彩,也不会时时面带微笑,但毕竟活生生可以信任的心理医生求助。

“我知道我这个念头太恶毒,可它缠着我不放。这些天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阿辉在什么地方盯着我,只要我想做什么,并且让他知道,他一定会满足我。可这样一点也不好,太可怕了。我怎么能承担那么可怕的后果呀。”

许萍在哭声中结束了自己的讲述。苏亚军走进来,请她到外面休息,然后关上门。

“怎么?她的讲述是不是很有逻辑性?”

杨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给我看看那个阿辉吧。”

许萍讲述的那些事情都有案可查,这一点她请张继东等地方警察协助就可以作到。但这些独立事件如果仅由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叙述就被串在一起,并且产生某种意义,杨真还是觉得有些轻率。她知道有这么个阿辉网站,据说还挺红火,但自己从未上去过。三十多岁的人,大风大浪经过不少,家长里短也都熟悉,想不起有什么事情要向“生活专家”请教。

苏亚军很快联上阿辉网站,然后把电脑推到杨真面前。一个成年男子的形象出现在液晶显示器上,固定不动。随着鼠标的移动,一只小手在阿辉的身上脸上挠来挠去,等待着使用者点下去,以便进入这个网站内部。

望着那张年轻、帅气、温和的脸,望着那身标准的西装,杨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她立刻将笔记本电脑连入侦查局的通讯网络,冲着电脑上的语音录入器喊道:

“刘文祥,把冯源的相片传过来。就是现在这个IP地址。”

宽带技术把杨真的命令迅速传回侦查局,又把相片几乎以同等的速度转了过来。那是冯源死亡现场的相片:冯源瘫在电脑桌前,双眼半睁半闭,嘴角上还有一瘫白沫,形象难看无比。

“不是这张,要他生前的相片。”

又是一张标准免冠照被莫名其妙的刘文祥转了过来。那张照片是用来作证件的。相片上的冯源木头木脑,确实有点斯坦福综合症的表现。

“再找一张神态最出色的生活照。”

第三张传了过来。照片上的冯源胸有成竹地坐在电脑前,满脸自信,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一般。他的双手悬垂在键盘上方,又象是伟大的钢琴家准备开始演奏。

杨真倒吸一口冷气,把页面调成双幅并列显示,让阿辉和冯源并肩“站”在一起。然后向后靠了靠身子,找好角度,仔细地端详着它们。

“怎么了?”桌子对面的苏亚军被她这一系列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杨真把电脑转过来。朝向苏亚军,于是,苏亚军看到了两张几乎象是孪生兄弟的照片。不过,他还是很快从中分出了哪个是阿辉。毕竟采用了一些影视界名星作样本,阿辉的神采更出众一些,看上去,又象是有人把冯源的照片在电脑里作了加工。

“一个真人?犯罪嫌疑人还是受害者?”苏亚军指着冯源的照片问。

“告诉我,你对许萍的奇遇有什么解释。或者说,猜测?你肯定有的。”杨真反问道。

“我估计,有一个超级网虫,迷失了自我,将自己与阿辉认同为一体。他有可能侵入并监视别人在电脑上的操作,代替阿辉去作它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作的事。你记得本体角色丧失症吗,就是把自己一直当成另外一个人。很多时候,本体角色丧失症患者把自己当成了某个明星,某个影视剧中的人物,现在也是一样,只不过换成了虚拟主持人。由于意识域极度变窄,此人丧失了道德评价能力,完全以阿辉的功能需要为转移。而阿辉的功能无非就是满足网民的需要。”

接着,苏亚军喘了口气,又说道:

“更危险的猜测是,那个HAI公司为了吸引网民,设计了一些类似系统催眠的程序,一点点使网民上了瘾,甚至失去自我。也就是说,HAI公司的不良设计是本体角色丧失症的根源。当然,后一种结果未必是他们故意达到的,但他们要对此负责任。”

苏亚军大概是发现自己越说越激动,长长地吸了口气,用手指了指冯源的相片,再问了一遍:

“这人是个犯罪嫌疑人吗?”

杨真知道苏亚军在想什么,她摇摇头。

“受害者!”

工作台上,阿辉和冯源仍然在一块显示器上并肩微笑。杨真、刘文祥和李晓健围在周围,盯着那块显示器。

“如果真是这样,那许多事情都好解释了。”李晓健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粗短的胳膊,那是他的讲话习惯。

“假设冯源死前一直在阿辉网站上和阿辉聊天,那么即使再长一点时间的电脑操作记录也很容易立即清除掉。大概是七步操作吧,高手只需要十几秒钟。”

“不过,如果在冯源上网的时候,一个黑客侵入了他的电脑,监视他与阿辉网站的来往,又有什么必要抹掉电脑操作记录呢?侵入过程是即时运行,离开后完全没有痕迹。”刘文祥从技术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

杨真摆了摆手,止住两个人的讨论。

“按照我们的分析,不止一个人由于长期与阿辉接触,迷失了自我。冯源只是其中之一。我们现在只能这样开始调查。选一个人上阿辉网站,长时间不下来,扮成上瘾的样子。看看长期浏览之后,阿辉网站会有什么招术出现。然后我们再根据了解到的情况,一方面对阿辉网站的内容进行限制,一方面找到那些受害者。这些受害者很有可能也是害人者,因为他们有可能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利用心理学知识进行“催眠式内容设计”,这在许多网站的经营中成为公开的秘密。当人们进入网络世界时,意识域高度集中在面前的一小块屏幕上,对周围事情的感受程度大为下降,正好符合催眠术所需要的条件。只是,这种勾当不属于最新流行的“高科技”,各地侦查局都还没有注意到。

“我来。”李晓健自告奋勇:

“要连续坐上几个、十几个小时,还得我这样年轻的来。只是杨主任别因为上网,算我不务正业就行。”李晓健打趣道。

杨真想了想,把头一摇:

“不,还是让许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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