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天只是随手扯下一大块黑布,就把城市遮的密不透风。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奶奶突发心脏病,我仓皇地从教室跑出来,然后跳上出租车。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被人轻轻点了鼠标按了格式化的键子,于是所有的思索乃至关于奶奶的担忧,全部都变成当下的木然。
直到我下了出租车,初冬的凉气瞬间给了我一巴掌,我才清醒过来,今晚月亮很圆,宛如装点在天空的一面小镜子。不过我没有心思去看那月亮怎么把夜空装点得不那么单调。我急忙走进医院,漫长的走廊像是一面湖,走得我摇摇晃晃。
急诊室外面站着父亲,他站在那儿坚定地不合情理,当然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早已泛起了波澜,跌跌撞撞的一次次地动摇他的心理防线。母亲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见我才抬起头,然后拉着我坐下。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告诉我事情发生的始末,我也便没有问,就这样守着那一扇紧闭的门,和凝固了的气氛。
不多久姑姑来了,她脸上带着淡妆,五十五岁的人,在岁月里摸爬滚打却仍然有着一张倔强的脸。看样子是刚刚表演完话剧。她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高跟鞋打在地上让人心慌。她过来拉住母亲的手,神色森严地问怎么回事,母亲没说话,轻叹一口气,姑姑看看我,我也摇摇头。
是不是淑然她们家的事?她又问。
不过没等母亲回答,急诊室的门打开了,我们都冲上前,父亲拉住大夫不住地问怎么样了。大夫摘掉口罩,这一刻我们所有人屏住呼吸,生怕听到那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大夫只是说了句“没有危险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神情冷漠地让我怀疑,怀疑在他心里是不是一个人的命真的就那么无关紧要。
护士们推着奶奶进病房,我们一众跟在后面,我看见奶奶脸色苍白,如果忽略她戴着的氧气,更像睡着了。
等到一切安排好,大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姑姑把母亲从病房拉出来,我也跟着出来了。
姑姑看着母亲,仿佛视线要钉进母亲的身体。
“是淑然她们一家,赵聪和她媳妇打起来了,嚷着要离婚,淑然也跟着闹,最后找你二弟评理来到我家,老太太正在吃饭,看着她们哭闹一下子昏了过去。”
正说着我看见三婶来了,就是母亲和姑姑口中的淑然,我赶忙迎上去大声说“三婶来了”母亲听了也走了过来,只有姑姑站在原地,两手放在胸前。
三婶头发散落着,明显符合刚刚争吵完的扮相,泪眼婆娑。她那圆锥一般的细腿似乎因为跑得太急有些颤抖,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她看见我母亲便开始啜泣,肩膀筛糠似的抖。
然后突然想起奶奶,精神病般两眼放光,“妈呢,妈怎么样了?”
“在病房里,已经没事了。赵林在里面呢。”三婶听到这些话,深吸了一口气,于是原本颤抖的她显得更加哆嗦了。
三婶打算进病房,先擦了眼泪。
“还闲闹得不够吗,你以为谁家都和你家一样,是大剧场么?”没等三婶推开门,姑姑的话从她后面冷不防地传过来,一寸一寸钉在三婶残存的意志上。
姑姑两只手放在胸前,慢慢地走过来,高跟鞋敲打在地上咚咚的响,我知道这响声也一下一下敲在三婶的心上。
母亲见状赶紧给姑姑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闹起来。然后拉住姑姑的手,对我说“赵莫,快带你姑姑进屋去看看奶奶怎么样了”我也便顺势拉着姑姑的胳膊往病房进。姑姑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和我进病房,没有像电视剧那般,转身之前给予对方怨恨的犀利眼神,我知道,姑姑一向都不屑于和三婶这样的人计较,或者说,她觉得,三婶不配。
我把姑姑送进病房便出来了,我看不得奶奶像一株植物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我总觉得,也许一瞬间,奶奶便会被死神带走,死神带着奶奶签好的年老的协议,从容不迫又理直气壮。我也看不得父亲站在病床前寂然的神态,就像看一盘象棋的走向。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和姑姑。我知道此时他的情绪已经浓成一块浆糊了,沉重的压在心上。
刚从病房出来,就听见三婶撕破喉咙的低吼,她把声音放低当然是怕姑姑听到。她的咆哮破碎在空气里,破碎在她气急败坏的脸上,破碎在她一如既往的粗鲁中。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是怪我?她竟然怪我?她算什么,她凭什么怪我!”三婶的腰微微弯着,似乎这样能让别人觉得,三婶正在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这样就可以证明不是她的错了。
“我难道不盼着妈长命百岁吗?我能不盼着吗?啊?西月你说?我有那么坏吗?我是故意的吗?”
她追问了无数个问号,还叫着母亲的名字,我看见母亲安静地靠着墙,没有表情,像是被人凝固的时光定住一般。
三婶闭着眼睛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胸口,两条圆规般的腿支撑着怨气浓厚的她的身体。
父亲出来了,他走得很轻,就像踩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看见他叫了声爸。他依旧面无表情,然后他轻轻关上门。
“二哥,你说这能怪我吗?”三婶看见我父亲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焦急地问,好像只要我父亲说一声是,她便可以卸掉全身上下所有的哀戚。
“肯定不能怪我啊,我又不知道妈有病……”说完这话她看着我父亲,直直的,万分渴求看见父亲原谅的眼神。
“滚。”父亲说,平淡的,没有力度却充满力度,像说一个“是”那样云淡风轻。
“二哥,你说啥呢?你说啥呢?”三婶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回答。
“我让你滚。”父亲说着,同时转身走进病房,突然之间我觉得父亲老了,真的,他似乎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波澜的情绪了,他被岁月没收了浓烈的哀愁,得到的是筋疲力尽的心酸。
三婶哭了起来,依旧是颤抖的,不过这次没有掉下眼泪。
母亲说“你先回去吧。回去吧。”然后拉着我的手走进病房。
我不知道三婶走没走,不过我知道,母亲的手,很凉。
2
我叫赵莫,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是中午,恰巧是奶奶的生日,于是大家从庆祝奶奶生日的酒席上跑回来,迎接我的出生。母亲说当时父亲知道我出生后在土路上摸爬滚打的跑,完全把喜庆的事跑得带有狼狈的意味。
得知我是男孩,父亲喜极而泣,奶奶的第二个孩子终于有了后代,并且和她同一个生日,像是一个完美的轮回。奶奶便因此决定就在我家度过晚年了,祖孙二人一起度过平静的岁月,只不过我在长大,奶奶是走向死亡。
姑姑是老大,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她还特意演了一场关于我的话剧,三叔也请了村子里唱戏的在家里大唱三天。
听姑姑家的表姐说,我出生的时候就像一个小猴子,还把她给吓哭了呢,三叔家的表哥大我五岁,也说小时候我长得很吓人。每次他们两个这么说,都会把我弄哭,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眼下的我刚满十八岁,对于眼泪,落下来费气力,更是觉得羞耻,便也逐渐变得哭点极高。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大家都说我出生赶上了好时候,那一年父亲当上村里中学的老师,母亲也在村里小学评上了更高级的职称。姑姑的话剧蒸蒸日上,成了村里乃至县里的名人。三叔家里养蛋鸡,那几年年份好,卖了大价钱,三婶脸上的皱纹都快笑开了。邻居们说我们家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生活殷实,亲人和睦,圆满极了,就像十五的月亮。
我十一岁的时候,爸妈送我到城里念书,离开了老家飘着灰尘的土路,广袤的田野,以及熟悉的蛙鸣,我变得逐渐内向起来,城里的生活让我不得不快速成长,于是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寄人篱下必须懂得冷暖自知察言观色。被城里人看不起,成绩不好,种种种种让我万分想念家乡想念奶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背着我走在老路上,背着我去买冰棍,我时而坐在她的腿上吃着园子里的果子,又时而牵着她龟裂的手去看一场戏。我还想念父亲森严却难掩慈爱的眼神,母亲温暖的抚慰。多年之后,关于家乡,令我感怀的从来都是亲人,或者是他们的爱。有时候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会恍惚觉得在尽头是自己家的老房子,哪怕它在风风雨雨中岌岌可危,但无可否认,那是我的窝,是我最大的依靠。
后来上了高中,直到现在上了大学,慢慢地淡化了对周遭环境的排斥感,相反逐渐融入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假期里回到家,看见表哥和表姐,觉得时光果真残酷且理直气壮。表姐不念书,从前扎在胸前的两个辫子眼下变成了酒红色散在肩上,表哥也辍学学起了电焊,在村里的一个厂子里上班。
只有我还在求学,或者说,只有我还是个孩子,他们都已长大。
表姐结婚的时候我因为考试的缘故没能回去参加,她嫁给了一个姑姑话剧团里的男人,那男人我见过,内向,瘦高,给人安全感,似乎姑姑也正是觉得这个男人踏实,才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不过我知道表姐似乎不大喜欢他,表姐是和姑姑一样的性格的人,要强,独立,不服输。姑姑给她起名赵锐,似乎是希望她能的性格可以锐利些。姑姑说当初自己嫁给姑父就是个错误,好在姑父前年得了肝癌,眼下时日无多,我上次见他,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像一棵干枯的人参。姑父年轻时花心偷腥已经家喻户晓,姑姑受够了苦,这些年她也怨恨过奶奶,怨恨她把女儿嫁给一个人渣。幸好姑父活不长了,就当是对姑姑的补偿,不过一个女人的青春,是什么都补偿不了的吧。也正是因此,姑姑为表姐找了个万分踏实的人,人生也许不一定要波澜壮阔,但一定要稳定踏实,经得住流年的考验。
不过表姐确实不喜欢他,她和我说过,她给我发短信打电话尽是诉说自己的苦衷。姑姑一味地只是想让女儿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却不了解她,不知道她心里有和她一样的扑不灭的毁灭的力量。
不过表姐最终还是出嫁了,并且听母亲说她出嫁那天看起来很开心,全然没有当初订婚时的反抗,他们说总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众人的苦衷,并感谢生活,赐给她一个完美伴侣。
表哥的婚姻更自由些,他结婚的时候正值我暑假,我有幸参加。表哥在工作时认识了他的伴侣,是同一个厂子里的会记,她长得不好看,叫李雪,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表哥叫赵聪,据说他们两个第一次约会就说以后如果结婚,生下来的孩子一定冰雪聪明。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便结婚了,似乎都给爱情冲昏了头脑,不过三叔三婶也没反对,尤其三婶,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好,有工作,不用种田养活自己,其实一直以来三叔在家里都是说不上话的,三婶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形象,生活节俭,大大咧咧,不过有时候很尖酸刻薄,有时候攻于心计。就这样他们匆匆结了婚,三叔盖了大房子给表哥住,三婶为此还和三叔吵了一架,因为盖房子又要多很多债。不过这次三叔终于自己做了一次主,他给三婶一巴掌,三婶吓坏了,便屈服了,似乎三叔已经意识到自己老了,能为儿子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于是村里人又开始打趣说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我考上重点大学,去了大城市,表哥表姐结了婚,奶奶也一如既往的健康。
3
我在病房里照看奶奶,父亲出去接电话,奶奶现在大部分时间睡觉,少部分处于清醒的状态,眼下,她在熟睡,看起来像是一个孩子,只不过脸上的皱纹把岁月出卖了,她是真的老了,老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对于她来说,也许死亡会更幸福一些,当然这些话我不会和人说。大学生活原本就清闲,眼下正好时常来看看奶奶。而且我意外发现,奶奶只有看见我们一家三口人的时候,才会会心地笑。而对于之前来看她的三叔一家,以及姑姑,面对他们,奶奶大都不说话,或者装睡。
三叔一家来的时候我在场,父亲看见三叔一家没有多说话,父亲一向隐忍,他直接走出病房抽烟去了。母亲招呼着三叔三婶,母亲没有提我表哥赵聪和他媳妇李雪,因为正是他们闹离婚的事情导致奶奶现在卧病在床。
三婶始终没敢大声说话,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早已习惯了她的咄咄逼人,突然面对她这么反常的一面,我感到很不自在。
三叔叫了声“妈”,奶奶假装没有听到,翻身转了过去。
三婶见状也了解了奶奶是真的生气了,便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然后抹了抹眼睛,虽然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们便走了。
三叔一直低着头,他本身便驼背,这下看起来更像老头子了。三婶在他后面一直追着三叔,企图和他说些什么。
后来母亲给我讲那天发生的事。
赵聪喝多了,在家里说胡话,不知怎的就骂了自己老丈人,李雪在刷碗,听到了便把他往卧室里推,当然是带有一丝气愤的。可当时赵聪也犯傻,一下子就把李雪推倒在地上。然后李雪一气之下给了他一巴掌。赵聪本来已醉,被人打更是发疯似的破口大骂。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上,更加大声的喊起来。三婶闻声跑出来,见状便大骂李雪,说她不要脸打自己男人。总之把能说的难听的话都说了。三婶骂人的本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李雪便委屈的哭了。可她毕竟是上过学的人,顷刻便变得理性起来,她说离婚吧,离婚,不过了,本来自己有工作有学历,赵聪完全就配不上,天知道当初是怎么想的嫁到这个破人家。然后李雪用脚狠狠踢开倒在地上的赵聪,进屋什么都没拿,穿上大衣便走了。三婶这个时候才觉得天塌了,不过她可不那么容易被打败,她追上李雪,把她拉进自己和三叔住的房子,三叔这个时候刚刚从养鸡房出来,碰上这一幕,顿时愕然,三婶看见救星,便开始哭闹,以为可以吓到李雪,然后三个人推推搡搡来到我家,找我父亲评理。
当时父母和奶奶正在吃饭,听到吵闹声便停下碗筷。三婶一个大步便闯进屋,同时右手拉着李雪,三叔在最后面一直喊三婶让她放手。三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屋,三婶便开始大哭,同时大骂李雪,说她打自己男人,还想用离婚骗自己家新盖的房子。她用手指着李雪,唾沫星子横飞,三叔一直企图插上话,可三婶的嘴像是一架机关枪。李雪一直没有说话,不过从她坚毅的眼神来看,似乎她已经恨透了三婶,她一直看着我父亲,她相信我父亲会还给她公道。
父亲走上前示意三婶放下手,让他们说清事情经过,当然话都是三婶一个人说的,李雪一句话也没说,哪怕三婶说了很多假话污蔑自己,比如离婚骗房子。
三叔叹气摇着头,三婶说完事情始末又开始大哭,并且直接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骂,同时大力地拍着大腿。奶奶看着三婶,怨恨地瞪了一眼。
父亲也弄懵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母亲让李雪说说怎么回事,李雪看着母亲,眼神淡漠冷清,然后她突然冲三婶冲了过去,撕扯住三神的头发,狠狠的,三婶被她扯得不得不站起来,大声喊叫,大家见状都上前劝阻。这个时候,奶奶已经心脏病昏迷。
母亲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神色漠然,她一直在叹气,然后看着我笑了。
“这么多年,只有咱们家是最让人省心的。”
“你三叔啊,其实也够苦的了,你三婶其实外面一直有人的,你三叔知道,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岁数一大,就特别容易苟且过活。有时候你三叔难受了就来找你爸,两个人在炕上喝酒,你三叔会哭,每次都是,你爸爸便安慰他。四十几岁的人了,老得像五十多,走过几十年,以为换来风平浪静,到头来还是要心酸的过活。”
母亲说完,便起身去倒水。
“有时候人活着,真不如死了来得舒坦。”她说。
奶奶的病情好转的很快,一个月过去便从医院回到家静养。期间三叔一家又来看奶奶,这次有三个人,比上次多了表哥赵聪,他媳妇李雪自从那夜之后便回了娘家,眼下处于尴尬的位置。三叔家有再联系的打算。
奶奶渐渐也和他们说了话,不过态度不如从前,我觉得,倒不是怨恨他们导致自己心脏病突发,更多的是失望吧,对他们一家子的失望。
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姑父死了,其实本来这本不该给我们几家人带来什么沉重,并不是我们无情,而是我们都早已习惯癌症对姑父的剥削,似乎死亡是他的最好的解脱。不过让人神伤的是,表姐无缘无故离家走了,剩下他丈夫李栋一个人傻傻地在家。
怎么说呢,其实我已经预感到有一天表姐会离开这个村子的,离开这个家,只是她的婚事让她提早逃离。
家里人没有可以联系上她的,大家很着急,在这件事上,也显然比姑父的死亡投入的精力多,毕竟连姑姑自己,都不在乎姑父。有一个秘密我没告诉任何人,其实表姐一直在和我联系,对不起我不能告诉别人,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我答应了她,帮她找到自己的未来,因为其实就连我,都已厌恶了这个家族,不过我爱奶奶和我父母。
表姐在一个酒吧里陪酒,她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也没有多问。我告诉她奶奶一天天好转,不过不怎么爱说话了,她只愿意和我聊天,也仅限于回忆我的小时候。我还告诉表姐姑父死了,她说她离开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她不想看见自己的父亲在母亲的鄙视和仇恨漠然下下葬,哪怕自己的父亲犯过很多错,她都理解。她说一直以来外人只看到姑父的坏,却没看到姑姑对姑父的看不起,她始终觉得姑父配不上她,一个男人这样过了二十几年,没有感到过来自妻子的爱,想不出轨都难。
我也把母亲告诉我的关于三婶有男人的事告诉了表姐,她说她早就知道。
最后她发过来一个叹气的表情,说了一句,这个家破灭了。
4.
时间走得很快,家里慢慢风平浪静。我也回到学校里上课。期间我和表姐联系。我问她最近怎样,她说酒吧里的工作不好做。彼此抢生意勾引斗角,前几天一个叫阿兰的女孩子因为得罪人被卸了胳膊。她说她打算有钱了去上海,去那里找一份正经工作,找一个她真正爱的人。
我说“那这个家呢,你不管了吗?”她没有说话。
我又问“过年都不打算回来吗?”她说“嗯。”
我一直都知道表姐是那种敢爱敢恨的人,从小就是这样。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决绝。
有一天我去找表哥了。他最近心情不好,这是母亲告诉我的,其实我都知道。三叔三婶已经去李雪娘家赔礼道歉了,当然三婶想的是如果真的离婚,那有朝一日再结婚还要花掉很多钱。只是李雪娘家铁了心似的,把话说的很绝。李雪也一样,全然忘了当初和表哥爱得死去活来。母亲让我去找表哥安慰一下他。
我到他厂子里的时候,看见他正坐在地上抽烟,他带着电焊工带的保护眼睛的眼镜,手上全是铁锈。他看见我示意我坐下,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开始抽烟的时候父母很生气,但后来似乎他们也意识到,人感到孤独难过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抽烟更能让人觉得放松的方式了。
“最近怎么样?”他问我。
“还好吧,你知道大学一向很清闲的”我说。
“你要好好学习啊,家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大学生,我们都还指着你扬眉吐气呢。”他笑笑,我也尴尬的笑笑。
“你呢,还在想李雪吗?”
“不想了吧,就这样吧,很累了,婚姻终究是上床,吃饭,交付对方依赖,换来一点卑微的信任,最终妥协的是两颗不甘屈服的心。”他说。
“顺其自然吧,只能这样了。”
那天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小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钱,眼下衣食无忧的时候,才发现岁月里我们缺失的是一种心情。我们喝了酒。说了很多话。
他说这些年其实过得不苦,但着实平淡,平淡的总是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说完他又笑笑。
他还说有时候觉得真是怀念小的时候啊,人长大了才知道需要承担的有太多。要结婚养家,要赡养父母,要接受老板的辱骂,要看着现实的脸色。
天黑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很亮。他说回家吧,今天他妈的喝多了。
我们在路口分别,他说照顾好自己。走了几步又说照顾好奶奶。
快过年了,每一年过年的时候都是最热闹的,小的时候期待过年,因为有糖吃,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哪怕那些钱要上交的。可越长越大,觉得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每一年过年的时候,三叔一家,姑姑一家都会来我家过年。加上奶奶,我们一大家子等着新一年的来临。通常都是我父母加上三婶姑姑他们四个人打麻将,我们几个小辈的加上奶奶打牌,三叔对这些没有兴趣,他的任务就是做饭。打麻将的赢了钱,会把钱分给我们小辈,只不过钱刚到手,不知道一会儿又输给谁。
我们会在中午吃一大桌子的饭菜,大家都会喝些酒,但不会喝醉,因为下午还要继续玩呢。这几年我酒量见长,也逐渐喝些白酒,于是父亲总是打趣的说赵家没有孩子了,都是大人了。
到了晚上,我们坐在炕上看春节晚会,大家吃着水果,瓜子,奶奶已经没有牙了,但还是喜欢在嘴里含着一块糖的感觉,像个孩子。然后大概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开始吃饺子,所有人都会在吃之前去外面放炮仗。然后欢声笑语回到屋里,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的羽绒服被表哥点的炮仗崩了很多窟窿。吃过饭要烧纸,据说是送灶王爷。忙完这些大家依旧打牌打麻将。
第二天第三天,所有人又都转移到三叔家和姑姑家。就在辞旧迎新的几天里,似乎所有人都把一年的不如意原谅了,迎接我们的果真是崭新的人生。
今年父亲买了往年多一倍的炮仗,似乎是他也感觉到,这个家不比从前那般和睦了,所以需要些大阵仗呼唤彼此的热情。他把炮仗买回来的时候喊我出去看,兴奋地像是一个小孩子。
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顿时感慨,父亲已经年过半百,他三十多岁才得到儿子。而这些年,不得不承认,是他,周旋着这几家人的感情,有时候他沉默他愤怒,他百感交集。但他不能倒下,他倒下这个家就真的塌了。
母亲亦是,面对这么多年,哪怕是姑姑的冷漠,蔑视,三婶的小肚鸡肠,算计,甚至于奶奶有时候的严苛,她都一声不吭的接受,并微笑着,微笑了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不容易。当然她脸上的皱纹也从来没有饶过她。
母亲今年给每一个人都织了围巾,甚至包括不回来过年,杳无音讯的表姐,我感觉母亲似乎知道,我和表姐一直保持着联系。围巾都是同一花色,很漂亮,母亲辛辛苦苦织了很久,她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了。她开心的把自己的胜利成果放起来,然后略有感慨的倚在沙发上。
“你知道吗,儿子,有句老话说只有老人和孩子才盼着过年。孩子们会说过年了就又长了一岁了。老人们会说,又熬过去一年。”
奶奶听了母亲的话,也说“是啊,不知道还能过几个年。”
5.
过年啦,终于过年啦,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喊了出来,很大声。我们都起来了,奶奶又穿上了那件爷爷送给她的红毛衣,哪怕它已经很旧了。但越是旧的东西才越显得人坦然。此刻我看着奶奶,她似乎已经和死亡签约了一份隐秘的协议,从此生不可怕,死不可怕。
我没有穿新衣服,觉得还是穿过的衣服舒服。
父亲在外面放炮,他也大喊“过年啦”我们都看着窗外。突然间下起了小雪,它也来凑热闹。雪下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新年的气氛,也给新年加了几分祥和。
直到八点还没有人,奶奶叫爸爸打电话催催。三叔说一家人在路上,姑姑也说在路上。
刚刚说完,三叔一家人便来了。三婶进屋便拖鞋跳到炕上,似乎被冻得不轻。三叔手里提着一箱葡萄,表哥手里提着一箱苹果。奶奶下地把葡萄和苹果收起来,在我们家,每一年都是奶奶亲自收起亲戚们带来的东西的的,似乎是,奶奶想记住所有人。奶奶把东西拿进里屋,她翻开箱子看了看,叫我过去,我一看,葡萄烂了一半。奶奶什么也没有说。
姑姑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她走进屋,还带着一个男人。她依旧是高傲的,进屋便说“这是刘铭,怎么说,我新找的老伴儿”姑姑说的时候很坦然,她的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当然我知道她只是想看看奶奶的反应,她从来不会在乎我们其他人的看法的。奶奶看都没看,只是对母亲说,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那个叫刘铭的男人也没走。气氛尴尬异常,这时候母亲把她织给大家的围巾拿出来,依次递给每个人。
表哥说“谢谢二娘,真好看这围巾。”
三婶一直不住嘴的说“好看好看。”
三叔也在三婶旁边附和。
姑姑只是把围巾放进包里。
既然表姐没有回来,那准备给她的那份母亲直接给了刘铭。刘铭很尴尬,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福分,姑姑也没有想到,没想到母亲竟然接受刘铭接受的如此之快。当然我知道母亲只是不想让气氛太尴尬而已。
奶奶突然站起来,抢过那条围巾,一把扔在地上。
“就算扔了也不能给一个外人!你!”奶奶指着姑姑“要么让他滚出去,要么和他一起滚出去!”奶奶的身体在颤抖着。
“我养你这么多年容易吗?锐儿的爸才死多久,你成心给赵家丢人是吧。还把人领家里!你这样做不怕遭雷劈吗!”
“你爸走之前说我亏待了你,他说旧时代生的女儿都是受苦的命。你对不起你爸啊,你对不起他啊!”奶奶说,同时一滴眼泪滴了下来。
“就是就是,妈说的对。大姐,你也不能太着急啊,姐夫尸骨未寒啊,赵锐也联系不上。”三叔一直在底下示意三婶不要再说下去了。可三婶似乎是要报仇吧,谁让姑姑曾挖苦过她。
“那也比你强吧,男人还在,就在外面搞别人”姑姑还击。
我注意到姑姑说完这句三叔的的身体僵硬了。
“你他妈竟然说我!你竟然有脸说我!反了反了!”三婶有些不知所措,被人揭了底显然底气不足。
奶奶坐下了,没有说话。这时候父亲站了起来。他啪的一声拍了桌子,饭菜都险些洒了。
三婶也生气了,她把筷子摔得很响。
三叔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表哥起身去了厨房,母亲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没有怪你,你把我嫁给一个人渣,彻彻底底的人渣。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你不配做一个母亲,你不配!”姑姑站起来指着奶奶。我看着奶奶,她那干枯的双眼,慢慢的躺下热泪。
“你他妈给我闭嘴!”爸爸把一杯啤酒扬在姑姑脸上,于是那些液体听话地顺着姑姑的头发脸颊淌下来。她旁边的刘铭一看就是老实人,他已经给这气氛定住了。
母亲不知道做什么好,想搀着奶奶回房,但奶奶只是坐在那,她把母亲搀着自己的手拿开,依旧看着姑姑,看着狼狈的姑姑。
这时候表哥进屋了,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说“李雪打来电话了,她刚刚打掉我们的孩子。”然后他笑了笑,心酸的好像刚刚下了跪。
三婶顿时发了疯,大哭起来。
“我的孙子啊,我的孙子就这么没了。他妈的李雪我饶不了你!”
“赵聪的婚事都是你毁的,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姑姑对三婶说。
三婶听了有那么一刻木然,然后她冲向姑姑,张牙舞爪的,表哥见状赶快上去拦下三婶。
“都他妈闭嘴!”父亲也留下眼泪。
三叔还木然着。
奶奶看着姑姑。
然后父亲掀翻了桌子。
酒淌下来,饭菜流下来,筷子掉在地上噼里啪啦,就像外面的鞭炮声。
桌子砸到三叔的腿,三叔也没有动,姑姑脸上依旧还有啤酒。
就这么一瞬间,我隐约感到这个家崩塌了。
支离破碎。
而当所有人都扑向奶奶的时候,已经晚了,奶奶已经跟着死神走了,她走得时候还带着眼泪,还坐在饭桌前,还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她毅然决然的走了。
新年辞了旧人。
6.
奶奶葬礼那天,姑姑没有来,她作为女儿竟然没有来,让人看足了笑话。父亲已经一天没有说话了,也没有打电话叫姑姑。三婶也没有来,只有三叔和表哥来了。父亲抬着花圈,三叔想上前帮忙,被父亲一把推开。
天气阴沉,没有下雪。
我大声哭了出来。
奶奶被放进深红色的棺材,我没敢看她最后一眼。我觉得她不想看到我哭。我只是一个人坐在梯子上,似乎是坐的高一点,奶奶就更能注意到我了。
“你看到了吗,我坐在梯子的第三节。很好找的。如果你回来看一眼就能看到我的。真的,我没有骗你。可你还想回来吗,你还想看看这个让你失望的家吗。如果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总有一天。等我。”
那口棺材很沉,要很多人才能抬起来,我看见父亲脸上流下了汗。我用纸巾擦掉,他看了看我。似乎已经不认识我是谁了。过去很久,我们相视,他哭了,眼泪就这么不动声色的流下来,我也哭了。
我给表姐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很久之后,她说等我回来。
给奶奶守灵三天,这三天陪着奶奶的只有我父亲三叔和表哥。我们四个男人坐在地上,彼此无言,父亲时而看着棺材时而流泪。我和表哥抽掉一颗又一颗的烟。
天黑了,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回来过。
表姐在半夜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她瘦了很多,我们看见她都没有什么反应。她直接扑在奶奶的棺材上,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掉眼泪。这样有二十几分钟吧,她说来的路上碰见了姑姑,她和那个男人已经住在一起了。
我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三叔一眼,他们的表情很一致,因为他们都没有表情。随后表哥说你们俩岁数大去屋里吧,我们三个守着。父亲听话的和三叔进了屋。
我,表哥,表姐我们三个坐在一起,表哥把烟分给我们三个。烟雾缭绕的黑天,我们握紧了彼此的手。
“小的时候啊,我特别嫉妒你赵莫,奶奶对你最好,她给你买吃的买玩的。后来啊,我才知道,原来母亲给我定亲的时候奶奶就和她吵过,奶奶说苦了我。”
“还有你,赵聪,我知道你也很苦,我一点不喜欢你妈。”表姐看着星空。
“今晚没有星星,只有个月亮,不过不够圆。”
“我啊,也有个不好的妈,不过我都认了。”
“只是,我真的,真的,想念奶奶。”
表姐哭了出来。然后她倒在我的怀里。
“你说,是不是从今以后,我们的人生都不再一样了?”我问。
“是不是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生不重要,死也不重要。”我不承认自己哭了,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以前听奶奶说,我们还小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们家是十五的月亮,最圆满。”
“她说至少她要把这个圆满的月亮带进棺材,可现在呢,她带走的只有黑夜。”
“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都还年轻,他们携手创造了这个家,然后各自成家立业。你说,你们说,是不是,当时的月亮,比较圆。”
他们没有回答,起风了,冬天的风理直气壮,我们依偎在一起,想像当初一样。
很久之后,当我做梦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还是五六岁的样子,表哥刚过十岁,表姐更大一些。他们俩牵着奶奶的手,因为奶奶的手不够用,所以不得不把我背在肩上。我贴着她那佝偻的背。我们是去看戏,戏里有好多没见过的人,他们唱的可好了。唱离别,唱死亡。我说为什么不唱点让人开心的呢,那个时候我还小,总认为开心是最重要的事。奶奶说因为人世间不是只有开心啊,还有更多的能让人清醒的感情。我不大懂。然后我又问,戏唱的那么晚,黑天会很害怕的,奶奶笑笑,同时握紧了表哥和表姐的手。
她说,有月亮啊,有圆满的月亮,带着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