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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8

这座城市的火车站比较陈旧,一些旧式的标语在墙上还依稀留有黯淡的痕迹。等车的过程越来越漫长,普和媛就看到了灰色的水泥墙上残留着“实现农业机械化”模糊不清的标语。这座城市要建新火车站,这座几十年前的老站也就像一个残废的坏人一样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巨大的广告牌在站前广场的主要位置触目惊心地自我标榜那上面的产品销量第一走出亚洲冲向世界并且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观念等等。车站上人群如灰烬般稠密,秋日阳光里广告牌阴影下战俘一样的游客和民工拥挤着用方言叙述等车的心情。一些扁担和乡间的鸡鸭在极少数农民们粗糙的手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汽笛声由远及近,生锈的钢轨在枕木上牢固而坚定,站台上的人们准备一次暴动式的登车。

普依然拎着他锁定了密码的深褐色公文箱,媛挽着普的胳膊因姿势过分就有了一些相依为命的形态。

普扭过头对媛说,“我这次抽了个上签,应该说结局总算是天宽地阔,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

媛说,“我可是上上签。”

普说,“我真的难以想象,为什么你的签会我的更好。”

媛说,“你没发现我右下腹有一颗红色的痣?很饱满,像一粒麦子。”

普说,“我没发现。”

媛说,“《麻衣神相》上说,这是一颗福痣。”

普说,“实在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发现这颗红痣。”

……

火车像一头毙命前的牛一样喘息着冲过来,咽了气,刹住了。

冲锋开始了。

普说,“上!”

普和媛相互纠缠着一头扎进了密集的人群中。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深秋的阳光有些暖和,关于“青岩宾馆”里的人和事已被他们很快忘却,这时,小说就变得相当重要了。

§§过客

刘五爷是穿着一件长衫进城的。

民国二十九年春天的阳光覆盖在刘五爷的头顶充满了迷人而芬芳的气息。走在通往县城的乡村官道上,刘五爷看到四月乡村的田野上恍漾着一片浩瀚的碧绿,一条细瘦的河如一根生动的筋络纠缠着田野弯弯曲曲地向着视线的尽头蜿蜒。刘五爷在穿过这条瘦河的石板瘦桥时,发现自己鼻尖下的河里有一群小鸭兴奋而幼稚地扎着猛子,河水晃起一些简单的波纹便很快归于平静。刘五爷准备对着头顶上蓝汪汪的天空愉快地笑一下或是唱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这时却有一阵微风簇拥着柔软的的阳光晃晃悠悠地漫过刘五爷三十五岁的脸上,于是刘五爷就闻到了一股青嫩腥甜的麦苗的味道强烈而鲜明,全身上下就像用猪胰子洗过一样飘满了高贵的幽香。一个骑着毛驴的盐商小贩从他身边轻描淡写地擦过,官道上便扬起了一片破碎的微尘。

刘五爷扳过头,对着毛驴瘦弱的屁股很不坚定地骂了半旬“妈的”就继续赶路。

后来,我听老人们回忆说,刘五爷进城那天的天气确实睛朗。

刘五爷走到城门口时骂人的欲望几乎是不可遏制地在心中澎湃激荡,因为在多下时所说日本人挂的是狗皮膏药旗,而刘五爷抬头看到城楼上飘扬的日本旗中间一块是血红的,和狗皮膏药中间是黑色的根本不同,这使他感到蒙受有损祖宗光荣与尊严的侮辱。当他的目光再次验证了乡下传说日本人皆矮小讲话叽哩咕噜让人听不懂这一事实确凿无疑时,他那受到挫伤的情绪才慢慢恢复了四月春天的宁静和温暖。

刘五爷穿过城楼下青苔涨满了拱形城门时,崭新的圆口布鞋踩在破碎的砖面上傲慢而自负,目不斜视的目光看到丁两个站岗的日本兵昏昏欲睡充满了早晨没吃饱饭的委屈。

刘五爷落脚在“恒兴寿木行”。寿木行即制造和销售棺材的店铺。

那天黄昏的来临使城里飘满了青苔潮湿的气息和古老房屋散发出的悠久的霉味,刘五爷感到全城房屋的屋粱和木桁的深处蛀虫在紧张地破碎着最后的骨架,这座如一个古旧肃穆的菜坛子一样的县城让刘五爷看到了阳光为棺材涂满了光辉。当时刘五爷坐在“恒兴寿木行”的一个崭新的棺材旁正和一脸棺材颜色的陈老板谈判。

刘五爷感到陈老板借着夕照昏黄的光很认真地审视或欣赏着自己的长衫和细嫩的皮肉并和蔼地颠动着腮帮子上丰富的肥肉使脸上棺材的颜色消逝得无影无踪。陈老板的声音像在酒缸里泡了半个世纪般地醉人。这样刘五爷就极想喝酒嘴里泛滥起浩荡的酸水。“船靠城外河码头,全靠我一个人去找脚力、还价钱,那些车夫们要起价来瞒天过海,我实在走不开,很需要刘先生这样一位经纶满腹的文墨之士为我帮忙。眼下行情看跌,月薪二十五块,薪水不多还望刘先生多多包涵。”刘五爷看窗外天空的暮霭迅速地铺排灰黯,他吸了一口深厚的霉味,又很文雅地呷了一小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学问高深地从嘴里摇晃出两个切黄瓜般脆嫩的字眼:“然也!”

重要的是刘五爷长衫后面究竟储藏了多少学问连刘五爷自己也很难把握准确就像他面对着棺材无法知道为谁准备的一样。他不愿回忆但依旧清晰地记得家里为他请过-个私塾先生教《幼学琼林》、《四书》、《五经》,那位胡子很脏的私塾先生每天用未出阁的大闺女般尖细的嗓子唱:“混沌初开,乾坤是奠。气之轻轻,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七岁的刘五爷晚上到爷爷的床前背一天的句逗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咬住了正贪婪地吸着鸦片烟的爷爷,嘴里的口水汪洋恣肆,像被艾蒿熏昏了的蚊子一样的七岁的刘五爷沐浴在烟香的意境里摇摇晃晃地背道“气之轻轻上浮者为地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天”。背完后就坚决要吸上几口。刘五爷记得他烟瘾成熟的时候私塾先生被他轰跑了并在那-年爷爷父亲连他一起将家里三百亩土地抽得精光。此后不久,爷爷和父亲按正常秩序先后离开烟枪离开刘五爷离开这个世界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手伸向无迹的空气中似乎要带走一点什么,在许多人拿出了地契、银洋和已经空空荡荡的首饰盒都不肯闭眼的时候,刘五爷知道什么是生命之光,当他点燃家里最后一撮烟土准备递过去时,爷爷和父亲在两个不同的时间几乎重复了同样一个生命的最后造型,当烟雾开始掠过断断续续的呼吸时,他们就很舒服很坦然很满足很自信地垂下手闭上眼带着美丽的梦幻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旅途。刘五爷父亲死的时候正是刘五爷想女人的乳房与大腿揪心迫切同时也是烟瘾成熟而至于炉火纯青的季节,埋葬了父亲的那天晚上大雨昏天黑地地下着,屋外飘满了生动而晶亮的鬼火,刘五爷搂着枕头知道这辈子娶妻无望就对着鬼火很彻底地哭了半夜,夜里做了一个有女人的梦。

我想关于刘五爷身世的叙述如果太多就会使故事陷入一种刻板的因果关系的圈套而让编辑和我以及读者厌烦甚至深恶痛绝。因此,我在这段本该漫长的叙述终止前只简单交代两件事。一是刘五爷在进城前一年的一个秋风与落叶交响的下午抽着劣质旱烟锅将家里最后几亩薄地彻底卖了,另外就是进城前乡下人劝他不要去,刘五爷说过这么一句话:“既然日本人个子矮小,有什么可怕的!”

刘五爷进城后在熬过了当天黄昏的那段短暂的潮湿和霉味后感觉一直很明亮,每月很少的几次差事就是隔三岔五地去城外河边找车夫将木头从船上卸下运回去制成棺材。那时候他望着河里苍白的河水看小船很危险地在河里爬行,他便对车夫大声地吆喝几声,空气里也就注满了他声音的回响而呈现出金属般的辉煌与光明,有几只麻雀在头顶上方的天空猥琐地流浪使他心中迅速弥漫起救世主般普度众生的高贵情感,因为他站在阳光下觉得他视线内的一切都是他旗帜下等待拯救的难民。于是,刘五爷作为寿木行很有身份的二老板很自信地在县城石板街上踩着寂寥而昂扬的步点,他抽起了“三炮台”和“啥德门”,那细白瘦长的烟卷粘在嘴唇上的感觉犹如洞房第一夜般的神秘而新鲜。他确信了抽上这些烟后不仅酒楼、茶馆的老板、妓院的妓女对他明显地充满了尊敬和爱戴,而且连日本人也对他另眼相看,这种感觉在一次日本人请戏班子在城隍庙戏园子里唱《墙头马上》、《三岔口》的时候得到证据确凿的实证,刘五爷跟在伪县政府官员的后面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当时他嘴上的“哈德门”香烟已抽掉三分之一,一个日本兵对刘五爷以及刘五爷嘴角的又白又细烟卷上的火星很规范地立正敬礼,刘五爷依旧目不斜视想到自己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这情景被戏园子外卖瓜子、糖葫芦的小贩胡八看到后就心惊肉跳得掀翻摊位拔腿跑去告诉陈老板,陈老板嘴角痉挛了十五分钟面对着棺材恐惧得最终不能说出半个字来。事后刘五爷像打了一个喷嚏似的很舒服地骂了半句“妈的”并给了胡八两块光洋。

刘五爷的钱是不够花销的。

他努力地克扣脚力、车伕的钱,然后去喝酒睡妓院里的那些脸上涂满了天津“月中桂”鸭蛋粉还掩饰不住皮肉松弛的下等妓女,那感觉就像吃变质的熟猪头肉入口很香但咽下后翻胃甚至呕吐拉稀,这种高贵的窝囊和寒酸的享受曾一度使刘五爷想用一口棺材装殓自己,然而这很不可靠的妄想在一支烟或一缕极平淡的风的触摸下就迅速粉碎。于是当每天的黄昏将古旧如遗址的县城染成一片灰黄的意境的时候,刘五爷总是坐在西门“裕泰酒馆”二楼的一张紫色檀木桌边自斟自饮任夕阳的光和黄昏的风将自己泡得酥软而松散,直到黑暗从窗外汹涌进酒馆并将刘五爷淹没时,刘五爷才嘴叼白细的“三炮台”或“哈德门”手捧一把宜兴紫砂壶轻轻地飘下楼去再飘向妓院的一堆肥白的肉旁将自己深埋在三十多年没能领略的诗意里痴痴惑惑,或飘向他的寓所那间被棺材包围的破床上听老鼠饥饿的嚎叫和屋外打更的竹筒敲出孤儿般的声音在虚空的石板街上胀满了夜的情绪。

刘五爷最终的结局与喝酒有着钢铁般牢固的关系,因此,我的叙述必须将牵涉到刘五爷日后性命攸关的一次决定他头颅是否完整的喝酒事件尽可能实录下来。

那天刘五爷刚在桌边坐定。就看见几个日本人喝得东倒西歪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像发烧病人似的呓语,他闻到了傍晚的酒馆里浓厚的酒味和日本人黄军服散出的草鞋的味道混合在一超充满了荒唐。当他准备点上一支烟并开始摸“洋火”时,他就被一只沾满温暖酒味的胳膊搂住并有一串纠缠着酒味的叽哩哇啦声轰轰烈烈地钻进他脆弱的耳膜。他使劲地挤出头颅看清了一个脑袋很圆脸上红光灿烂的矮胖的日本人嘴里正不停地搅拌着酒肉,这使他想起了酿酒作坊的伙计在酵缸里搅动酒糟的情景。矮胖的日本人继续搅拌着酒肉并吐出一句有鸭肉味的中国话:“你的,这边的喝酒,大大的有!”说着刘五爷就感到自己的胳膊在绝望的挣扎后被强硬地指挥着运动到了日本人的酒桌前。刘五爷真诚地爆发了愤怒:“滚开,荒唐无礼!”刘五爷这一句愤怒还没有彻底抒发干净的时候,就有一巴掌坚决而利索地扇在他脸上并让他感到眼前-片金光闪烁,刘五爷看清了这是一个满脸麻点坑坑洼洼的穿日本军装的翻译后就变本加厉地还击一拳,麻翻译很冷静地一闪身,刘五爷一个趔趄跌趴在桌上嘴很舒服地啃住了一块鸡脯,刘五爷吐出鸡脯满嘴鸡香蔓延着看到日本人快活得面孔扭曲变形如南门烧饼店烤糊了的烧饼色调驳杂。麻翻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相,皇军请你喝酒是看得起你的,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刘五爷知道了是日本人邀请他喝酒时才稀释了满腔愤怒同时做了必要的申辩:“请我喝酒,也不能这等无礼!”麻翻译指着拖刘五爷的矮胖的日本人说:“这是野村一郎中队长,知道吗?”野村张着酒肉还未清扫干净的嘴对刘五爷笑,刘五爷便拱拱手:“幸会,幸会!”接着转过头问麻翻译:“是不是野村先生多喝了点而如此行为不轨?”

接下来的情节便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刘五爷本来就囊中羞涩,这顿不花钱的酒肉让刘五爷着实捞了半肚子油水。我在调查刘五爷喝酒这件事时,听当时的目击者说刘五爷临走前对东倒西歪的野村说了句“你这人真够朋友”自己也东倒西歪了。此后,就能经常看到刘五爷和日本人在一起喝酒从不付钱,只偶尔递给日本人一支香烟。

我想,编辑、读者(实际上也包括我)肯定会认为这件事很虚假。

后来我渐渐清楚了某些我不愿接受和无法认同的历史事实却有着复杂和特殊的历史背景。这座小县城地处津浦路东长江以北的-个非战略要地的偏僻的丘陵中,国民政府撤离南京后,日本人的战略重心已沿长江向内地推进,日本人只沿津浦线驻扎重兵,“皖南事变”后的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重建后的新四军本来就兵力不足又远在苏北一带,因而对这个交通闭塞战略位置不显要的小县城无法也无必要重视。这样,日本人在这里驻防就没有多少威胁,县城如一个后方疗养院,没有新四军骚扰的日本兵常常在大街上晃来荡去的,仿佛是来旅游似地随心所欲。一位年长者对我说,那时候鬼子为了到这里来驻防还要拉关系走后门,据说野村一郎是从长沙那边调防过来的,为争着到这里来还和另一个日本军官发生过火并。

刘五爷在城里泡了两年后就感到在所有的朋友、酒友中最讲义气的还是“隆昌盐铺”的侯老板。这种感觉真正让他体验了温暖与热情的还是在某个还有蚊子活着的秋夜的侯老板家的酒桌上,当时酒桌上是一盆盆不再活蹦乱跳的鸡鹅鱼鸭在昏黄的烛光下泛滥着通红的血腥的香味。

侯老板不停地用咸味鲜明的声音吹捧刘五爷:“五爷,当初我一见您的面就知道您是一位满腹文章运筹帷幄的不凡之辈。”

刘五爷心里迅速地沸腾起第一次睡女人的情绪,这样他就感到侯家阴暗的客厅里紫檀木的家具不再生硬而浮动着温柔暖和的气息。屋外的秋风从窗外溜进了细细的一缕,他一阵生动的悸颤,谦虚地笑了:“哪里,哪里,全靠侯老板捧场。”

酒过三巡,刘五爷觉得讲话声音必须越来越小,两颗脑袋在某种需要的暗示下当然也越凑越近,刘五爷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他们的神色都非常严峻而兴奋。

“枪由我提供,德国造。”侯老板的声音让刘五爷感到有一线细铁丝在空中急速划过。

刘五爷答道:“有枪就行。”

“如果五爷信不过我,我先付给你五十块光洋。”

刘五爷一边笑一边解嘲一边也就装起了一大包光洋说话了:“侯老板从来就是言必信行必果,兄弟我还能信不过你?”

侯老板摸了摸油光闪烁的脑袋,理了一下头顶上稀稀拉拉的一小撮头发,声音尖细而诱人:“事成后,西门‘裕泰酒馆’兄弟我包你三个月酒喝,南门‘玉酥院’挂头牌的‘红月季’由我出钱请客,那可是上海滩十里洋场也找不着的美人儿,极嫩极有味儿。”

刘五爷听的过程中就感到有一绺口水在嘴里制造动乱,不是牙关紧咬定会惹出让子孙后代无法活下去的难堪。刘五爷顽强地咽下口水斩钉截铁地表态:“明天,明天我就去仁和镇赶集。”

“还是五爷爽快!”

刘五爷骑着一头毛驴走在那天清晨的雾中依旧穿一件长衫,细瘦的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紫铜框架的墨镜。已是深秋,刘五爷在阵阵凉气的提醒下便能感觉到野外的庄稼早已收割干净,剩下的一片片灰褐色的田块深埋在深秋的雾中使他听到了遥远而荒凉的悲鸣在空气中流动。当刘五爷摆脱了幻觉侵犯而真正意识到自己在执行-项伟大计划的时候,浓厚的秋雾便打湿了刘五爷动荡不安的灵魂和按三七比例划开的分头,脸上飘满了细碎的雾沫。二十响的驳壳枪冰冷地躺在长衫阔大的袖子里。他双手抄在袖中右手抠住板机强烈地想象到只要手指轻轻一扣,就会有一颗子弹从肘部的衣袖中旋转着钻出去,就会有一条性命在粉碎了脑袋后去另一个世界混饭吃,脑浆和血的喷溅在太阳的烘托下肯定无比辉煌壮丽,搂住“红月季”睡觉的幻象在他眼前一幕幕地展开。那个专门接待日本人、伪县政府官员和富商巨贾的女人要价高得惊人还应接不暇,这次侯老板放血让他富贵风流一回虽五马裂尸也在所不辞,更何况用枪杀一个人比用刀杀一只鸡更具可靠性和优越性。驴蹄声“得、得、得”单调而乏味地敲击着那个清冷的秋晨,刘五爷在长久孤寂的路程中只有凭借想象来装饰充满了凉意的心境,当他正在精心设计和“红月季”交欢的动作造型时,猛抬头,见天光大亮,浓雾褪尽,太阳在东方放肆地渲染血红的晨光,几缕淡淡的雾丝在空中飘飘忽忽,随即在无声无息中破碎而化为乌有。仁和镇就在眼前,刘五爷看到赶集的人来去匆匆。

在街头的一棵病态的大槐树下拴好毛驴,刘五爷双手抄在袖子中迈着庄严的步伐踏上仁和镇的石板街,墨镜后面的眼珠紧张地忙碌着墨黑的目光细致地搜索着集市上的每一个摊位和每一张面孔,只要一有目标走进视线就等于走进了“红月季”的房中,枪声一响,“红月季”的衣服就扒得精光而呈现出一个光艳夺目漂泊着肉香的胴体。刘五爷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一个大瓢在酒缸里舀酒一样忽上忽下。

仁和镇只有一条二里路长的小街。那天早晨,刘五爷视线内沿街的铺面争先恐后地卸下门面板壁,杂货铺、布店、绸庄、茶肆冷漠地迎候着不曾光顾的客人,烧饼铺、炸油条、煎饼铺子、卖汤圆的挑子拉起风箱呼呼啦啦地煽风点火,木炭的火焰极尽夸张地舔着锅底烘托出一派生意兴隆的假像,于是刘五爷的鼻子里灌满了油条烧饼金黄色的香味。集市似乎并不繁荣,那些身上背着小木箱卖“洋红”的以及卖狗皮膏药卖老鼠药的小贩们尖声吆喝着,声音潮湿而焦虑。正是秋后菊黄蟹肥的时节,街面上大担的鲜鱼在柳条筐中活蹦乱跳,大螃蟹拥挤在篓子里残酷地在自己同胞们身上相互横行霸道也属迫不得已。刘五爷像一叶小舟在沾满了泥土味鱼腥味油条味的人流中漫不经心地漂荡。

刘五爷晃了两个来回,不见-个目标。

仁和镇驻着日本人的一个小队,十几号人加十来个伪军蜷缩在炮楼里无所事事纪律松弛军容军貌很不规范,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在炮楼里抽烟、喝酒、打麻将。日本人个头矮小胆子大,偶尔上街闲逛竟敢单蹓还不背上大枪,这些行为不仅严重违反了“大东亚圣战作战条令”的规定,而且还使刘五爷敢和候老板打赌敲掉一个并且在那个早晨很自信地以墨黑的目光在小街上来来回回地扫瞄。

刘五爷感到时间拖得太久以至于腿脚酸麻精神开始疲倦的时候,一个日本兵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刘五爷的视线内,他扶了一下墨镜伫立三秒钟就肯定了目标的准确无误,于是就跟在日本兵的后面看着一截如汽油桶一样的日本兵的身驱心里感到异常的踏实和平静。他知道这个倒霉的日本兵必然要死于他的枪下,像他必然要和“红月季”睡上一觉一样无可置疑。刘五爷听着日本兵黑色的长筒皮靴在石板街上敲击着沉重的富有节奏感的黑色的声音,心里还蒙上了一丝淡淡的悲哀,因为他清楚这黑色的声音很快就将从这个石板街上以及他父母或情人的记忆里永远彻底的消失。

日本兵停滞在一个活鱼摊位前,然后弯下腰去用手拨弄着蹦跳挣扎着的鱼,嘴里还冒出一串兴奋的叽哩哇啦的声音,刘五爷挨在他身后觉得这日本兵就是一条活鱼,他发现这日本兵的屁股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相当肥大就像一大口袋在水中泡胀了的面粉鼓起在军裤中。刘五爷认为这唯一的一枪应该击中后心而不应该击中屁股,于是他围着这肥大的屁股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算找准了射击的位置。他也弯下腰看了一眼日本兵觉得这日本兵年轻还有些漂亮,当然他不会因为这种漂亮而去否定和拒绝“红月季”的漂亮,于是刘五爷起身站在恰当的位置,抄在袖中的手平静地轻轻地扣动了扳机,“呼”地一声闷响,一缕淡蓝色的枪烟飘过,日本兵就很利索地一头栽进了鱼筐中。刘五爷看到一条活鱼惊慌地蹦起来又重重地落到了潮湿的石板街上。

“新四军上街了!”人群炸开了。

刘五爷看到日本兵的腿脚象征性地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愿动弹了,这时他转身也跟着喊了一句“新四军上街了”拔腿就走。街上混乱不堪,摊位上的鱼虾老鳖螃蟹扔得满街都是,街巷中灌满了鱼腥味和血腥味,-个卖狗皮膏药的癞利头倒是很冷静地收起地上货物说了句:“新四军来了有什么可怕的,我连日本人都不怕!”可惜这句话只有刘五爷-个人听到并且感觉相当平淡。

刘五爷离开仁和镇前很依恋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上空空荡荡的充满了死人的气息。

刘五爷骑上毛驴在秋光下走了三里地的时候,听到仁和镇炮楼里传来了一阵悲伤的机枪声。刘五爷感到这枪声很像娶亲时放的鞭炮,只是放了鞭炮后又没有娶上新娘。

侯老板紧紧搂抱住刘五爷激动得眼泪直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出人意料的狂喜:“这太有意思了,这太有意思了!”刘五爷望着侯老板只是很含蓄地笑了笑,脸色极其平静地做出一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慷慨的表情。这时候老板的三姨太袅娜着走过来身上弥漫着迷人而庸俗的香水味,一串浪荡而讨好的声音让刘五爷心里发酸:“老爷,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侯老板惊得满脸泛出盐霜般的苍白,既而又若无其事地打发三姨太:“没什么,没什么,刘五爷今天钓鱼钓到了-只癞蛤蟆。”三姨太用丝绒手绢捂住腥红的嘴很克制又很彻底地笑了起来。

侯老板是县城唯一的一个盐商,几十年来赚取了数以万贯的家产,娶了四房姨太太,时常还要去逛妓院。先前他每年都要去南京、上海等大城市开洋荤,日本人一来,路上很不太平,侯老板守着成堆成捆的金条整天喝酒抽大烟睡几个很不会玩的女人,日子过得极枯燥而平淡,因而便和刘五爷打赌杀一个日本人开开心,并且下了很大的赌注。这些事是我从侯老板四姨太那里打听到的,那时候四姨太刚过门,侯老板耐不住女色的诱惑,在床第之欢时一股脑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四姨太。现在侯老板早已作古了,七十多岁的四姨太住在铜庐镇的乡下,牙齿已寥寥无几讲话漏风很是含糊,那天在讲完这些故事后她对我说:“仁和镇杀日本人的事只有我、侯老爷、刘五爷三个人知道,你不要传出去,传出去有碍侯老爷的名声,大户人家是不该做这等鼠窃狗偷的勾当的。”

接下来的事情四姨太也是很清楚的。当天傍晚刘五爷和侯老板在“裕泰酒馆”很挥霍地吃喝着酒肉。酒馆里的人纷纷谈论仁和镇被杀了-个日本人的严重事件,神情紧张脸上布满了黄昏惨淡的颜色。日本人在这里过得太舒服以至于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这样报废掉一个使全县的日本人和老百姓都极度惊愕。

那天晚上刘五爷就泡在“玉稣院”的“红月季”的房中,钱是侯老板出四十块包下的。“红月季”果然身手不凡一夜之间硬是将技术很粗糙的刘五爷折腾得半死不活,第二天刘五爷害了一场大病似地用满足而残废的声音对侯老板说,“‘红月季’,那才真让人过瘾!”有一个细节必须强调,那就是刘五爷睡“红月季”的当晚在脱长衫前,“红月季”问:“五爷长衫肘部怎么有一个洞?”五爷回答道:“烟泡烫的。”

仁和镇日本兵被枪杀的第十七天傍晚,野村一郎中队长才到“裕泰酒馆”喝酒。当时刘五爷正一个人就着一盘烧鸡一条红烧鱼一盘炸对虾心情迷惘地品味着这冒生命危险换来的烧酒,心中想着那个一头栽进鱼筐中的日本兵,就觉得胃里翻滚动荡着人肉的腥味。野村又来拉刘五爷一道喝酒,刘五爷就感到全身被抽去了筋骨似地只剩下一个疲软的空壳。麻翻译看着不敢吱声的刘五爷脸上麻坑鲜明地泛起紫红色的酒气:“你他妈怎么总是不识抬举。”

刘五爷在排除了野村对他在仁和镇暗杀日本兵的怀疑后才和野村坐到一起,当他们举起酒杯的时候,窗外有一片枯萎病黄的树叶在秋风的护送下落在刘五爷的头顶。

野村伸过肥硕的头颅用目光锥住刘五爷:“你的知道,仁和镇的皇军谁的干的?”

刘五爷先是一惊既而镇静如-个大夫在给-个病人号脉,他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酒又慢慢地掏出手绢揩了揩嘴再耐心细致地擦了擦手,做出一副早已心中有数的样子,告密似地说:“新四军!”

野村眼中喷射出恶毒的光焰,牙齿在嘴里锯出冷酷的声音:“不是。是模范队的干的,我要一网打尽!”接着刘五爷就看到野村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嘴角制造出一副生硬的微笑:“你的,够朋友的,模范队的,打听下落,皇军大大的有赏。”

刘五爷知道模范队是最近刚拼凑起来的全县唯一的一支抗日武装。为首的王振山曾是刘五爷家的长工。模范队三十几号人马大都是破产农民,也有一些小偷、扒手、卖假药、看风水的地痞流氓。据说他们以本县为大本营到邻县去杀鬼子,本地的鬼子却不敢惹,主要是怕惹了本县的鬼子日子不好过。

刘五爷觉得“有赏”是值得重视的,想到手头很紧就不谦虚谨慎地说话了:“只是兄弟我眼下囊中羞涩入不敷出,能否请野村先生先付一些钱与我,以使兄弟苟延残喘。”

这样,刘五爷怀揣着日本人的二十块钱,一脚就踏上了王桥镇西乡观音庙的青砖台阶上。模范队的几十号人正在吃午饭,饭桌上酒肉的香味使刘五爷胃里蠢蠹欲动。王振山是手中拿着一块鸡腿接见刘五爷的。

刘五爷看到王振山腰里勒一根牛皮带,乌青贼亮的驳壳枪插在腰间让他回忆起仁和镇那个早晨壮丽的画面,那个挺标致的日本兵在毫无思想准备的刹那间就-命呜呼,杀戳的快感使刘五爷对王振山腰间的驳壳枪充满了温暖和爱恋的情感。刘五爷看到威风的王振山周围尽是一些背着盒子炮或长枪的衣衫不整脸色饥黄驳杂的部下,每人腰间都插着一把二尺多长的杀猪刀。

刘五爷很简洁地讲明来意后就抓起桌上的酒杯和鸡腿准备一起吃喝,酒肉还没进嘴,刘五爷感到有两条汉子揪住他的肩肘并有两把杀猪刀很尖锐地顶住了自己颈脖寒光闪闪,耳边的声音是:“队长,宰了他!”刘五爷不慌不忙地继续啃鸡骨头并且僵硬着手臂在两条汉子的夹持下很困难地将一杯酒倒进了脖子里。他知道王振山不会杀他就像鸡肉咽下去不会吐出来是一样的。

王振山示意两条汉子松手,然后说:“五爷,本乡本土的弟兄,你能做这等缺德事吗?”

刘五爷很抒情地笑了:“兄弟我怎么能出卖王大哥呢,天地良心,我刘某人站着是一个人,死了睡在棺材里也算一条汉子,缺德事决不会干!”

王振山敬佩地点点头:“我知道五爷的为人,历来讲忠义气节。我们抗日也是走投无路,鬼子来了,政府走了,老百姓活不下去了,现在我们打鬼子吃大户也是天意呀!”

刘五爷说:“是啊,兄弟我浪迹江湖也属无可奈何,说到底不就是混碗饭吃,”接着他啃了一嘴鸡肉很有意味地暗示,“鬼子虽然给了我二十块大洋,但我决不会出卖王大哥。”

王振山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光洋给刘五爷,很惭愧地说:“五爷有困难,兄弟本当同舟共济,只因抗日当头,银根很紧,这点钱就算是给五爷跑这一趟的茶水费吧。”

刘五爷接过钱就感动了起来:“王大哥不愧为仁义忠勇之粹,日后定当宏图大展,前程无量。”

说罢,刘五爷和王振山又干了一杯太阳就偏西了。

模范队在王桥镇西乡。刘五爷很神秘地向麻翻译汇报说他躲在树林中看见百十号模范队在练兵习武,地点是王桥镇东乡。当晚日本人的一个中队外加县保安大队偷袭了王桥镇东乡,第二天早上回来后,麻翻译“啪”地给了刘五爷一记嘹亮的耳光,野村拔出指挥刀要剁了刘五爷,刘五爷哭着申辩说:“那准是模范队撤走了!”

此后的日子刘五爷一直躲着日本人不敢去“裕泰酒馆”喝酒,一种即将遭到日本人劈碎的恐惧使他在夜晚常常做起有血流喷涌的梦。寿木行棺材积压很多,陈老板竟然将两口柏木棺材搁到了东厢房他的寓所里,当天晚上他看着空虚而冷漠的棺材,就能听到屋外死寂的天宇里刮起了冬天的风。

民国三十三年冬季的一个霜很厚的清晨,家乡来人(这个人在我向他调查有关刘五爷事件后的第三天死去)告诉刘五爷说他舅舅已经死了半个多月了,刘五爷一听就“哇哇”大哭起来。刘五爷爱他舅舅胜过爱他父亲,他无法忘却在他十岁的时候舅舅带他去烟花三月的扬州玩了五天还给他买了一身洋学堂学生穿的“亨德利”牌学生服,刘五爷一直穿到十五岁上裤子炸缝才痛心地与洋学生服告别。刘五爷哭了一气,嘴里挤出几个染透了血腥味的字眼:“王振山,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那时候的刘五爷骂完后眼前就幸福地浮现出王振山尸体的美丽血影。

刘五爷舅舅常桂棣是王桥镇南乡的大地主,家里拥有八百亩土地三十二个长工十三驾大车三进五十六间青砖瓦房,是王振山要吃的大户之一。那一次常桂棣百般抵制交粮还骂他们是土匪,当时一个模范队员就捅了他一枪托,王振山警告他说:“我们是用来抗日的,如果你还拒不交粮,三天后我就来割下你的头。”常桂棣也不知怎么当晚就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屋后的老槐树上了。

关于这件事,一九八五年,王振山离休后回老家探亲,我专程去访问了他。满头白发身体结实的王振山对我说,刘五爷去王桥镇西乡为鬼子探听模范队的情况完全属实,他当时虽然给了刘五爷四十块钱但当晚还是撤出了王桥镇,他们当时战斗力很弱,大本营在本县,实在不敢惊动本县的鬼子,按说他当时就应该将刘五爷劈了,但他顾虑确实很多,所以不仅放走了刘五爷还给了他钱。他们在邻县袭击过几次鬼子,有一次模范队死了十八个人才端下一个仅有一个小队日本鬼子的炮楼。他说,当初模范队成分很复杂,有一些人敲诈勒索老百姓,打着抗日的旗号到老百姓家里要吃要喝,那些地痞二流子抗日就是为了自己发财捞油水。抗战胜利后,王振山参加了解放军,一些好逸恶劳的卖假药算命打卦看风水的模范队队员因贪图国民党军队冬天有棉衣棉帽就去当了国军,也有一些人回家种地去了。在谈到常桂棣时,他说那个老地主确实老奸巨猾,去了好几次就是不肯支援一粒粮食和一杆枪,所以他才下了最后通牒,至于上吊自杀纯属常桂棣个人的事与王振山并没有多大关系。王振山老人讲得很坦率,所以我这篇小说写得也坦率。

现在,我的叙述还是应该回到刘五爷哭他舅舅这一情节上来。刘五爷在那天清晨极其悲愤地哭了三个小时后抹了抹冰凉的眼泪回到寿木行的破床上睡了三天。他看着卧室里的空棺材庄严肃穆就感到舅舅正躺在里面并且他听到了舅舅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他惊慌着坐起,掀开棺材盖,里面空空荡荡并有一股沉重的霉味飘上来。刘五爷悲伤地重新躺到床上就不能宽恕自己,当初真应该将王振山出卖给日本人,让日本人将他剁得稀烂,这样想着,刘五爷的牙齿便咬得格格直响。

他准备立即将王振山的大本营告诉给日本人,但他又怕日本人翻脸不认人清算他第一次谎报军情的旧账并一刀劈了他。于是,在一个月色冰凉西北风呼啸着前进的夜晚,刘五爷悄悄地出了城,一路上刺骨的寒风深入骨髓使他感到骨头里风声鹤唳犹如一队千军万马在剧烈地践踏,抹一下脸上冰凉的冷汗,看见王桥镇西乡的观音庙在月光下如一座坟墓沉默,乡村的冬夜空虚而寂寥,偶尔一两声狗叫在寒风中凄厉而悠远。

刘五爷绕过门前的哨兵,跑到庙北面靠墙根的干草堆上点上了火,当他颤抖的手划着“洋火”的时候心里的紧张激动兴奋围剿得他透不过气来。

刘五爷所希望的壮丽画面终于出现在冬夜的天幕上,熊熊大火迅速蔓延烧红了半边天,火借助着风势喷吐巨大的火舌舔舐着钢青色的夜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观音庙就被烧成了一个破烂通红的骨架。刘五爷站在远处的寒风中,闻到了屋梁竹架的爆烈的声响和王振山焦糊的人肉的味道。于是他脸上就露出了仇恨而满足的笑容。

刘五爷一口气跑到南乡舅舅的坟上,望着一堆冻僵了但还很新鲜的泥土,刘五爷跪在舅舅的坟前搂着舅舅的墓碑嚎啕大哭。青蓝色的天空冻得硬梆梆的,一轮残月挂在空中如铁般僵死,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啸叫着从远处滚滚而来,刘五爷就觉得自己脸上的泪水凝冻成冰。

一个月后,刘五爷才知道王振山并没有烧死,王振山一脚踹开窗子钻了出来,一个模范队员被烧成重伤。一九八五年我在调查王振山时,他说不知道是刘五爷放的火,他们认为是烟囱里的火星飞到草堆上引起大火的。

日本人是在一夜之间撤走的。

接着国民政府就派来了官员,成立了新的县政府,接着清查汉奸委员会就开始搜查和逮捕,第一批被定为汉奸罪的县保安大队队员、伪县政府官员还有麻翻译在城隍庙戏园外的广场上开完公判大会,当场用机枪处决。当时在台下的刘五爷唯一的感觉就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杀这么多的人,他看到一排排面色土灰的汉奸在机枪的绞射下像砍玉米秸一样纷纷倒地,他好像听到麻翻译在倒地时还呜哩呜噜地说了一句什么,血水浸透了广场很快就有一群苍蝇和蚂蚁开始了安全地享受着美味的血浆脑浆,空气中流动着温暖的血腥之气。

由于这里日本驻兵少,又没有多少战事,所以汉奸也少,惩办汉奸的数字和计划迟迟不能完成,县党部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严厉指责,“惩办汉奸不力”这一结论使新上任的县长浑身筛糠,于是他不得大不打一场检举揭发汉奸的群众性运动,这样,连那些县中队被鬼子抓来挑水、烧饭、喂马的民夫也统统被掘了起来,同时又抓到了一批漏网的县保安大队的队员。一天深夜,县警察局三个警察在温暖的热被窝里以汉奸罪逮捕了刘五爷。罪证是:有人揭发刘五爷曾不止一次地跟鬼子喝酒。

第二批汉奸是在南京政府巡视大员来此地巡视时被处决的。南京方面的大员看了刘五爷的案件卷宗后也没说什么就将刘五爷带走了。

此后,刘五爷从南京又转到了苏州监狱,在一年多的审讯中,军方和刘五爷几乎一再重复着这样的对话。

“你为什么和日本鬼子在一起喝酒?”

“不是我要喝的,是日本人请我喝的,我没有花钱,钱都是日本人付的。”

“为什么鬼子只请你喝酒而不请别人喝酒?”

“不知道。”

“你跟鬼子干了哪些罪恶勾当?”

“没有干什么,他们请我喝酒,我给他们一人一支香烟,‘哈德门’牌的。”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汉奸罪?”

“什么是汉奸我不知道,反正喝酒无罪。”

……

据说,第一次审讯刘五爷时,刘五爷说他在某个清晨曾枪杀过一个日本兵,审讯官笑得忘记了自己的威严。此后再审讯时,刘五爷不敢再说了。

民国三十六年春天,刘五爷被一辆军用吉普车拉到了苏州城郊外,刘五爷感到那天的天气跟几年前进城的那一天一模一样,风中浸透了油菜花和麦苗青甜的香味,只是阳光有些刺眼。他青灰色的长衫脏破不堪脸上纠缠着浓厚的胡子并意识到这下子完了。那一次被带出来共五个人。

处决前,一个戴白手套的上尉走过来问刘五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刘五爷看了一眼上尉的白手套,青灰色的脸上涨出一片紫红的愤怒,他用尽毕生的力气从肺腑里真诚地吼骂起来:“模范队,王振山,我操你妈妈的,我舅舅死得好惨啊!”

上尉脸上一阵迷惘。

不久就听到了一排清脆的枪声。

那天的枪声消失了四十年后,我在刘五爷生活过的县城参加编写史志,在某个天空飘着微雨的傍晚,我在写县志第四章第十二小节时写下了这样-段文字:

刘五爷,本名刘善之,本县王桥镇东乡人。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清晨,只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险闯进仁和镇,用驳壳枪将一日本兵击毙于一个鱼摊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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