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常常的一个日子里,有人突然发现,收废品的哑巴老汉好久不见了。几乎整个小城的人都知道,城西的一家工厂附近是他的根据地。至于那家工厂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太清。
一位上了岁数的人回忆说,从我记事起,他就在这一带收废品,那时他看上去人虽然年轻,穿的却永远没见干净过。他虽然不会说话,但脾气并不好。有一次,他在工厂门口为收一堆废旧资料,差一点和另一个收破烂儿的打起来。那个收废品的人又高又壮,气势汹汹的样子,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一边呀呀地叫着,一边使劲地用手比划,众人见他是个残疾人,把那个大个子劝走了。人家走后,他还不依不饶地呀呀着。他十多年没换过地方。听说他从没成过家,更没有后代。人们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
有一天,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在工厂附近走来走去,哑巴躲在一个角落里紧张地看着他。过了一段时间,见那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突然呀呀地大叫着走了出来,他用自己那双几乎辨不清什么颜色的手去拉对方,那人气急败坏地把他甩开,他的鼻子被摔破了,他不管不顾,依然呀呀地大叫着。那人一边躲着他,一边有些心虚地骂到,你神经病啊,拉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你。这时附近的一个人跑上来说,亚东哥,我们这儿不好找吧,让你久等了,他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哑巴,收破烂儿的。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这儿有问题。转脸又对哑巴说,哑巴,快回去洗洗吧,对不起啊!放心吧,他不是来抢你地盘的,他是我姑家表哥,来我家串门的。
哑巴特敏感,好像身后也长着眼睛,这一带一有陌生人出现,他就会警觉起来。
每天,哑巴都早早地起床,在厂子外不远处的垃圾堆里仔细地寻找着什么。有起早的人路过垃圾堆,看到哑巴跪在那儿,细心又着急地翻找东西的样子,好奇地问,哑巴,丢失什么值钱的宝贝了,是不是你的金戒指丢了,急成这样?哑巴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抬起花瓜似的脸,向来人呲牙笑笑,继续干活。
终于有一天,哑巴在没人的时候给厂里的保卫处送去了一样东西,脸上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高兴了一回。
有几个人晚饭后闲得没事,就跟着哑巴到他的小屋去转转,看到那间别人放柴草的废弃的小屋,里里外外放满了他捡回的各种破烂儿。他一边给垃圾分类,一边警惕地看着来人。有人说,放心吧哑巴,你不用这样防着我们,我们不会抢你这些宝贝的。他向来人呲牙笑笑,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他对废品的分类特别细致,废铁、塑料、纸箱、纸张、木块、电线、废旧模具、各种各样的小零件等等都放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对纸片和旧纸张,翻来覆去看得更是仔细。有人开玩笑说,哑巴,看你这么认真的样子,你是真识字还是假识字,不是装什么斯文吧。听了这人的调侃,同去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哑巴也跟着笑了。
人们已习惯了他的存在,有废品几乎都给他留着,钱多点少点无所谓。
有好心的人去他的小屋里找过,东西什么也没少,人却不见了,他去了哪儿呢?
失踪了?走迷路了?被人害了?
有人报了案,公安局来人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人们经常这样教训自己的孩子,你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只能和哑巴一样去收废品,捡破烂儿。但自从他不见后,再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五年后的一天,小城突然热闹起来。
听说有一位有身份的人的葬礼要在小城举行。人们传来传去,议论这个人物到底是谁。人们的记忆中,这个小城好像没有出过名声显赫的人物。
哑巴实际上是有家室的,他有媳妇和儿子。
由于在全国解放前后,敌情还很复杂,国民党的很多特务还潜伏在国内的很多角落。他被组织安排到了一个特殊的岗位,以收废品的名义,防止这个军工厂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泄露出去。
为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十年多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家乡的政府也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
家人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他唯一的儿子得重病死了,接着他媳妇疯了,走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听到乡亲们的讲述,他心里难受极了。
他在儿子的坟前语重心长地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当时部队了解情况,问谁家里无牵无挂,我想肯定是有重要任务要安排,就撒谎说,我家里没一个人了。最后部队安排我去了那个小城。爸爸是部队上的人,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舍小家是为了国家这个大家啊。你不知道爸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爸爸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爸爸天天盼着夜夜想着回来和你们团聚。实际上,小城和咱家只有两座山的距离啊……
他在儿子的坟前整整坐了一天,把和儿子这一辈子没说上的话都补上了。
那天的小城,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万人空巷,机关、工厂、学校都组织全体人员上了街,连同普通老百姓,街上是人山人海。
要在小城举行葬礼的人物,就是在城西收废品的那个哑巴。当大家差不多要把他忘记时,他又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他是有名字的,他叫回大喜,他也不是哑巴,他会说话。死前他在部队的军衔为大校,行政12级。他咽气前,对组织上的人说,我的所有工资都替我交党费吧。他还试探着问身边部队上的人,能让我穿着军装照张相吗?
部队上的人含着泪说,当然可以,因为您自始自终都是一名出色的军人,您最有资格穿这身军装。
部队首长当场吩咐部下拿来了一身军装,亲手给他换上。
当年轻的上级首长握着他的手,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想了想说,真想再回那个小城看……话没说完,人就走了。脸上留下一丝不舍的笑容。
还记得多少年前,他着急地从垃圾堆里寻找东西的样子吗,原来当时工厂里一块新款的造枪模具丢了。
省里的领导来了,部队上的首长来了,在小城人的心中,那天的仪式无比隆重。
载着他的车,在小城里的大街小巷中缓缓走过。
人们簇拥着他的灵车向前走着,视线一刻也不想离开。
每个人的脸上,都无声地流着热泪。
那一天,是他的葬礼,又像是小城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