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441~513),字体文,南朝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历仕宋、齐、梁三朝,以诗、文、史学著称于世,历史上习惯地把他看作梁朝人。
沈约祖父沈林子,仕宋官至谘议参军、建威将军、河东太守,卒于永初三年(422),追赠征虏将军。父沈璞,仕宋累官宣威将军、盱眙太守、淮南太守,元嘉三十年(453)在皇室内部斗争中被武陵王刘骏(即宋孝武帝)所杀,时年三十八。自此,沈约家世一度中衰。
少年时代的沈约是在“流寓孤贫”中度过的。他曾乞求于宗族乡党的帮助,得米数百斛,因不能忍受同族之人的侮辱,乃“覆米而去”。沈约在孤贫之中却能“笃志好学,昼夜不倦”。他的读书方法是“昼之所读,夜则诵之”。他母亲担心他用功过度,有伤身体,常以减少灯油、息灭炭火的办法来限制他的夜间读书。沈约后来自述说:“十三而孤,少颇好学,虽弃日无功,而伏膺不改。”他深知父亲死于皇室纷争之中,自己一时难得仕进,但并不因此而荒废学业。经过刻苦读书,他“博通群籍”,又写得一手好文章。
沈约入齐以后,仕途畅达。齐初,为文惠太子属官,一直做到太子家令。后以本官兼著作郎,不断升迁,至齐武帝时官至御史中丞,转车骑长史。这期间,沈约曾有机会校阅皇家所藏四部图书,这对他的撰述晋史大有裨益。自宋明帝泰始初年始撰晋史,至武帝永明五年(487),已历二十一二年了,撰成《晋书》120卷,自谓“条流虽举而采掇未周”,并在永明初年丢失了第五卷。从齐高帝建元四年(482)起,就被敕撰国史,齐武帝永明二年(484)又奉命撰次起居注,实已不能专心于晋史的撰述。
沈约有浓厚的门阀意识。永明八年(490),他因风闻东海王源嫁女与富阳满璋之一事,上书奏弹王源,认为:王源虽然“人品庸陋,胄实参华”,而“璋之姓族,士庶莫辨”;“王满连姻,实骇物听”。他建议以此事而免去王源所居之官,“禁锢终身”,即永远禁止其参与政治活动。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已污之族,永愧于昔辰;方媾之党,革心于来日”。士庶与门第之别,是政治和婚姻中的大事,这是门阀时代的社会特点。沈约的思想,突出地反映了这个社会特点。
齐明帝时,沈约任国子祭酒。齐末,为征虏将军、南清河太守。他跟萧衍过往甚密,被引荐为骠骑司马,所任将军如故,做了萧衍的属官。
齐、梁更迭之际,沈约是萧衍谋取帝位的主要策划人物之一。他甚至引用谶语“行中水,作天子”,以证萧衍(按“衍”字即是“行”中有“水”)上应“天心”、下符“人情”,当作天子。萧衍称帝(即梁武帝)后,沈约始终受到重视,不断升迁。天监九年(510),他做到左光禄大夫、侍中、太子少傅,后又赠特进,地位显赫。
在这期间,中国思想史上发生了一次“神灭”和“神不灭”的激烈的论争。沈约是“神不灭”论的积极维护者。
南朝时期,佛教盛行,但也出现了反佛的斗士。刘宋时期的史学家范晔是一位无神论者,“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确信“天下决无佛鬼”。萧齐时,竟陵王萧子良“精信释教”,而他的属官、无神论思想者范缜则“盛称无佛”。萧子良质问范缜:“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贱贫?”范缜回答他:“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范缜还进一步批评佛教的“因果”论,阐述他的“无佛”思想,以问答的形式,写出著名的《神灭论》,认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言其用,形之与神不得相异也,”此论一出,“朝野喧哗”,萧子良“集众僧难之而不能屈。”范缜还表示绝不“卖论取官”。
梁武帝天监六年(507),范缜的《神灭论》公诸于世,产生了更大的影响。梁武帝是一个佞佛的皇帝,他动员王公朝贵六十余人著文围攻范缜,范缜在理论上终不后退,显示了他的无神论思想的坚定性。
在这次激烈的思想辩难中,沈约先后写了《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形神论》、《神不灭论》、《难范缜神灭论》、《六道相生作佛义》、《因缘义》等文。沈约申言:“神本不灭,久所服膺;‘神灭’之论,良用骇惕。”(《答释法云书难范缜神灭论》)他在《神不灭论》中辩解说:“生既可夭,则寿可无夭,夭既无矣,则生不可极,形、神之别,斯既然矣。然形既可养,神宁独异?神妙形粗,较然有辨。养形可至不朽,养神安得有穷?养神不穷,不生不灭,始末相较,岂无其人。自凡及圣,含灵义等,但事有精粗,故人有凡圣。圣既长存,在凡独灭。”沈约用寿、夭来说明形神之别是一种诡辩;宣扬“养形可至不朽”,更是荒谬之论。但他说的“神不灭论”却又带着浓厚的世俗等级色彩,即“圣人”之“神”可以“长存”,而“凡人”之“神”还是要堙灭的。这显然是为了用“神不灭论”来“证明”现实等级社会的“合理”。宗教观念和等级观念在这里是结合在一起了。沈约所撰的《内典序》、《佛记序》等文,也都是在反复宣扬这些观点。这种观点在《宋书》中,有的是直接以佛教灵验的故事出现的,有的是以“天命”所归的说教出现的。
另外,沈约所撰《宋书》,是在继承前人著述所得的基础上,进一步整理、补充而成的。
前人著述所得,主要包括何承天、山谦之、苏宝生和徐爰的述作。早在宋文帝时,科学家何承天以著作郎身份撰写国史,写出了一部分纪、传和《天文》、《律历》、《五行》等志。后来,有山谦之、苏宝生相继撰述。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徐爰续作宋史,撰成65卷,上起东晋之末,下迄大明年间,奠定了《宋书》纪、传的基础。沈约对《宋书》纪、传的整理、补充,一是确定了“立传之方”,对晋宋之际的人物入传有所取舍;二是补叙了宋前废帝永光以后十余年史事。
《宋书》本纪十卷,记武帝、少帝、文帝、孝武帝、前废帝、明帝、后废帝、顺帝八朝共五十九年史事。它的上限,从东晋隆安三年(399)写起,下限写到萧齐建元元年(479)顺帝之死,时间跨度首尾达到八十年。《武帝纪》占了三卷,是本纪中记载最详尽的。它称赞宋武帝“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认为这是他“光有天下,克成大业”的重要原因。它又从东晋的“君道虽存,主威久谢”的政治局面,分析了宋武帝成功的必然之势。《文帝纪》称赞宋文帝统治时期“纲维备举,条禁明密,罚有恒科,爵无滥品。”这些评论,说明了作者能够从政治得失的一些重要方面来看待刘宋的统治。
《宋书》的传共六十卷,其中杂传四十九卷,类传有《后妃传》、《孝义传》、《良吏传》、《隐逸传》、《恩倖传》,此外还有《索虏传》、《鲜卑吐谷浑传》、《夷蛮传》、《氐胡传》、《二凶传》以及作者《自序》。《宋书》的传开创了家传的形式,这是它的一个突出特点。以往的“正史”,于列传中一般很少附记传主的后人和亲属。《宋书》一改此例,首开以子孙之传附于父祖之传的风气。如卷42《刘穆子传》附有“长子虑之”、“虑之子邕”,“穆之中子式之”、“式之子瑀”、“穆之少子贞之”、“穆之女婿蔡祐”等人的传记;卷77《沈庆之传》附有“子文叔”、“庆之弟劭之”、“庆之兄子僧荣”、“僧荣子怀明”、“庆子从弟法系”等人的传记。这种家传的传记形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地主崇尚家族之史和谱系之学在历史编撰上的反映。沈约出身于门阀士族,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说明他的家族地位的显赫。
沈约为《宋书》确定“立传之方”,这是主要的一点。《宋书》的类传首创《孝义传》,标榜“孝行”、“孝廉”。《孝义传》的序和后论说:“夫仁义者,合君亲之至理,实忠孝之所资”,“汉世士务治身,故忠孝成俗,至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这里表面是讲忠、孝,但《宋书·孝义传》本身却是撇开了“忠”而大讲“孝义”。这一方面反映出来在门阀地主统治时代,门阀家族的利益往往是摆在皇室利益之上;另一方面,魏晋以来,“禅代”频繁,统治者讳言其“忠”而提倡“以孝治天下”,《孝义传》正是继承了这种遗风。即使如此,沈约站在门阀地主的立场上,对于忠义之风的衰败也发出了感叹,《孝义传》后论末了说,“晋宋以来,风衰义缺,刻身厉行,事薄膏腴。若夫立孝闺庭,忠被史策,多发沟畎之中,非出衣簪之下。以此而言声教,不亦卿大夫之耻乎!”可以说,这是沈约不自觉地揭露了门阀地主提倡忠孝的虚伪。
《宋书》作者蔑视北魏皇朝,为它立《索虏传》,反映了当时一些人的民族观和正统观及作者的时代局限。但《索虏传》记载了北魏史事以及南北间的战争、通好、互市,大致写出了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其后论,还从历史、政治、军事、地理等几个方面,分析了南北对峙局面的形成,反映了作者对于这一重大问题的重视。以上这几点,是《宋书》列传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时代的特点。
《宋书》的志比起《宋书》的传,在史学上的价值要突出一些,它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史学中继司马彪《续汉书》志之后的重要撰述。《宋书》志包含律历三卷、礼五卷、乐四卷、天文四卷、符瑞三卷、五行五卷、州郡四卷、百官二卷,共八篇三十卷。志之首有《志序》一篇,略述志的由来和演变,交代《宋书》志之所本及补撰的情况,反映了6世纪初中国史家对于制度史撰述的重要性已逐步发展到具有一定的总结性的理论认识。
《志序》最后写道:“宋元嘉中,东海何承天受诏纂《宋书》,其志十五篇,以续马彪《汉志》,其证引该博者,即而因之,亦由班固、马迁共为一家者也。其有漏阙,及何氏后事,备加搜采,随就补缀焉。”从这里可以看出《宋书》志跟司马彪《续汉书》志以至《史记》八书、《汉书》十志的联系,反映了作者贯穿古今的自觉要求和撰述思想。其《律历志》、《礼志》、《天文志》、《五行志》、《州郡志》,都叙自曹魏;《乐志》从秦汉讲起;《符瑞志》为其首创,上溯于上古;《百官志》通叙秦汉魏晋至刘宋官制沿革流变。这样,它基本上弥补了陈寿《三国志》无志的缺憾和当时诸家晋史尚无定本的不足,因而受到后人的重视和好评。
宋人叶适评论说:“迁、固为书志,论述前代旧章以经纬当世,而汉事自多阙略。蔡邕、胡广始有纂辑,陈寿、蔚宗废不复著。至沈约比次汉魏以来,最为详悉,唐人取之以补《晋记》,然后历代故实可得而推。”近人余嘉锡称赞《宋书》志的撰述方法是“史家之良规”。
具体说来,《宋书》志包含不少具有科学史价值、社会史价值的记载。它的《律历志》详细记载了杨伟的景初历、何承天的元嘉历、祖冲之的大明历以及祖冲之同戴法兴的长篇论难,是中国古代历法史上的宝贵文献。
《乐志》以“乐随世改”的撰述思想,叙述了歌舞乐器的起源和演变,汇集了汉魏晋宋的一些乐章、歌词、舞曲,有独创的风格,为前史乐志所不及。《州郡志》更是一篇力作,其烦难程度如《志序》所说:“地理参差,事难该辨,魏晋以来,迁徙百计,一郡分为四五,一县割成两三,或昨属荆、豫,今隶司、兗,朝为零、桂之士,夕为庐、九之民,去来纷扰,无暂止息,版籍为之浑淆,职方所不能记。……今以班固、马彪二志,晋、宋《起居》,凡诸记注,悉加推讨,随条辨析,使悉该详。”它记载了汉魏以来区域建置的变动,写出了东晋以后北方人口南迁的趋势和侨置郡县设置的具体情况,是反映晋宋之际人口迁移、变动和区域建置变动的重要地理文献。其他各志,大多也写得丰满而有序。《宋书》志在文字份量上占了将近全书一半,在各“正史”中具有鲜明的特色。
《宋书》在历史思想上的突出特点,是在许多地方宣扬天命、佛教、谶语。《符瑞志》申言:“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天文志》、《五行志》中也有不少这样的记载。《王玄谟传》记载:诵观音经千遍,即可免灾,证明佛教的灵验。前文所引“行中水,作天子”的谶语,以证萧衍即将为帝的说法,等等,反映了沈约在历史观上的唯心主义基本倾向。天命、佛教、谶语的结合,是他的唯心史观的主要特征。
沈约同时代人中,还有不少史家:江淹、吴均、刘昭、裴子野、萧子显等,都各有撰述。裴子野著《宋略》二十卷,“其叙事、评论多善,沈约见而叹曰:‘吾弗逮也。’”《宋略》已佚,北宋司马光主持撰写《资治通鉴》,采用了它的十余首史论。萧子显因所撰《南齐书》传世,得与沈约齐名,同为南朝萧梁时有影响的史家。
沈约一生著述很多,除《宋书》100卷外,还有《晋书》120卷、《齐纪》20卷、《高祖纪》14卷、《迩言》10卷、《谥例》10卷、《宋文章志》30卷、文集100卷。他还撰有《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而梁武帝却“雅不好焉”。他问旁人:“何谓四声?”被问的人回答说:“天子圣旨’是也。”梁武帝仍不以为然。沈约所著书,只有《宋书》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