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父亲突然舍下我们走了,我们的妈妈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她一手拉着弟弟妹妹,一手扯着我和奶奶,闯进了那个突然来临的饥荒之年。年长我两岁的哥哥很快老成起来,十一岁的哥哥像个大人似的,我们则一个个老长不大。
我们的父亲到底去了哪啊?这是从我们心底探出的疑问。我们看到庄子里别的小伙伴有各自的父亲护着,我们的父亲呢?我们用目光偷偷地瞄妈妈一眼,我们的妈妈静静地望上我们一眼,妈妈想说的话都含在那一眼里。我们去问奶奶,奶奶啥也不说,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流泪。在生产队出工时,妈妈对人总是笑吟吟的,哥哥也总是笑吟吟的,让人看不到想看的内容。生产队的男人们都感到怪了:我们的妈妈这么一个羸弱的女人家,拖儿带老的,又赶上饥荒之年,日子过得这么难,咋就能顶得起一片男人的天呢。
我们的妈妈还把笑脸带回了家,那份笑意站上了我们的心头。我们一个个饿啊,连看见石头都想把它们咽进肚子里。我们努力地看着妈妈哥哥,也一个个笑着,我们的妈妈和哥哥都出工一天了,她们也是又累又饿。妈妈走过来摸了摸我们的头,嘱咐我们在家要照看好奶奶,那一刻,我们努力地点着头,我们感到跟哥哥一般长大了。我们饿得走不动路了,妈妈的笑脸就成了我们活下去的拐杖。
饥荒之年还不想离开人们,熬过了一年,又是一年来了。人们都感到绝望了,这饥饿的日子看不到一点路头。人们的脸阴沉沉的,我们的妈妈和哥哥带给人的仍然是一张笑脸。生产队的男人们都感到更怪了:这女人是咋了,都饿到这份上,连路也走不动了,咋还是一张笑脸!这家人呵!
生产队有人将我家举报到大队,说我们的妈妈一直在偷生产队未熟的苞米谷子等,来养活一大家子。大队都有不少人家饿死了人,可我们家人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妈妈一个羸弱的女人家,没有男人顶着一片天,拖儿带老的,分得的口粮又比别人少,咋能不死人呢!还有庄里到了吃饭时,我们家是一点声息也没有,别的家分吃时都是吵吵闹闹,有的为多吃一口一家的孩子闹翻了天。我们没偷生产队的苞米谷子谁也说不过去。他们背地里为这事议了很久,都说我们的妈妈是个贼,一定要抓个现行。
生产队未熟的苞米谷子等生吃的熟吃的一直有人在偷,还有许多人一直在偷,可我们知道那不是我们的妈妈干的,我们的妈妈给我们的只是一张笑脸。那张笑脸是不用偷的。
队长和大队书记带人撞开了我们的家门,我们一家人正围着跛了一条腿的破旧餐桌喝野菜汤。我们的妈妈正用一只残缺的木勺子给我们舀野菜汤,我和弟弟妹妹看着妈妈,用手捂住面前的碗笑着说,我饱了,你和哥哥还得去上工,多吃点。还有奶奶,得多吃点……
眼前的一幕让闯进来的队长和大队书记一伙人呆住了,他们原以为今天一准能捉住生产队的贼,可一锅野菜汤把他们闹迷糊了,这家人竟是靠野菜汤挺到今天的?!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就是这锅照得见人影的野菜汤,一家人竟互相谦让着。
大队书记感到头皮发麻,捉不到贼,今天反而被这家人给捉住了。大队书记狠狠地盯了生产队长一眼。
生产队长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面对这群不速之客,哥哥弟弟妹妹和我霍地站起来,怒目而视,哥哥攥紧了他的拳头,准备随时扑上去用拳头教训这些侮辱妈妈的人。我们也一个个跟着哥哥一个个攥紧了小拳头!连奶奶也凶狠地盯着他们,准备随时扑上去拼了老命。我们的妈妈却用目光制止着我们的莽撞,她笑着招呼着面前的这伙“客人”:程书记,真是稀客,啊,进门都是客,快请坐,大家来尝尝我煮的汤——
他们没想到我们的妈妈把他们当成了“客人”,给了他们一个笑脸,也给了他们下坡的台阶。他们一个个僵在那里,都埋着头,不敢看妈妈一眼,甚至不敢看我们一眼。大队书记猛地抬起头,忙说,刘家嫂子不用了,大家都吃过了,我和队长来看看你和孩子,没想到你们日子过得这么难!啊,刘家嫂子,我们这就走了……大队书记话未说完,却望了我们的妈妈一眼。
我们的妈妈又送给大队书记一个放心的笑脸。
一伙人都吁了口气,逃也似的蹿出了屋子,大队书记跨出门槛时突然回过头丢下一句话:刘家嫂子,我让谢会计给你送二十斤包米……
我们的妈妈哭了,那眼泪是她背过身去悄然落下的。不过,我们都看见了,妈妈的眼泪落在了我们的心坎上,咸咸的涩涩的。但我们的妈妈转过身来给我们的却是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年灾难总算熬过来了,我们家可是一个都没有少,全都挺过来了。从大队书记和队长到我们家捉贼后,庄里人家家吃饭时再也听不到争吵声,活着的人也都一个个挺过了灾荒之年。庄里人一看见我们的妈妈就说,刘家嫂子,是你让我们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