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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国办报唤醒同胞姊妹

秋瑾醒来时,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几只麻雀在枯干的树枝上焦躁地跳跃着,一道阳光从白纸的窗格里射进来,照在床上,暖烘烘的。

几日里为了反对取缔规则的奔跑使秋瑾感到十分疲劳,她仍旧躺在床上。昨天晚上,天华的痛诉不是没有道理。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万众一心呢?即使这些自赋英才的留学生们,也都是互相抵牾,面对那些趾高气扬的日本人,难道我们只是一味抱怨自己的贫弱?!秋瑾叹了口气,侧过身子,去看窗外那几只麻雀。

事到如今,秋瑾反倒异常地平静,回国去。从昨天晚上陈天华一走,她就这样想,可怜那么多受尽屈辱的姐妹,仍然看不到套在头上的枷锁。伯荪现在怎样,也不知他们的起义策划得怎样?还有,芝瑛姐,是在北京,还是回了绍兴。

正当秋瑾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只听楼下的下女喊道:“先生,你不能上去,秋先生还没有起床。”而这时,那人已到卧房门口叭叭地敲起门来。

秋瑾赶忙从床上起来。昨晚她是合衣睡下的,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如此。她到镜前拢一拢头发,连忙去打开门。只见刘道一焦急地站在门外。“星台……星台他跳海自尽了。”一见秋瑾,刘道一赶忙说道。

“什么,”秋瑾一把抓住刘道一的手臂,“你,你听谁说的?”

“你看,”刘道一拿出一沓信笺,“早上天还没亮他就一个人出去了,我们都没在意。后来在卧室里发现了他的绝命书。”

“走,快走!”秋瑾发疯一般奔了出去。

刘道一不知所措,也跟着跑了出来。

冬天的大森湾(日本一个海滩)一片灰暗,青黑的海水泛起白沫,拍击着嶙峋的礁石。一阵阵海风透出阵阵寒气。秋瑾一口气跑到海滩,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出海的渔船还未回来,只在天边隐约见几个黑色的小点,眼前只有灰黑的海,苍白的浪。

秋瑾默默地站着,冰冷的泪水滚落到沉沉的河滩上。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天华,你就放心去吧。到大海的彼岸去安息,去等待那头睡狮的觉醒,你是我们轩辕子孙的英魂。

刘道一远远地看着秋瑾,不敢过来。他知道,现在还是不打扰她的好。

陈天华的追悼会在12月10日举行。当地几乎所有的留日学生都来了,二百多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仪式很简单。在厅前的墙壁上挂了一幅陈天华的画像,周围用黑布和白纸的花装饰起来。大家在此面对画像默哀几分钟,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等待随后的会议。

会议在刘道一的主持下进行。许多与陈天华生前一起的朋友都走上前去,哀悼陈词。有人主张立即罢课,全体回国,有人表示还须从长计议。秋瑾最后一个走上前台,她眼含泪花,但语气平静:“星台之死,诸位都已听说。当初戊戌之变,就有六君子以身献法,终落得新政之行。我中华之邦,千载文明,然今日却事事为人所挟,痛哉!难道我华夏民族将永远如此下去吗?问题在我而不在人,天上不会凭空落下肉饼,束手等待更不会有好的出路,我并不强求众位都要回国,以待其辱,然不论如何,都必须以民族国家为重。内有满贼,外有洋匪,我华夏何时而盛耶?愿诸位都铭记星台之死,以勉志气。但有一点,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就吃我一刀!”说着,秋瑾忽然声色俱厉,“咻”地从腰间拔出倭刀,插到桌上。

台下一片骚动,继而议论纷纷。

随后的几天里,回国的人多了起来。有的是激于义愤,有的则以为在此等待,多呆也是无益。12月14日,204人集体离日回国,到20日,人数已增到2000人左右。

秋瑾这几日也在收拾行囊,与所有一起学习过、工作过的朋友们告别。孙中山与黄兴去了南洋,准备从缅甸进攻广东,在东京的同盟会员也意见不一。保皇派又日渐气盛,大肆鼓吹立宪。但不论怎样,有一点,大家对“取缔条约”都感到不舒服。

临行前的一天,秋瑾正在屋里整理书橱中的诗笺。下女送来了报纸,她没在意,顺手放到一边,因为她知道无非就是些日本军士如何如何骁勇善战,如何让俄国人头痛。

不一会儿,陈伯平忽然兴冲冲奔进屋来,见秋瑾还在收拾东西,便说:“别收拾了,竞雄,日本政府已经答应缓行取缔规则。”

“什么?你听谁说的?”

“日日新闻》上已经刊了。”

秋瑾又赶忙去找刚才那份报纸。果然,在一版的下面印着:“奉政府决定缓行对清国留学生之取缔规则……”

胜利了!胜利了!日本政府妥协了。秋瑾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陈伯平等了一会儿,说:“竞雄,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

“不,墨峰,我已打定主意,我要回国去做些实际的事。一年多来,我们只是在这里学习,但我觉得,中国之事,在于变,我不能再等下去。去动手,去改变那陈腐的一切。如果我们只是学完所有的技术,而不去改变社会,一切都只是空的。”

“可是……”陈伯平还想说什么。

秋瑾打断了他。说,“你就不要说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制造炸药,也快点回国来,我们一起去推翻满虏的统治。”

“好,竞雄!”陈伯平激动地答应着。

12月25日,秋瑾登上了从横滨开往上海的轮船。结束了为期一年半的留学生活,回到疮痍满目、危机重重的祖国。船在黄海中缓缓地行驶着,碧色的浪涛一个一个被船头劈得粉碎,它们在船尾翻滚着,喑噁着,好像痛斥利刀的残暴,又好像哭泣自己的悲哀。想着前方的祖国,秋瑾心里沉沉的,她已不像初次去日本时那样激动和慷慨。那时,她心里是火一样的希望,而现在,一切都好像只是一种使命,一种沉甸甸的使命。她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理由逃避,只有向前走。

她想起了第二次去日本时写的一首小诗: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付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东瀛两载,世事依然,兴许现在回国去,才能做出有用的事。只盼一切都能尽快改变。

秋瑾回国以后,经陶成章等人介绍,来到湖州南浔镇的浔溪女学教书。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一条浔河把它分为南北两半。河的南面是几百户人家,大都种田打鱼,北面沿河是一条街道,沿街是一溜店铺,每逢双日,这里作买作卖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浔溪女校就在这条街道的东头,再往东,便没有什么住家,只是一片田畴。尽管外面的世界今儿个变法,明儿个新政,这里的人们还是那样平静的生活着。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整天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逢人就作揖打千儿,或让人作揖打千儿,赶上高兴,就拿出粜米的几文钱,到小茶馆要一壶酒,或许还能看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唱小曲儿的。在街上呆一下午后,便多了几个月在家门口大树下的谈资。南浔镇上的一切,药店、茶馆、当铺、杂货店……所有一切都像康熙爷那会儿一样。而些微有点文明气息的就是镇东的女校,学校的女孩子不仅仅像男人一样去读书,而且穿着乡下人看来怪模怪样的短袖衣服。学校大多数女孩子是被老师硬请去的,因为人们都觉着她们根本用不着念书。当然,学校也就不向她们收学费。

秋瑾就在这里给孩子们教算术和物理,她等待着徐锡麟在安徽的消息。

女校的校长叫徐寄尘,自幼生长于书香门第,乃南浔镇上有名的才女,15岁时许配给了镇上一个姓朱的秀才,但婚后不到两年,丈夫便暴病而亡,因为没有子女,便回到娘家居住,从此闭门不出。直到去年“新政”之时,县太爷让镇上的几个富户出资修建女校,因没有别人,才请她来当教习。三个月后,原来的校长回到县里去了,于是她又做了校长。

一天,秋瑾去徐寄尘的屋里,忽然发现她一个人伏于案前哭泣,就问缘故。徐寄尘见瞒不过,便实话实说。原来她的妹妹徐小淑得了病,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请了中医诊治,服了几副草药也未见效,眼见人已在床上日渐消瘦下去。秋瑾想到自己在日本学过看护,便说:“走,我去看看,或许有用。”

此后的十多天,秋瑾日夜守候在徐小淑身边,调羹劝药,悉心照料,把学到的一些医学护理知识全都用上了。而且,她托人到城里买来几味西药,半个月后,徐小淑苍白的脸颊上渐渐现出了红润,眼睛也有神了。不到一个月,竟能下床走动。徐寄尘喜出望外,一见到秋瑾,便不住道谢,秋瑾又把她译的《看护学教程》送给她,让她学习一些新的护理手法。

徐寄尘有个嗜好,经常一个人闷在屋不停地抄写,秋瑾很纳闷。这天傍晚,秋瑾乘给徐小淑送药的机会,推开了她的房门。又见徐寄尘弯腰弓背,在桌上吃力地抄着,桌案一边,堆满了各样的碑贴。

“寄尘,你这又是何苦呢?”秋瑾笑着问道。

徐寄尘套上笔帽,叹了口气,“闲来无事,一个女子,又有何为?只不过借以消遣罢了。”

秋瑾看了看那抄写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不觉叹道:“想我们女子,世世代代受人欺压,大多不懂文化,更不用说技能,只是做为男子的玩物。你是个知书达礼之人,现代时势日变,你也该做些有用的事才对啊!”

“可我们又能怎样呢?”

秋瑾推开桌上的碑贴,坐了下来,说:“咱们远的不说,近的眼前就可以做,你是校长,应该给学生们教有用的功课,可现在还学什么孝经、女儿经,念什么‘生男如狼,犹恐其,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样的学生,以后怎么能自立呢?”

“那你看应该怎么办?”徐寄尘有些心动。

“我们可以教物理、会计、看护、管理,学生出了学堂可以自谋出路,既对他人有利,又不致完全依赖男子,何乐而不为呢?既是办新学,就得有新学的样儿。”

“嗯。”徐寄尘也暗自点头答应着,是啊,她也觉得老教四书五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就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她让秋瑾开出一张新的课目表。一个礼拜后,浔溪女校的课表上便多出了几门从未见过的课:会计、地理、卫生,还有日语。

课目的改动使几个教古经的老师很不高兴。很快,新来女教员改动女校教育的事便在南浔的茶馆里传开了。

这几天秋瑾上课,总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女孩,当她每次转过头去在黑板上写题目时,那女孩就在窗外看,她一转过身,那女孩又缩回头去,她以为这是想来上课而家里又不让的。等快下课时,她写好题目,急忙从教室出来,想去招呼那小女孩,谁知小女孩一见秋瑾出来,竟一溜烟地跑掉了。

回来后见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

后排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嗲声嗲气地说:“秋先生,她不是学生,是我家的使唤丫头。”说着那女学生又坐下了。

秋瑾没有说话。那个站起来的女学生是校董阮伯轩的孙女。

第二天是日曜日(星期天),秋瑾带着学生们到野外去采集植物标本,那小女孩也来了,背着个小筐远远地跟着。

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学生们都拿出各自的干粮凑在一起。那女孩就远远地走开,蹲在水边用个小木棒划着什么。

秋瑾乘那小孩不注意,悄悄地从身后走过去,只见那女孩在沙地上写着:地球五大洲,亚澳美非欧;世界三大洋,印度大西太平洋。这正是昨天秋瑾在地理课上教学生的。她又惊又喜,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一惊,竟“哇”的哭起来。

秋瑾抚摸着她单薄的脊梁,说:“不怕,不要哭。”秋瑾让那小女孩坐下来,问起她的身世。原来,这小女孩叫吴希英,她记不得自己的爹妈,只知道爷爷活的时候是湖州乡里的花农,后来不知怎的欠了阮伯轩家的钱,便到阮家做了花匠。爷爷死后,自己便留在阮家抵债。

吴希英惹人怜爱的瘦小脸蛋上,生着一张娇小的嘴,端正高隆的鼻子上,有一双黑而透亮的眼睛。她总是胆小而怯懦的看着所有的人,就像一只刚经过暴风雨的小麻雀。

秋瑾说:“不要难过,以后,你尽管来教室里上课好了。”

小女孩惊疑地点了点头。

吴希英上课很用功,而且很勤快,讲堂的里里外外都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秋瑾还送给她铅笔和练习本,这使吴希英十分高兴。

然而,这一作法又使得别的许多人大为不满。一天上课,那个嗲声嗲气的学生跑到秋瑾跟前,说:“我妈说,以后不准吴希英陪我上学了。还说丫头和主人平起平坐,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秋瑾气愤地回到教员室,不想一进门,一个教古文的教员冷笑着说:“嘿,吴希英这次可钓上了金龟,找到了有钱有势的干妈妈了。”秋瑾一下又跑了出来,她不愿跟这些人理论。身后,是一串阴阳怪气的笑声。

阮伯轩知道此事后,认为机会到了,便鼓动一些教员和学生家长来反对秋瑾,认为秋瑾“不男不女,助婢抗主,有违礼教,不能为人师表。”并且要求徐寄尘辞退秋瑾。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徐寄尘并未辞退秋瑾,阮伯轩于是亲自来见徐寄尘,“徐校长,这秋瑾,不从妇道,行为奇异,说不定乃是从日本回来的激进党,浔溪女校怎能容留这种人。”他见徐寄尘只是默默坐着,便拍着桌子威胁:“我是校董,徐校长,你不听我之言,这女学可就难办了。”

正当阮伯轩跟徐寄尘拍桌子时,徐小淑悄悄跑了出来,把此事告诉秋瑾,秋瑾一听,这几日的气全上来了,她立刻跑到徐寄尘的屋子。

阮伯轩一见秋瑾怒气冲冲的样子,急忙陪上笑脸。

秋瑾冲着阮伯轩喊道:“你有话,找我好了,别找软的欺负。”

“哪里,哪里。我只是和徐校长谈谈公务。这浔溪小地,偏僻之极,像您这样的留洋学生岂不埋没了。”阮伯轩皮笑肉不笑地说。

“哼,”秋瑾转过身,对着在一旁落泪的徐寄尘说:“自华,你太懦弱了,我们女子要想争口气,就得同他们斗。”

秋瑾又转过身,对阮伯轩说:“阮董事,请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这里久待的。”

只见徐寄尘也“霍”地站起来,说:“只要我当一天校长,就决不辞退秋先生。阮董事,你请回吧。”

阮伯轩哼了一声,悻悻地出门走了。两个女子,却抱在一起,落下泪来。

过了半晌,秋瑾缓缓地说:“寄尘,你不必担心,我已准备去上海。”

“啊?”徐寄尘一愣,“璇卿,我不怕,这点小事,我并不怕。我只是因为无人理解我们而难过。你,你干吗要走?”

“上海的陶先生已经来信,请我过去,我也想了多日。准备去办一份报纸,去宣传,我们需要被人理解,我们的姐妹需要站在一起。这样的世界,应该被打破了。”

“璇卿……”徐寄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20世纪初的上海,到处一片喧嚣吵闹。外国巡捕趾高气扬,来回地在街上踱着步,许多穿着袍子马褂,留着长辫的行人头也不抬,只是匆忙地走着。时而,一些鼻上架着蓝片子金丝脚眼镜的时髦男女,在街上肆无忌惮的忽然大声说笑,惹得周围的人都转过来去,然后便是几声低低的抱怨,仍然低头去做自己的事,路旁的店铺里,传出留声机靡靡之音。

时至深秋,街头到处飘扬着“秋季大减价”的布招。那些暗灰的店铺墙壁上,七歪八扭的贴着各式的标语、广告,随着夜色加重,路灯也亮了起来。几处商店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着,就像黑天里游动的鬼眼。秋瑾正坐在一辆亨斯美的双人马车上,旁边是睁着好奇眼睛的吴希英,为了不让她在阮家受苦,秋瑾在离开浔溪时,便把她赎了出来,带到上海,她要让她学文化,学技术,去做一个自立的人。

为了《中国女报》的创办,她已经在上海奔波了好几天。有蔡元培的安排,她们住在英租界的一幢房子里,十分安全。现在她感觉很累,很想赶快回去睡一觉。整整一天,她写了几十份创刊启事,上百份招股书,分别投送到湖南、江苏、北京以及上海各地的女子学校,希望能为《中国女报》提供款项。启事在《中外日报》上已刊出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等待。

一连十多天过去,招股书却如同一只石子落进深潭,毫无回音。

又是几天过去了,还没有消息。秋瑾有些着急。

不料有一天,吴希英兴冲冲拿着一封信,跑进门就喊,“秋先生,快,快,招股书有回信了。”

秋瑾很兴奋,忙接过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大红的请柬,上面写道:

盟姊 吴芝瑛谨启

原来是芝瑛姊,这昔日的好友,竟然也到了上海,秋瑾激动得跳了起来,她搂着吴希英在屋里又蹦又跳。“九月九日,不就是明天吗?”秋瑾高兴地想着,一晃都两年多了,芝瑛姊,芝瑛姊我们又要见面了。

第二天一清早,秋瑾对着镜子换好衣裳,她打上领结,穿上西服上衣,玄色裤子,又找来那双小号男式皮鞋,隽爽明秀,俨然一个英俊男子,她对吴希英嘱咐了几句,便叫了辆马车,朝城南的望平街去了。

吴芝瑛跟她的丈夫住在一幢中型的老式洋房里,院子很大,小洋楼座落在院子后面,秋瑾的马车从甬道驶入。院里垂杨夹道,虽时至重阳,但花木繁茂,小池、假山、亭子、草地,颇有草木扶疏之胜。

车到楼前时,吴芝瑛已站在台阶上了。她忽然站住了,惊讶得看着来人。

“你……”

秋瑾茫然看了一下自己,恍然大悟,“大姊,你不认识小妹了。”

“璇卿,”吴芝瑛又惊又喜,“你,你怎么这身打扮,倒把我给唬住了。”

两人不觉拉住手笑了起来。

客厅里摆着精致的西式家具,只是墙上的画卷,都是些古画精品,透出一派书卷气,也点缀着主人的名士风度。

俩人牵着手进来坐下,有一个女仆献上茶水。只听吴芝瑛说:“我听说你早就回了国,可也不知到了哪里,原来却都在这上海。”

“大姊,你怎么也到了上海?”秋瑾反问道。

“唉,南湖办的报馆为了扩大影响,去年初迁到上海,于是就在这里住下了。”吴芝瑛忽然接着问,“璇卿,听说你要办报纸,不知准备怎样了?”

闻听此言,秋瑾不禁又锁上眉头。“准备都差不多,现在就是缺少资金,没有办法出版。我原想靠女界投股,只是现在没有一人投股。”

“别着急,既然到了上海,我替你想办法。”说着,吴芝瑛让女仆到里屋拿出一个布包,交给秋瑾,说:“璇卿,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你先用着,过两天,我替你找一些上层的名流,或许能让她们投股。”

“大姊,”秋瑾紧紧抱住吴芝瑛,“谢谢你,大姊。”看着这位每次都在关键时候帮助自己的大姊,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正当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的时候,吴芝瑛的小女儿小夷跑了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妈妈,秋姑姑,饭好了,快到便厅里用饭吧!”

午饭很丰盛,因为廉南湖不在家,就只有她们俩带着小夷进餐。吴芝瑛不断地给秋瑾进酒,秋瑾也毫不推辞。在日本时,忧虑国事,秋瑾就曾屡屡豪饮,现在也颇有酒量。酒过数巡,秋瑾面颊有些发红,她霍地立起来,拱着手说:“大姊,今日我们难得沪上相见,席上有酒有菜,只是缺少歌舞,小妹给你舞刀助兴吧!”说着,她从腰间拔出那把闪闪发亮的倭刀,离开桌子,舞了起来。

秋瑾矫健的身躯,在刀影中腾跃旋转,忽而疾速,忽而悠缓。吴芝瑛向女儿努努嘴,小夷机灵地跳到风琴前,奏起了雄壮激昂的乐曲。秋瑾越舞兴致越高,伴着琴声,唱起了自己新编的《勉女权歌》。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

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

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

若安作国俦,

恢复江山劳素手。

……

直到夜幕降临,秋瑾方从吴芝瑛的家里出来。街上行人已经稀少,马车轻快地往前跑着,她今天很高兴,不仅见了离别数月的大姊,而且女报出版也有了眉目,这怎能不让她兴奋。整整一个下午,她们两人促膝而谈。秋瑾把在日本的一切都告诉了吴芝瑛,从三合会到同盟会,吴芝瑛激动得不得了,高兴地说:“璇卿啊,璇卿,以前是我教导你,现在,看来是该你教导我的时候了。”想着想着,秋瑾不禁又唱起歌来。“吾辈爱自由……”

车夫一听见秋瑾唱起歌来,就把鞭子往空中一甩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马儿也跑得更欢了。在快到租界的时候,马车突然“嗄”的一声停住了,秋瑾忙问出了什么事,只听那车夫抱怨道:“哪儿有的规矩。洋人的马车为什么就不能超?”原来,在上海的街道上,中国人的马车不得超过在前面行驶的洋人的马车,只见在秋瑾所坐马车的前方,一辆四轮马车正悠哉悠哉地走着。他们只能跟在其后,秋瑾气愤地挥一下拳头,“有朝一日,一定要让你们滚出中国去。”

马车刚要进入租界的大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在秋瑾眼前一闪。

只见那人背着一包硕大的行李,正同号房的老头苦苦说着什么。

寄尘。秋瑾一眼便看出那人是徐寄尘。

“停车。”秋瑾喊道。车还没稳,她已跳了下来“自华。”那人猛得转身,“啊?竞雄。”徐寄尘喜出望外,“可算找到你了。”

“你,你怎么来上海了?”秋瑾一脸疑惑。

“我从报上……”徐寄尘刚要说下去,秋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哽咽道:“别说了,我知道了。”徐寄尘也忍不住把秋瑾搂在怀里。

一直站在旁边的号房老头这时悄悄地溜回了房里。

自从秋瑾离开南浔后,徐寄尘便一直打听秋瑾的消息。当她看到秋瑾要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的消息时,便毅然辞去了浔溪女校的校长之职,而且把自己在丈夫家的那份田产卖掉,总共筹了两千元钱来到上海。

秋瑾领着徐寄尘回到屋里时,吴希英也吃了一惊。她笑着说:“没想到秋先生出去做了一天客,又领回一个客人来。”

秋瑾和吴希英又是给徐寄尘倒水,又是给她张罗饭,倒使徐寄尘有些不自在。

吴希英问:“徐校长,小淑她现在怎样了?”

“哎,对了,你来了,小淑怎么办?”秋瑾也问起来。

徐寄尘笑着对吴希英说:“死丫头,就别校长校长的叫啦,我早就辞啦。小淑现在跟我母亲在一起,我准备在这儿安顿下以后,再把她接过来。”

“那倒不错。寄尘,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我们一起来办女报。”秋瑾恳切地看着徐寄尘。

“我们一起办。”徐寄尘高兴的答应着。

有了吴芝瑛的1000元和徐寄尘带来的2000块钱,秋瑾很快便在北四川路厚德里租了一间大屋子,她又托廉南湖购了一套旧的印报机,并让他们安装好。准备好这些,就只差把所有的稿件都整理来付梓印刷了。

这天上午,秋瑾和徐寄尘一直钻在屋里又写又画。秋瑾拟好了《中国女报发刊词》,正要拿去给设计版面的徐寄尘。忽然响起一阵轻脆的敲门声。吴希英从旁边赶忙跑过去。门开了,进来两个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头上戴着黑色的丝制礼帽,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半个脸面。

“两位找谁?”秋瑾问道。

来人相视一笑,脱下礼帽。

“啊?成章,伯平!”秋瑾惊喜地喊了起来,“你们俩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陶成章笑着说。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秋瑾连忙把徐寄尘和吴希英跟他们介绍了一下。

秋瑾说:“现在我还没有收到同盟会的消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起义。锡麟去了安徽,我准备在这里办一份女报,把我们二万万女同胞也发动起来,一起恢复中华。”

“我们也是冲这来的。”陈伯平说:“我们一回国,就找了蔡元培先生,是他介绍了你的情况。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一起办女报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秋瑾高兴地说:“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墨峰现在是无路可走,他可是跑到你这来混饭吃。”陶成章这样一说,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伯平,你来看看这个。”秋瑾说着拿出了刚才写好的女报发刊词,陈伯平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世间有最凄惨、最危险之二字曰:黑暗。黑暗即无是非,无闻见……然则曷一念我中国之暗何如?我中国之前途危险何如?我中国女界之黑暗更何如?我女界之前途危险更何如?”

看到这里,陈伯平竟不住念了起来,别人也静静坐下来听。只听他念到“予乃奔走呼号於我同胞诸姐妹,于是而有《中国女报》之设……准则具左右舆论之势力,担监督国民之责任,非报纸而何?吾今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之声息于朝夕……以速进而大光明之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奇目,拍手而欢呼……”

“好啊,好啊。”陶成章在一旁拍手叫好。徐寄尘也高兴得露出笑容。

经过他们商议,因为陶成章要回杭州,便让陈伯平任编辑,徐寄尘任校对,秋瑾负责发行和总务,加紧出版第一期女报。

快到旧历年底的时候,《中国女报》出了第一期,这天已是腊月初一,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这雪花落到地上时就全化了,满街道都是泥一样的雪水,只有在背阳的地方,雪才积在那里,一块一块的。街上行人零零落落,而路旁高挂“玉液春”牌子的茶楼里却热气腾腾,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有喝茶的,有嗑瓜子的,有饮酒猜拳的,也有闲聊天的。楼上的一角,几个涂脂抹粉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时不时,几个喝酒的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喊一声“好!”

秋瑾和吴希英抱了一捆《中国女报》,在街上散卖。然而却很少有人问津,大多人只是夹紧衣服匆匆地走,也不知他们到底在忙什么?她们来到玉液春的楼下。

“秋姐,你在这儿歇会儿,我上楼去卖。”吴希英说道。

“我们一起上去。”秋瑾说。

“不,楼上你去不方便,让我去。”吴希英说着已奔了上去,秋瑾只好站在门口。

“新出版的《中国女报》。三十文一份,谁要看啊!”吴希英一边上楼一边嚷开了。

一个穿皮袍的男客,拿出三十文钱,买了一份。

“中国女报》买咧,女报!”

一个戴眼镜穿着马褂的老头子也买了一份。

吴希英转了一圈,见没有别人要买,便下楼去了。

那位穿皮袍的男客,一面嗑瓜子,一面漫不经心地打开报纸。他以为这是上海滩上常见的那种风月小报,只想找出几条耸人听闻的奸淫凶杀的消息。可是翻了半天,一条这样新闻没有,只见上面全是什么“革命”啦,“光复”啦,就生气地把报纸揉成一团,嘴里咕哝着:“胡闹,白花我三十个子儿。”接着便哼着小曲下楼去了。

那个邻桌的老头子翻开报纸,见上面大字印着:

中国女报发刊辞

秋瑾

他不满意地摇摇头,用舌头舔着手指,又翻到第二版,上面也印着黑字大标题:敬告姊妹们老头儿低低念一遍题目,喝一口茶,扶好眼镜,又干咳了两声,在那念了起来:“我最亲爱的诸位姊姊妹妹们,我虽是个没有大学问的人,却是个最热心去爱国、爱同胞的人。”他从眼镜上面看了看周围的人,见邻桌几位都看着他,便接着读下去:“如今中国不是说有四万万同胞吗……我们的两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地活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

“这是什么话?”老头子停了一下又念道“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缎,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得紧紧的……”

两个唱小曲的姑娘已停了下来,一边擦着胡琴,一边仔细地听。

老头儿越读越觉得不对劲儿,最后将报纸扔到桌子上,拍着报纸说:“上当,上当。这是煽动女人造反的文章。女人也要平等平权,到社会上工作,这简直是母鸡啼鸣了。”

老头儿一转身,看见两个卖唱的姑娘正看着他,便冲着嚷道:“你们看什么?这是洪水猛兽,你们切不可胡乱相信。”说着便急急付了茶资,揣上报纸下楼去了,边走边嘀咕:“这种报纸,不禁还了得?”

玉液春的茶楼依然是一片热气腾腾,茶客们依然喝茶,聊天,听小曲儿……

窗外的雪花依然飘着,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远处的山隐隐约约,只是一抹灰色的暗影。雪很大,地上已经厚厚的一层,看不见田里的庄稼。马车在雪地上“哧哧”地奔着,已经快到绍兴了。离家越近,秋瑾越感到难过。

正当她忙碌着准备第二期《中国女报》时,母亲病亡的噩耗忽然给她迎头一击,弟弟秋宗章的电报很简单:母亡速归。她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没有见到母亲。去年刚回国时,她到和畅堂去看了一次她。家道的中落,使母亲也不得不亲自去料理繁琐的家务,那时,母亲就已日渐苍老,一干活就拼命地咳。为了安慰老人,那次,她特意到绍兴照了张大相片,放在老人的床头。没想到,不到一年,母亲竟匆匆去了。秋瑾望着马车外面纷纷的雪花,泪水默默地顺着脸颊落下来。

秋瑾到家时,已近傍晚。雪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院子里很静,地上没有雪,好像刚被扫过。

她冲进堂屋。正中是母亲的灵位,有三柱香在燃着,屋里很暗没有人。秋瑾扔掉手中的箱子,“扑通”一身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多少年了,为了自己,也为了受难的同胞、姊妹,她只身一人,离家出外,一直怀念母亲却不及回家探望一次,到现在,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闺瑾(秋瑾小名)!”“大姊!”“大姊!”。

门外的人一见到跪在地上的秋瑾,便都喊了起来。

秋宗章和秋闺把秋瑾扶了起来,让她在一旁坐下。秋誉章也过来坐了下来。

“回来就好,给母亲烧点纸,焚柱香,也算尽点孝道。”秋誉章缓缓地说。

“母亲已经下葬了,今天是七日,我们都到坟上去了。没想到你就到了。”宗章在一旁说。闺□在一旁看着大姊,没有说话,她已嫁到湖南一个举人家里,是在母亲病危时赶回来的。

“母亲临走时,一直念叨你……”宗章又说。

秋誉章一下打断了他,“别说这些了,快给你大姊打点水洗脸,准备点吃的。”宗章看了秋瑾一眼出去了。秋誉章又对秋瑾说:“闺瑾,你也不必难过,明天到坟上看看,祭奠祭奠,也算母亲养我们一场。”

“嗯。”秋瑾哽咽着答应。

第二天,秋瑾到母亲坟上祭了一回,自然又大哭一场。

第三天,拜望了一些乡邻,他们都是母亲出殡时帮过忙的。

秋瑾又在家守了三天丧。等到第七天头上,秋瑾告诉秋誉章,“大哥,母亲刚殁,小妹本当灵前尽孝,只是现在女报事急。吾等已出第一期,若无第二期,大事可就难成。我准备……准备明天就回上海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秋誉章平静的说:“既然这样你就去吧,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现在就让宗章照应就行。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北京,闺□也得回去,你既事急,先走也无妨。”

听到这里,秋瑾又忍不住流下泪来。但是,她确实是不能再拖了。

到第八天,秋瑾便匆匆地返回上海去了。

吴芝瑛的家里今天晚上灯火通明。她邀请了十多位贵妇小姐来吃饭。一来给刚奔丧回来的秋瑾接风,二来主要想让这些太太小姐们投股,准备出版《中国女报》的第二期。

秋瑾到的时候,众女客已经坐满一屋子,她们看到秋瑾一身男装,都惊讶不已,但却未敢对此妄加评论。

“没想到秋女士竟是这样女中豪杰,只身去日本,回来又办女报,我们可真是自愧弗如啊!”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怪声怪气地说道。

“哪里,哪里,”秋瑾陪着笑说:“不是我厉害,只是众位不愿做这些罢了。”

“哎,秋女士,听说您已出了一期报,可我怎么还没看到呀?”一个戴着金丝镜的小姐说道。

“不忙,不忙,”秋瑾说,“众位贵人事多,想来没有机会见到报纸,今天我带来一些,大家可慢慢瞧瞧。”

说着,她让吴希英去车里捧来一摞报纸。于是众人熙熙攘攘每人拿了一份,坐下哗哗地翻起来。

这时,吴芝瑛走了进来。她笑着对大家说:“诸位太太小姐,菜已好了,请各位入席吧!”

于是,一帮人随手扔下报纸,三三两两起来,一步三摇的向饭厅走去。

桌上饭菜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吴芝瑛还特意拿出一瓶绍兴老酒,说道:“这可是我们家乡特产,是璇卿特意从老家带过来的。”

“哎哟,那我可得尝尝。”“不行,不行。我是什么酒也不能喝的。”“哟,这怕什么,你老公不会说你的。”一帮人叽叽喳喳,吴芝瑛忙着倒酒、布菜。

酒过三巡,吴芝瑛站起来,又举起了酒杯,“诸位,我们今天一聚,主要是庆祝《中国女报》创刊,这可是我们中华女界之大事。诸位觉得报纸怎么样?”

“好。”“不错。”“以后我们女人也有报了。”“可不是吗?”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来来来,大家为《中国女报》干一杯。”

喝完酒刚坐下,一位小姐忽然说:“报是不错,只是印刷纸张太粗糙了。这样恐怕不好销售吧?”

“吕小姐所言极是。”说着秋瑾站了起来,“因为刚刚开始,资金很少,很难办得更好。”停了一下,秋瑾又说:“这次请大家,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那些女宾们都互相看了看,只听秋瑾接着说道:“眼下正准备出第二期,但确实没有资金,我希望诸位能慷慨投上一股,也算我女界之大幸。”

闻听此言,有几位赶快放下筷子,用手巾沾沾嘴,看看别人怎样表示。

金丝眼镜咳了一下说:“璇卿,这事好办,既然女报缺钱,我们理应投股,况且,要是以后经营得好,我们也好分红啊。但是,要投股,也得回去商量商量。要是现在应了,回去掌柜的不给钱,岂不让姊妹们笑话了。”

“是啊,是啊,等回去商量一下,一会儿给你送来。”众人又是一片议论。

酒席一直吃到晚上10点钟才散,可是等到最终,却没有一个人认股,等最后一个客人也上了马车,吴芝瑛不好意思地对秋瑾说:“真没想到,她们竟这么吝啬。璇卿,你不要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没关系,大姊,我看她们倒不是没钱,而是害怕,怕女报连累了她们。我刚才瞧见她们读报纸时的样子,一个个都惊恐地睁大了眼。唉,中国的女子,什么时候才能被惊醒啊?”秋瑾悲叹着,抬起头。

天空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云彩,也没有星星。

光绪三十二年(1906)腊月二十,大清国各处的人们都已在张罗着过年。湖南王黻丞的家里更不必说。所有的下人都在院里忙来忙去。刷洗大门,清理花园,悬挂灯笼……一个个都不亦乐乎,王黻丞在院里转了两圈,乐滋滋的回到上房,坐在桌边操起了水烟袋。

正在这时,一个丫头跑了进来,“老爷,少夫人回来了。”

王黻丞一愣,还没有明白过来,问:“哪个少夫人?”

“就是四少爷家的秋夫人啊!”丫头答道。

啊,她怎么回来了。王黻丞很是吃惊,子芳不是说她前年闹着去了日本,扔下两个孩子不管,近些日子好像又在上海办什么报,她怎么回来了?

“快,快去接进来。”王黻丞暗暗猜想。八成是在外面呆不下去了。女人嘛!就是这样,又有孩子,她就能扔下他们不管。嗯,这次回来,不能让她再走了。

这时,只见秋瑾拎着一个小皮箱,后面跟着一个男仆,朝堂上走来。王黻丞连忙迎了出来。

秋瑾穿了一身淡蓝对襟小袄,玄色布鞋,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髻,她看见王黻丞出来,忙深深作了一个万福,说道:“公爹在上,不孝贱媳给您施礼了。”

“你起来吧。”王黻丞一本正经,他让秋瑾起来,自己又回去在太师椅上坐了。秋瑾站在一旁低着头并不说话。

“你回来作甚啊!”王黻丞装做不高兴,低低地问道。

“贱媳在外求学多日,凄苦不堪,再想我那一双儿女无人照管,年关逼近,贱媳就此回家,也好在二老面前尽孝。”秋瑾答道。

“子芳说你去了日本,你到底学了什么东西回来?”王黻丞又问。

秋瑾刚要说话,只见外面奔进来两个小孩,一进来便朝秋瑾冲了过来,哭着喊道:“妈妈,妈妈。”

秋瑾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把他们紧紧搂在怀里,三个人哭成一团。

王黻函见到这样,便吩咐道:“你去拜见一下你母亲和各位哥哥嫂子。”说着便走了出去。

秋瑾这两天回家以后,只是在房中和两个孩子嬉戏,教他们唱歌、写字。王黻丞看了以后很高兴,心里想,这回看来是要安心住下去了。他派人给秋瑾送来1000块钱,让她给自己添些过年的衣服。秋瑾很高兴,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弄些钱走,好接着回去办女报。于是她又告诉王黻丞,说家母新丧,自己必须置些礼物送过去才是,王黻丞一想,秋母下世之时,子芳不在家中,未去奔丧已是失礼,现在秋瑾已然回来,不能再不作表示,于是又一下拿出2000元,让秋瑾找人去绍兴为其母修坟祭扫。秋瑾把这3000元好好收起,暗自高兴。那天徐寄尘教她回婆家诱款,没想到此举竟十分顺利,现在得找机会回上海了,女报已不能再耽搁。回湖南的时候,她听陶成章说刘道一几个已在准备湖南的起义,到那时,我们女界不能没有表示,想到这里,秋瑾又非常着急。

腊月二十三的下午,一个丫头跑进屋对秋瑾说:“少夫人,今晚镇东头唱戏,你去不去看?”

“今天唱什么戏?”秋瑾问。

“今儿灶王爷上天,镇上可是请了长沙有名的戏班子来演呢。”丫环答道。

秋瑾暗想,这岂不是一个好机会,于是吩咐道:“你去叫阿金准备好车子,晚上我和大家一起去。哎,对了,别人谁还去?”

“大奶奶和二奶奶。三奶奶说她胃疼,不去了。”

“噢,行了,你去吧。”秋瑾吩咐道。

丫环答应着出去了。

腊月的湘潭街道已显示出过年的热闹,十三总的街上,各家各户、店铺、茶馆,都挑起了红灯,照着酒楼里冒出的热气,使人倍觉舒心。街面上还有各种卖干果、烟卷的小摊贩,把果品盘子挂在脖子上,四处吆喝。街的东头搭起一个戏台,底下是一片空地,四周布满了卖小吃的贩子,空地中间已支了不少的桌椅,这都是给有钱人家准备的,戏台上的灯把底下照得透亮,戏还未开演,一群小孩子在戏台的角上追着,打着,一片吵闹。

秋瑾今天换了件新的裘皮大衣,将换好的3000元银票装好,跟几位嫂子一起出来看戏。为了不让王黻丞疑心,她把两个孩子也带在身边。

戏演得很好,舞台底下一片叫好声。可秋瑾在那儿却如坐针毡,她不能再等下去,再等就没有机会了。等戏演到一半的时候,秋瑾跟两位嫂子说头昏,要先回去。可两个孩子却还要看戏,秋瑾就让他们跟着婶婶们一起看戏,自己让阿金赶车,先回去了。

车到半道,秋瑾突然说:“阿金,快走,朝湘潭那边赶去。”阿金是从上海跟秋瑾回来的,他也知道秋瑾今天晚上已准备要走,便将车转过来,狠抽几鞭子,马撒开腿向北直奔而去。

秋瑾赶回上海的时候已是大年初一,然而这并未影响她的工作。她很快找来陈伯平,与徐寄尘一起赶紧设计《中国女报》第二期。这时,徐寄尘的妹妹徐小淑也来到了上海,她给报纸做校对。到正月二十日,第二期女报出版。然而很快,办报经费又成为一大难题,报纸卖出去的非常有限,但为了扩大宣传,秋瑾最后只好将报纸免费送发,但至于下期女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这天,陈伯平突然对秋瑾说:“竞雄,眼看报社无法经营,我想用现在还有的几百块钱造些炸药。听说湖南已准备起义,我看过些日子,咱们也该跟伯荪联系联系。在这里整日闲呆着还不如去做点实际的事。”

“那,好吧。”秋瑾也无可奈何,她现在确实无计可施。面对黑得如夜一样的现实,《女报》社像一根火柴。要让那些沉睡的人醒来,只有用炸药、用血。

很快,陈伯平买来一些原料,在报纸的阁楼上试制起炸药来。秋瑾和吴希英也去帮忙。每到紧张的时候,吴希英就搬出一张小凳,坐到报社门口晒太阳、纳鞋底或同邻居聊天,暗地里留神弄堂里外的动静。

半个月过去了,阁楼的墙角已堆了十多个小罐,里面装满了造好的炸药。

一天上午,秋瑾轻轻推开阁楼小门,只见陈伯平正在桌子那边紧张地做着,他听秋瑾进来,连头也没回就喊道:“别过来,这儿危险。”只见陈伯平正把白色的硝酸钾往碳末里对,他一边轻轻搅,一边说:“老祖宗几千年前就发明火药,可到头来造炸药还得从洋鬼子那儿学,这样露天来拌,太危险了。”

秋瑾给陈伯平倒了一杯水,放到桌上。就坐在后面看。过了一会儿,陈伯平终于将药兑好,他松了一口气,一转身,不小心把秋瑾刚才给他晾的水打翻下来,水一下流到桌子下边的硫酸里,只听劈劈啪啪地炸了起来,陈伯平赶忙把桌上的炸药卷到一边,可还是有不少洒到硫酸上,就听“嘣”的一声,屋脚里便着起火来,陈伯平被烧的一脸鲜血。

秋瑾一见,连忙把身后一张油布拿过来,扔到火上,把火盖灭,自己又去拉陈伯平。一不小心,手上沾了流出来的硫酸,也给烧伤了。

邻居们看到那报馆楼上浓烟弥漫,便惊慌失措嚷道:“起火了,起火了。”同时都拿着脸盆跑去舀水。街脚的两个巡捕听到动静,也急忙赶了过来。

秋瑾忍住剧痛,果断地命令道:“希英,快把罐子移到别屋里去!墨峰(陈伯平字),你从后门去医院,在这儿太危险。”

等巡捕上楼时,屋里就剩下秋瑾和吴希英,吴希英正给秋瑾手上抹着药。

“怎么回事?”领头的巡捕粗声粗气问。

“做饭不小心,着了火。”秋瑾连忙陪笑道。

“那怎么有爆炸声?”另一个巡捕问。

吴希英抢着说:“那炉子一下翻了,就把墙角过年时剩的炮竹给烧着了。”说着指了指墙角。

那领头的巡捕将信将疑,他在那儿看了看,又闻了闻,说:“怎么有股味儿。”

“噢,是药水味儿,我刚在手臂上抹的,气味不好,二位请到楼下坐吧?”秋瑾仍陪着笑说。

巡捕仍不放心,翻箱倒柜地搜起来,一个巡捕正想走开,突然发现柜子底下有一个黑色小罐子,便捧了出来,正要打开,吴希英赶忙跑上去,盖住罐口,说:“巡捕老爷,这是我刚腌的臭豆腐,打开就不好了,您要尝的话,我给您拿两罐做好了的。”说着,吴希英从巡捕手里拿过罐子,到窗外又捧进来两个一样的罐子,只是上面贴着“绍兴徐恒大腐乳”的贴子。吴希英说:“巡捕老爷要不嫌弃,就请拿回去尝个鲜。这可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呢!”

两个巡捕互相看了看,便每人掂了一罐豆腐乳出去了。

等看着两个巡捕下楼了,秋瑾猛地冲过来,抱住吴希英说:“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要是他打开那罐子,我们可真完了。”

秋瑾的伤很严重,这几天手上一直缠着绷带呆在屋里。徐寄尘在爱国女校谋了个教师的缺,就带着妹妹过去了。陈伯平住进了医院。只有吴希英陪在她身边。

午后,秋瑾看了会儿书,觉得无甚趣味,便躺到床上准备睡觉。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的一声开了,吴希英带进来两个男子。

“伯荪。”秋瑾一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竞雄,”徐锡麟赶忙走了上来,“听说你受了伤,就躺着吧。”

“没事,没事,”她看着徐锡麟身后的来人问,“这位是……?”

“噢,我倒忘了,他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江洋大盗’王金发。”徐锡麟笑着说。只见那人穿一身长衫,眉目清秀,冲秋瑾一笑,颇有几分儒生气质。

“他就是王金发?平阳党的首领?”秋瑾说。

来人点了点头,双手一抱腕,“久仰秋女士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啊。”

“哪里,我听街巷传言,王金发狮头豹眼,虎背熊腰,乃平阳第一大匪。没想到今日见面,竟是如此英俊倜傥。”秋瑾笑着答道。

只听王金发说:“我也早听别人谈及,以为秋女士三头六臂,可不曾想,竟乃一病态女子啊。”

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原来,同盟会决定在湖南、江西的萍乡、浏阳、醴陵组织武装起义。徐锡麟这次来,准备让秋瑾回绍兴,主持浙江方面起义,到时湖南起义一开始,徐锡麟从安徽,秋瑾从浙江响应,以便共举大事。

“可是,我到绍兴怎么与别人联系呢?”秋瑾疑虑地问。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徐锡麟笑道:“我从日本回来后,就在绍兴办了所大通军事学堂,现在这学堂正缺人主持,你到绍兴后,就以此为活动地点,联络起义。”

“那可太好了。”秋瑾兴奋地道。

“那样,你的女报可是不能再办了。”

“没关系,如果起义成功,我再去办新的报纸,中国的事,关键还是在于要变啊。”

徐锡麟和王金发看着秋瑾,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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