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一壶牵机毒酒,结束了后主凄惨的降虏生涯。那一年,后主刚好42岁。42年,对于浩缈的人类历史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对于后主来说,却是曲折漫长的一生。历史的书页翻到今天,多少个42年随风而逝了,后主的这42年的人生,却永远铭刻在后人的脑海中。他的为人,为政,为文,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死话题。
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后主是昏庸无能的亡国之君,他内无用人治世之能,外无御敌卫国之力。他为求偏安一隅,不惜对宋曲膝称臣,终于养虎贻患,沦为一介臣虏,断送祖宗基业。对于文学家和普通诗词爱好者来说,他是词中之帝。他的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芳华胜过空谷芝兰,清怨不逊瑶天笙鹤。一字一珠,写显当行本色。清代才子袁枚曾引用《南唐杂咏》中的话概括评价后主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应是甚为恰当而又不失中肯的评价。
后主天生仁懦,体恤臣民,从不妄加杀戮,草菅人命。他通阅儒家经典,崇尚古道,并亲恭力行,以周孔仁恕之道施政治国。他死后,旧臣徐铉在为他作的墓志铭中说他“本以恻隐之性,仍好兰乾之道。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是很符合他的生平为人为政的。正是由于他宽恕爱人,在宋军围困金陵之时,城中弹尽粮绝,饥寒冻馁,瘟疫肆虐,固守一年之久,竟无一人生出反叛之心。这在古今中外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可是当政者若一味仁恕,不辅以严律,必然导致朝廷威信不够,统治不力,也就是徐铉在他的墓志铭中所说的“至于法不胜奸,威不克爱。”
对于外邦邻国,后主严格遵守祖父李昪的遗训,与邻国和睦相处,从不妄动干戈,侵扰别国。对于中原大国北宋,他自问无力抗衡,于是忍辱含垢,对北称臣,力求偏安江南,守住祖宗的半壁江山。他臣事北宋,极尽人臣之道,毕恭毕敬,从不逾雷池一步。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决心一统天下的宋太祖,怎么容得下他李煜安享江南富庶之乡?诱降不成,终于兵戈相向,金陵不保,后主从江南国主之尊沦为太祖阶下的一介臣虏。他的政治生涯也就此告终。
作为君王的李后主死去了,作为词人的李后主却因此获得了新生。后主贵为人君时,他的词虽然声名远扬,宫闱市井,争相传诵。但究其实质,仍不脱“花间派”的巢臼。所咏题材,不外乎风花雪月,怜香惜玉,闺阁哀怨之类。只是他每有吟咏,都以真情实感倾注其中,却又不是纯为寻章琢句的“花间词人”可比的。陈廷焯在评价历代词人时说:“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说得的确切中要害。
历来“愤怒出诗人”,“诗欲究后工”,降为降虏的后主,过着寄人篱下,动辄得咎的悲惨生活。家国破灭,沧海桑田,冷酷的人生骤变狠狠地打击了作为君王的李后主,却无意中升华了作为词人的李后主的情感。君王降虏,人间天上。这种前后生活的残酷对比,迫使多愁善感也不失责任感的后主痛悟前非。在对昔日君王生活的追忆中,在对今日臣虏生活的感慨中,他的词终于渐远渐深,提高到一种深邃开阔的境界。词风也从往日的柔媚婉约一变而为沉厚豪放。词的题材也从过去的风花雪月,笙歌舞遍的“花间派”巢臼中拓荡开来,转而为更宽更广的关于人生的思考,关于国破家灭的感叹。我们不妨来读一读他的这首《子夜歌》,就可以从中窥见沦为臣虏后的后主词风了: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骤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当时指沦为臣虏后的后主而非贵为君王的后主。
薄命君王也罢,绝代才子也罢,都只由得后人评说。是非功过,盖棺未有定论,本身就证明了后主对于后世的重大影响。沈谦说后主“疏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那也就够了,人非圣贤,孰能面面俱到,行行皆状元?
让我们停止对古人的攻击吧。后主以他短短的42年人生,为我们留下了永咀不淡的众多词作,他应该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