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焦虑之后,我非但没有陷入那似乎是我命中注定了的绝望之中,反而恢复了安谧、平静、甚至于幸福,因为我生命的每一天都使我愉快地回忆着过去的某一天。第二天也一样,我别无他求。
《幸福之源》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境况是怎样转化的呢?其诀窍在于:我学会了毫无怨言地面对现实,力图一如既往地热爱那万千的事物,而当它们相继把我抛弃,直到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目无亲时,我最后又恢复了自身的平衡。因为,既然我不再依恋任何别的东西,我就依靠我自己。
《幸福之源》
我在世上还应该做的事,只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十足的被动物,根本不必徒劳无益地反抗这个命运,而应该用我剩下的气力去忍受命运。我就是这样告诫自己的。我的理智和心灵也都赞同。但是,我觉得这颗心灵仍在抱怨。这又是为什么呢?我寻思着并且找出了原因:它产生于自尊心—它对那些人感到愤慨之后,便继而起来反对理性了。
《幸福之源》
出自于义务的需要,一个人就得违拗自己的察性,去将之履行。这正是我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更不善于去做的。我生性敏感而善良,心慈到了软弱的地步,一切慷慨大度之举都使我为之激动。我富有人情味,乐善好施,凭着爱好和热情本身去帮助人,只要别人把我的心打动就行。如果我曾是人类当中拥有至高权力的人,那我会是他们当中最优秀而又最宽宏大量的人;因为我能够为自己报仇,而我却任心头一切报仇的念头熄灭。若为我个人利益,我会毫不犯难地做到公正不倚;但若违背我所珍爱的人的利益,我可能就无法下此决心了。只要我的义务与我的感情相冲突,除非是在我只需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否则前者很少会占上风。那时,我常常是有能耐的,但我却不能逆本性而行事。当我的心没有向我呼唤,我的意志充耳不闻,不管是人,还是义务,或是什么必然性,都无法叫我惟命是从。我看见祸害的威胁,但我宁可任其降临,也不愿意为防范它而激动不已。我偶尔开头很卖劲,但这种卖劲很快就使我厌倦,使我精疲力竭了,我就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在一切假想的事情中,凡是我不带乐趣去做的,很快我就没法去做了。
《善行的视点》
我的任何一种占有支配地位的欲念,都是不能用金钱收买的东西。我所追求的是纯洁的玩乐,而金钱会把一切玩乐都站污。
《忏侮录》
我热爱自由,我憎恶窘迫、苦恼和依附别人。只要我口袋里有钱,我便可以保持我的独立,不必再费心思去另外找钱。穷困逼我到处去找钱,是我生平最感头痛的一件事。我害怕囊空如洗,所以我吝惜金钱。我们手里的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我们所追求的金钱,则是使自己当奴隶的一种工具。正因为这样,我才牢牢掌握自己占有的金钱,不贪求没有到手的金钱。
《忏悔录》
每当我的生活处于平静的状态时,这种回忆带给我的痛苦就比较轻微;如果在动荡多难的生活中,每逢想起这件事来,我就很难再有以无辜受害者自居的那种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深体会到我在自己某一著作中所说过的话:处于顺境的时候,良心的谴责就睡着了;处于逆境的时候,良心的谴责就加剧了。
《忏悔录》
以上的叙述是十分坦率的,谁也不会认为我在这儿粉饰我的可怕罪行。但是,如果我不把内心的意向同时叙述出来,甚至因为怕给自己辩解而对于当时的一些实际情况也不敢说,那就不能达到我撰写这部书的目的了。
《忏侮录》
有两种几乎绝对不能相容的东西,在我身上居然结合在一起,我很难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方面是非常炽热的气质,热烈而好冲动的激情,另一方面却是迟钝而又混乱的思想,差不多总是事后才明白过来。简直可以说,我的心和我的头脑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感情比闪电还快,立刻充满了我的心;但是它不仅不能照亮我的心,反而使我激动,使我发昏。我什么都感觉到,·却什么也看不清。我非常兴奋,却动作迟钝;我必须冷静下来才能进行思考。令人奇怪的是,只要给我时间,我也是足智多谋,既能深人分析,甚至还很细致;在从容不迫的时候,我也能作出绝妙的即兴诗,可是仓卒之间,我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没有说过一句恰如其分的话。就像人们所说的西班牙人只是在下棋的时候才能想出好招儿,我惟有通过书信才能说出妙趣横生的话。
《忏侮录》
如今,我还要怎样才算是人类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为了使我不幸,要做的都做绝了。即使是处于这种可悲的境地,我也不会拿我自身的命运去和他们中的最幸运者交换。我宁愿是不幸的我,也不愿是那些鸿运亨通的人中的一个,当我孤单单一人的时候,我就靠自身的养料生存,这养料是不会涸竭的;尽管可以说我是空腹反当,尽管我的想象力已经枯竭,思想已经泯灭,再不能滋养我的心灵,但我仍可以用自身来满足自己。我的心灵受我的身体的阻碍,日渐衰竭了,在这沉重的压力下,再也没有力量像从前那样冲出我这副苍老的躯壳。
逆境促使我们去作这种自我反省。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大多数人忍受不了逆境。至于我,我能引以自咎的只是一些小过失。我把它们归因于我的软弱,并聊以自慰,因为,我从来不曾起念去做任何蓄谋的坏事。
《幸福之源》
我的感官对我的心灵的这种影响,造成了我一生的惟一痛苦。我在看不见人踪的那些日子里,我不再思虑我的命运,因此也就感觉不到命运如何的问题,感觉不到痛苦。我幸福、满足、不受制于人,无羁无碍。然而我很少能够摆脱显而易见的坑害。只要我稍微去想一想,我察觉的每一道凶恶目光、听见的每一句污言浊语,我遇见的每一个恶人都会震撼我的身心。在这种情况下,我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快地忘却和溜之大吉。我内心的骚动与引起这种骚动的原因是会同时消逝的。当我独处时,我马上就恢复平静。如果还有什么使我忐忑不安的话,那就是惟恐在回去的路上碰上某种事物,又重新撩起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惟一痛楚,它也足以损害我的幸福。我住在巴黎市中心,走出家门,我就向往乡间和孤寂,但是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所以在我尚未能够走人乡间自由地呼吸之前,我在途中就被许多令我痛心疾首的事苦恼着了。因而,在来到我要寻找的隐蔽处之前,大半天已在忧烦中过去了。我能走完这一段路,至少就算幸运的了。逃脱恶人们的追踪的那一时刻是颇有趣的。当我置身于绿原中的大树底下,我立刻意识到来到了人间天堂。我尝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就好像我是人类最幸福的人。
《幸福之源》
我在漫长岁月中历尽沧桑,我发现,具有最甜蜜的享受和最强烈的快感的时期,并非那些常引起回忆或最使我感动的时期。那些一时狂热和心血来潮的时刻,无论多么热烈,却恰恰因为本身的热烈程度而仅仅成了生命线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点。这些点为数太少、稍纵即逝,不能形成一种状态。可我心所怀念的幸福,断乎不是由一些瞬息即逝的时刻,而是由一些平凡而持久的状态构成的。这些状态本身并不强烈,但它们的魅力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骤增,最终能够从中找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幸福之源》
我孤零零一个人,卧病床榻,很可能因贫困、饥饿和寒冷在病榻上一命呜呼,而且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感到哀伤,但是,倘若我自己对此也不感到哀伤,倘若我也和别人一样对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哪一种命运)无动于衷,一生了却了又有什么要紧呢?当你学会了同样无动于衷地去看待生与死、疾病与健康、富贵与贫穷、荣誉与诽谤,这一切的确也就没有什么了。特别是到了我这种年纪。老年人事无巨细总不免牵肠挂肚,我却一无所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在乎。这种淡泊并非出自于我的明智,而是我的敌人使然,因此,让我利用这些好处来补偿他们给我造成的痛苦吧。他们使我对逆境变得无动于衷,这么一来,倒是他们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好处,比他们不给我造成困境还要好。在我尚未察觉到厄运的时候,我还总是为它提心吊胆,可是,当我能够制服住它时,我就不再惧怕它了。
《幸福之源》
在我一生所遭受的种种挫折中,这种心境简直就跟我在那些幸运时刻一样,使我完全沉酒在自然状态的天性中。当然,那些由于触景生情而勾引起的最难以忍受的忧虑的短促时刻除外。在其余的时间里,我的心受天性的支配,总是沉浸在吸引着我的情爱之中,始终受着感情的滋养,因为它就是为此而生的,我跟我想象中的生灵一起分享这种感情,就像他们真的存在似的。他们能产生这种情感并分享这种情感。他们只为我而存在,因为他们是我按自己的意愿而创造的,既不担心他们会背叛我,也不担心他们会抛弃我。他们和我的痛苦同在,并帮助我把痛苦忘掉。
《幸福之源》
……反躬自省的习惯,最终使我失去对所受痛苦的感觉乃至记忆。就是这样,通过自身的经验我懂得:真正的幸福之源就在我们自身;对于一个善于理解幸福的人,旁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真正潦倒。
《幸福之源》
“我活到老学到老。”
梭伦晚年经常吟咏这句诗。就诗中所含的某种意义而言,在我的晚年我也一样可以把它吟咏。可是20年来,我从经验中获得的却是一种委实叫人伤心的学问:蒙昧无知反而更好。逆境当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先生,但是,他索取的学费太高,而你从中获得的收益往往得不偿失。况且,没等你从这些姗姗来迟的教训中学有所成,运用它们的时机却转眼即逝了。青年期是增长才智的时期,老年期则是运用才智的时期。经验总是有用的,我承认这一点,但是,只有当你前头尚有光阴,经验才能有益。死到临头了,还是学习应该怎样生活的时候么?
《晚年的反省》
当我反躬自间的时候,这一切我都思忖过了。我虽然不善于从这些思考中获益,但我及时作出这些思考和将之回味,这并非错事。从孩提时代,我就被抛人人生的旋涡之中,我很早就体验到,我天生就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在这里,我永远也达不到我心灵所要求的那种境地。因此,当我停止在人类当中寻觅那似乎无法寻着的幸福时,我那炽热的想象力就已经跳出了我刚刚起步的人生范围。仿佛跃到了一个于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以便在我能够留驻的静谧场所安歇。
《晚年的反省》
我身上刚刚发生了巨变;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道德观;我感到那些人对我的评判真是荒谬绝伦,虽然那时我未曾料到我会深受其害,但我已经开始发觉那是荒谬的。我产生了另一种需要,它不同于我追求文学上的成就的那种需要,因为我刚一接触到这种气息就厌恶了;我渴望在我的余年开辟一条比我刚刚走过了大半辈子的道路更为可靠的路径。总之,这一切迫使我着手早已感到很有必要的深刻反省。因此,我深刻地检查了自己,而且,为了把它做得好些,我没有把任何与我有关的事忽略不计。
《晚年的反省》
从青年时代起,我就决定,40岁以前要积极进取,实现我的各种抱负。我抱定主意,一上这个年纪,无论身处何种境冲,都不再为摆脱它而苦苦挣扎,而是得过且过地度过余生,不再思虑未来。现在这个时限来到了,我不费踌躇地履行了这个计划,尽管那时我的运气似乎还有望于达到一个更加稳定的地位,然而我却没那么做,我不觉得遗憾,反倒感到一种真正的快乐。我从这种种诱惑、种种无益的希望中脱身出来,对诸事冷摸,只寻找精神上的安宁,对此,我始终兴趣盎然。我丢开了上流社会和它的浮华;我把所有的装饰品都抛开了:不带佩剑,不揣怀表,不着白袜,不佩镀金饰物,不戴帽子,只有一副极为普通的假发,一套合身得体的粗布衣服;更重要的是,我从心底摈弃了利欲和贪婪,这就使得我所抛开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我放弃了当时所占有的、于我根本不合适的职位。我开始按页计酬抄写乐谱,对这项工作,我始终兴趣不减。
《晚年的反省》
从我童年时代起,所受的教育就滋养了这种情感,它又为充盈着我一生中的一连串灾难和不幸遭遇所强化了。我不敢奢求,所获无几。我在那福星高照的时候也感到,即使我以为获得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一切,也根本不会从中找到我心灵所渴望的而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分辨出它的对象的那种幸福。就这样,在那些把我隔绝于世的大灾大难降临之前,这一切就促使我渐渐地懂得不再为这个世界浪费感情。直到40岁,我一直都在贫困与幸运、明智与迷惘之间浮沉,沽染了不少恶习,可是心地没有任何劣性;我盲目地生活,缺乏经我的理性规定的原则;我忽略了自己的义务,却不是因为轻视而总是缺乏很好的认识。
《晚年的反省》
我完全弃绝社交界,对幽静产生浓厚兴趣,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打那时起,这种离群索居的兴趣就一直有增无减。我从事的工作只有在绝对的隐居中才能进行。它需要长时间的、宁静的默思,这是社交界的喧扰所不允许的。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采取另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我发现它是那么令人惬意。于是,我在中断了一个时间之后,又满心欢喜地重拾了这种方式。而且,只要有可能,我就把自己囿于这种方式之中。后来,当人们逼迫我不得不离群索居时,我发现,他们为了使我变得可怜巴巴而将我隔离起来,结果比我自己还要好地成全了我的希求。
《晚年的反省》
我还承认,我并不总是如愿地克服那些曾使我不知所措,而我们的哲学家又反复给我唠叨的困难。但是,我下决心要在人类智慧几乎不可企及的事情上作出决断。由于我在各方面遇到了解不透的隐秘和解决不了的异议,我便把感情运用于每一个问题,它似乎是最直接、最可靠的东西。我没有停留在那些我无法解决的异议上,它们与对立体系中其他异议争执不下。在这些事情上,武断的口气只适用于江湖骗子;但是人要有自己的主见,要有建立在深思熟虑之上的主见,这显然十分重要。倘若这样,我们犯错误,那么,除非是不公正,我们是不会因此受到惩罚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罪过。这就是我之所以能够泰然处之的不可动摇的原则。
《晚年的反省》
对于我大部分行动的真实的、最早的动机,我并不像我曾长期认为的那么清楚。我知道,也感觉得出,行善是人类之心所能领略到的最真实的幸福。但很久以来,对这种幸福,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了。在像我这般可悲的命运中,谁能够指望有所选择、有所收效地去施行一次真正的善举呢?最叫那些左右我命运的人费心的是:让一切都对我蒙上一层虚假的、骗人的外表。我知道,任何一个行善的动机都不过是别人向我抛出的诱饵,以引诱我落人陷阱,使我不得脱身。我明白,今后于我惟一可行的善举,就是什么都不做,免得不自觉地、盲目地去干坏事。
《善行的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