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晚年虽然病魔缠身,但是他依然为科学研究和实业发展而到处奔波。长期积劳成疾,终于把他的身体压垮了。
1896年10月,他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不得不到巴黎去医治和疗养。他一躺在病床上,就像童年时代一样,整天冥思苦想,思索宇宙、人生和自身的意义。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当他想到自己的时候,再不是把思路引向未来,而是把思路拉回到过去。这好比临场答卷的考生,刚进考场时,是在一张空白的卷纸上填写答案。在人生这场考试中,这相当于青少年时期,等到把全部试题都答完了,原来空白卷纸也差不多都写满了,这时考生该做的事就是检查、核准答案,发现有重大纰漏,立即补充和纠正。这在人生之旅中,相当于垂暮时期。此刻的阿尔弗雷德正是处于人生的晚期,他在检查自己的人生答卷,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看看是否符合自己确立的做人准则和道德规范。
回顾过去,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有抓紧时间向世人表明自己真正的性格和形象,表明他一生奋斗的真正动机和愿望,表明他在生活中所遭遇的挫折和创伤。这些挫折和创伤使他那颗隐隐作痛的善良心灵,不得不裹上一层世俗通用的保护膜。于是,世人也就看不清这个灵魂圣洁的伟人的真实面目。
现在,在健康状况急剧恶化时,他预感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抓紧时间向世人展示他真实的形象和心灵。
早在青年时代,他就确定了为人类造福的人生目标。他在自己一生的实践中都力求实现这个目标。不过,他十分担心自己实践的动机可能被人们遗忘和歪曲。比如,他担心世人会把他的名字同军火商人联系在一起,误认为他孜孜以求地发明火药和兴办火药产业,为的是牟取暴利。看来为了向世人展示他的真实形象和行为动机,关键在于他如何处理积聚的大量财产,而这又取决于他的遗嘱。
问题是在他的遗嘱中如何体现他为人类造福的初衷,也就是说,怎么处理他身后遗留的巨大财产,使之有益于人类福利事业。对这个问题,他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
第一步是确定遗产分给谁的问题。基于他一贯的“平民主义者”思想,他认为:“大量的遗产,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一件祸害。凡拥有财产的青年,他们的前途注定是要毁坏的。”因此,他不打算把遗产分给亲友,而全部作为奖励基金捐献给社会。
第二步是确定用这笔基金奖励谁的问题。起初,阿尔弗雷德只打算把全部奖金用来鼓励献身于基础理论研究的科学家。因为他一直认为,一些从事基础理论研究的学者不同于技术专家,他们很难从自己的研究成果中得到经济实惠,所以他想以巨款支持他们把基础理论研究工作坚持下去。
后来,他从布朗热的政治事件与安德烈的科学探险事件中,从正反两方面认识到,倡导与提高社会理性和引导与控制群众激情,对实现人类和平与进步事业的重要性。
布朗热是一位英俊潇洒的法国将军,曾出任过陆军部长,是一位道德败坏、善于投机的政治骗子。他以英俊的仪表和高超的骗术,赢得了军界和巴黎市民的普遍欢心和拥戴。1889年1月27日总统大选那天晚上,巴黎市民涌向街头,兴高采烈地高唱着对布朗热的赞歌,等待着选举的结果,巴望着作为总统候选人之一的布朗热能在竞选中获胜,入主爱丽舍宫。可是在这决定他政治命运的紧要关头,他却藏身于总统官邸附近的一家豪华宾馆,被他那心爱的贵族情妇拥抱在怀里……
这个欧洲最有智慧的民族,对于一个英俊的将军竟如此激动、如此狂热,甚至不计个人、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心甘情愿地追随他走向为盲从者所设置的陷阱和深渊。这使富于理性思维的阿尔弗雷德感到异常惊讶,他从未意识到,一个政治风云人物竟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像牧羊犬驱赶羊群那样,使紊乱的群众心理和行为形成流行的趋势;而那狂热的群众激情,一旦被政治骗子和战争狂人所利用,又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荡涤着社会理性,进而成为和平与进步事业的大敌。
安德烈是瑞典杰出的发明家和冒险家。他制造过一些气球,上面装配了牵引绳、导向绳和风帆,在美国和欧洲成功地进行多次飞行试验。后来,安德烈赴北极的科学探险活动,引起了公众的普遍兴趣和关注,在社会上产生了轰动效应。阿尔弗雷德从中受到了启发,使他找到了把群众的激情引向正道的方法。
于是,他设立奖金的基本宗旨和细则的思路明晰了:把它作为推进人类和平与进步事业的动力。具体做法是,通过奖励的办法,为群众寻找和树立社会领袖和科学精英。
前一种人是站在时代的前列,高瞻远瞩,为世界和平与人类幸福,率先垂范,艰苦奋斗,并能把群众的激情引向正道的领袖;后一种人是科学领域无私无畏的探索者,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的英雄。
1895年11月27日,阿尔弗雷德基于上述思想,在巴黎亲笔写下了他最后的遗嘱。该遗嘱的要点是:
“……我所留下的全部可变换为现金的财产,将以下列方式予以处理:这份资本将由我的执行者投资于安全的证券方面,并将构成一种基金,它的利息每年将以奖金的形式,分配给那些在前一年里曾为人类作出最大贡献的人。上述利息将被平分为5份,其分配办法如下:一份给在物理方面作出最重要发现或发明的人;一份给作出过最重要的化学发现或改进的人;一份给在生理和医学领域作出过最重要发现的人;一份给在文学方面曾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一份给曾为促进国家之间的友好、为废除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举行与促进和平会议作出过最大或最好工作的人。物理和化学奖金,将由瑞典自然科学院授予;生理或医学奖金,由在斯德哥尔摩的卡罗琳医学院授予;文学奖金,由在斯德哥尔摩的科学院授予;和平战士奖金,由挪威议会选出的一个5人委员会来授予。我明确的愿望是,在颁发这些奖金的时候,对于授奖候选人的国籍丝毫不予考虑,不管他是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只要他值得,就应该接受奖金。”
在死神一步步地向他逼近时,阿尔弗雷德急于想完成的有两件事:一件是财产的处理问题,它随着遗嘱的确立已圆满地解决了;另一件则是一般人都想象不到的,他着手写一出名为《复仇女神》的四幕剧。他要把这部剧本作为精神财富留给人间。
在他的心目中,遗作与遗嘱是同等重要的,遗嘱是对人类的鼓励,意在把群众的激情引向人类福利事业。遗作则是对人类的警告,意在提醒世人警惕与抨击亵渎人性的丑恶灵魂。
阿尔弗雷德想用戏的形式表达一个骇人听闻的主题:谋杀一个道德败坏的父亲,在道义上是正义的。
阿尔弗雷德写的戏剧的情节是由雪莱的诗剧《钦契》脱胎而来的。雪莱原作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有个老头子一生荒淫无耻,无恶不作,最后发展到对子女怀有不可理喻的恶意。他对一个女儿产生了乱伦的情欲,随着每次兽行而变本加厉。这个女儿长期以来一直无法挣脱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玷污,最终与继母、兄弟合谋,杀死了家中共同的暴君……
在阿尔弗雷德笔下,受凌辱的女儿比阿特丽丝的复仇怒火更炽烈,复仇的手段更残酷。当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老钦契被她雇用的两个帮手抓住的时候,她把两个帮手推到一旁,披头散发疯狂地高喊道:
“我——你的受害者,现在来了。你这个万恶之首,难道会以为我不折磨你,就立刻把你杀死,把你送进地狱吗?你打错算盘了。马齐奥(她的一个助手),把熔化的铅水给我拿来。我要一滴一滴地灌进你的耳朵,你的剧痛将给我带来满心的欢乐。我一生都在盼望着这个幸福时刻。你这个卑鄙的坏蛋,从我的声音里你还能听到所有的受害者都在控诉吗?”
面对着比阿特丽丝残暴的复仇行为,她雇用的两个帮手,也吓得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人们读到这个剧本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不理解,具有深沉持重的性格和对文艺作品有着很高鉴赏力的阿尔弗雷德,怎么会写出那样不堪入目的场面?而又丝毫没有怜悯和同情,他的心头怎么会郁积那么大的忌妒和仇恨?以至他坚信观众面对这种恐惧的场面不会感到厌恶和哗然。从他对剧中恶人悲惨下场所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心情,不难看出,积压在他心头的愤怒是多么沉重,多么难以忍受!因此,他在写作过程中,仇恨凝结在笔端不吐不快,完稿后又如释重负,感到精神上无比满足。
但是,人们并不理解他的苦衷,对他的剧本予以否定。这个剧本曾以胶版印刷了50本。在他去世后,亲属们觉得发表这部剧作有损于他的声誉,便把大部分剧本销毁了,据说只保留了3本。
不言而喻,阿尔弗雷德剧本的出台是他郁积在心头的怨恨情感的袒露。对这种情感的由来,人们的看法并非一致,不少人往往从阿尔弗雷德的父子关系来寻找答案,其中不免夹杂着恶意猜度和谤议。其实,这纯属庸人之见。诚然,诺贝尔父子性格不合,在维系个人名誉上也存在过分歧,但是,这些有案可稽的原因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心头积压着那么强烈的怒火?
看来只有一种解释能说明这个异乎寻常的问题,这就是在阿尔弗雷德心头的不仅仅是私愤,而主要是与他的善良天性绝对不能相容的公仇。当然,这种公仇与私愤不能截然分开。但是,公仇主要是由于社会正义感和人类丑恶行为的激烈冲突所产生的深仇大恨,它是人性觉醒的一种标志。
如果说阿尔弗雷德的遗嘱是一道神人显圣的灵光的话,那么他的遗作则是这神人灵魂依托的祥云,循着它可以发现他心灵的隐踪和情感的轨迹;如果说阿尔弗雷德的遗嘱是他外在行为动机的结晶的话,那么他的遗作则是他内在情感的升华。通过遗嘱和遗作,他把爱和憎留给了人间。
1896年12月10日,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与世长辞了。在临终前,这位发明家和实业家,终于完成了他生命最后的两项工程,把他完整的人格和形象,连同他的发明成果和巨大财富,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人类。他洁身而来,又净身而去,尽管让世人看到的不一定是个“完人”,但却是一个真实的“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