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行,和以往的任何一次出行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随王伴驾,视察民情,领略山水。带着对沈宛的思念,纳兰畅游江南水乡,在所爱之人的故乡前行,似乎处处都能感受到爱人的气息。
所以,这虽然是一次不情愿的旅行,但对纳兰来说,因为沈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也因为纳兰虽然是北方男子,却更喜江南的秦淮听橹、西泠醉酒,所以,他也玩得畅快。
在这次行程中,纳兰还给远在京城的顾贞观寄去了一封长信,在信的结尾处,他无奈地感言道:“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荼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
字里行间,无不表露出对隐退生活的向往。当日,苏轼官场失意,寄情于山水之间,虽然没有了锦衣玉食,但在精神上却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和满足。这样悠哉的生活是纳兰一直向往的。
更何况,官场上尔虞我诈,缺少真情,也让纳兰感到倦了,累了。他此番江南一行,最深的感触便是回到京城后,即便是再荣华的生活,也坚决要退出官场,从此和沈宛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有了这样的决定,接下来几日的行程,便轻松起来。一心想着回到京城就和沈宛远离红尘俗世的纳兰,此番更是难掩他对沈宛的思念之情。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四周寂静,纳兰夜不能寐。思念如影随形,令他无从躲避。他披衣起身,伏案提笔,写下了这首词,一诉异地相思之苦。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蝶恋花》
庭院结满露珠的树上,有蝉在鸣唱,轻纱如烟似雾,月色朦胧。你我默默地肩并着肩,心中的愁绪却暗自消解。朦胧月下,你笑着卷起衣袖,扑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却不经意惊起了花上双宿双栖的蝴蝶。如今想来怎不让人相思成病,日渐消瘦,伤心欲绝。
月色如此朦胧,好似轻柔的纱帐,温柔地洒落在二人身上,“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纳兰将词境的浪漫气氛推到了最高点。在这样的浪漫气氛中,二人相对无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需要说。
有的时候,只要知道彼此就在身边,能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就够了,“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纳兰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此刻要是能与沈宛依偎在月色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这句话里有两个典故,“樱桃”并非是指真的樱桃,而是比喻女子的嘴唇如樱桃般小巧红艳,此处指代恋人。孟棨的《本事诗》中提到:“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还有一处是“丁香结”,是用以比喻愁绪之郁结难解。即便是怀抱着恋人,心里也有难化解的愁绪。
但纳兰的表面依然是波澜不惊,上阕结束后,下阕便显得更为活泼一些,因为这是一首思念的词。“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心中所想之人衣袖飞舞,在院子中捕捉蝴蝶,这美好的景象却只能是存在于记忆中了。
因为恋人走远,自己只能独自看这月夜,想当日的美好,今日更觉凄凉。
随着时光的流逝,纳兰对于沈宛的感情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如果说最初的倾慕,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欣赏之情。那时至今日,纳兰已经将沈宛当做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不论身在何方,内心时时都念着她。
这厢,纳兰在如烟江南暗暗思念;那厢,沈宛在京城也饱尝相思之苦。
沈宛虽然聪慧,有着当时女子少有的才情,可她毕竟也是名女子,需要丈夫的疼爱与陪伴。纳兰远在千里之外,她孤身在京,身边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自然会觉得孤独。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
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冬。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临江仙》
沈宛是一代才女,自然也喜欢用诗词来表达情感。这首《临江仙》写出了她对纳兰情牵梦绕的感情。从词作中可以看出,沈宛此时,一心就盼望着纳兰能够早日回京和她团聚,再无其他要求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诗经》中对爱情最美的诠释,相爱的人无不想拉住对方的手,一辈子走到尽头。等到山山水水都看过的时候,身旁还有爱人,容颜老去,但笑容依旧。
巡视结束,纳兰终于如愿回家了。从江南返回京城,第一个想见到的人,自然就是沈宛。小别多日再重逢,二人自然是不愿再分开,纳兰打算将自己在江南所设想的蓝图付诸现实。
可是,还未等他休整过来,一件变故不得不令他的计划有所改变。
吴兆骞去世了。
吴兆骞本是顾贞观之友,他性情简傲,不拘礼法,得罪不少人,后来赴京赶考,被仇家陷害,在顺治十四年的一场科场案无辜遭累,遣戍宁古塔二十三年,饱尝艰辛。
在顾贞观的恳请下,纳兰通过父亲明珠的关系,将吴兆骞搭救出来。此后,吴兆骞便留在了明珠府上,当了纳兰弟弟揆叙的西席。可惜好景不长,获得自由的吴兆骞不过三年时间便因病辞世了。
这让纳兰十分悲痛,他暂且搁置了与沈宛的婚事,开始忙碌吴兆骞的丧事。
出于对好友的敬重,纳兰为吴兆骞的丧事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好不容易办完了吴兆骞的丧事,又迎来了自己的生辰。亲朋好友,官场同僚,一一来贺,纳兰虽不喜热闹,可这人情场面,他还是不得不撑下来。
然后又是新年,又一轮的忙碌。从纳兰下定决心和沈宛隐退,到这时,却完全没有实施的机会。终于将这些杂事做完,纳兰才算得以喘息。此时,他不能再一拖再拖了,必须当机立断,向父亲提出迎娶沈宛的计划。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宛为汉女,身份卑微,纵使才华卓绝,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卑贱女子罢了。而纳兰乃是名门望族,位高权重,家人们坚决不允许一个毫无背景、毫无家世的女人嫁进他们家。
更何况,纳兰为明珠最疼爱的长子,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一份光明的未来,不论是纳兰的前途还是婚姻,明珠都要选择最配得上儿子的人。眼下这个弱小的江南民女,显然不入明珠的法眼。
此番摊牌,自然是不欢而散。明珠严令禁止纳兰与沈宛来往,而纳兰则是坚决不从,一心要结为伉俪。无论威胁、咒骂、责罚,他都不肯放弃自己与沈宛来之不易的爱情。
最终,纳兰用惨烈的代价换来了父亲的点头。他终于迎娶了沈宛,但不是妻,而是妾。
因为在相府里,纳兰有一个续弦妻子官氏。而且,沈宛虽然嫁给了纳兰,但却不能入住相府。纳兰只能为她在相府之外,另安排一个别院,两个人就这样开始了小心翼翼的夫妻生活。
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可是,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反倒比不在一起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