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举之士百二十有六人”,这是纳兰参加顺天府乡试的真实记录。
5%的录取率无疑是残酷的。只是纳兰的轻松中举让我们多少忽略了不第的失意和范进式的疯狂。
依着当时的习俗,新科举子们要参加鹿鸣宴以拜考官、会同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着绿袍,踏青靴,自唐代流传下来的鹿鸣宴是多少白头童生梦寐以求的聚会。可是对于十八岁的纳兰而言,鹿鸣宴的紧要之处在于可以亲自拜会乡试的副主考——徐乾学。
不过,年轻的纳兰已不愿等到鹿鸣宴了。顺天府放榜的第三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奔赴徐乾学的府邸,登门拜谢师恩。尽管徐乾学没有教过纳兰一书一字,但是作为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他确是对纳兰有知遇之恩的“受知师”。因此,这样的造访也并不唐突。
去往徐乾学府邸的路上,纳兰的心像漂浮在海上的一叶扁舟,起伏不定。他依着别人的描述揣测着徐乾学的容貌与脾气,在心里几遍推敲不知练习了多少遍的开场白,却依旧理不出头绪。
让纳兰紧张如此的徐乾学究竟何许人也?
“二十余年朝宁上,九洲谁不仰龙门?”当时的京师,书卷气最浓的就属这徐乾学的府邸了。徐乾学与他的两位幼弟并称“昆山三徐”,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我们所熟识的查慎行、徐善、姜宸英等文士都是他的座上宾,或者甘愿充其麾下卒,可见其学问卓著。
除了文章斐然,徐乾学还是慧眼识人的伯乐。如若不是徐乾学将那份已经不予录取的落卷重新评定,与纳兰同年的韩菼不知要躲在哪个无名处独饮愁闷,何来日后风光一时的状元郎呢。
文人间的交会向来充满了戏剧性,一见如故的可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则引为知己,从此传一段高山流水话知音的美谈。否则话不投机半句多,比如王安石与司马光,纵是少年挚友也终成陌路。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儒门生三千,会不会接受一个不起眼的新科举子呢?
走进徐府的时候,纳兰才发觉手心里沁出了细细的凉汗。
其实纳兰与徐乾学并不遥远,对纳兰欣赏不已的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恰是徐乾学的三弟。因此纳兰的聪颖勤奋徐乾学早已有所耳闻,当然也知道他是尚书明珠最得意的儿子。
简单几句寒暄后,徐先生便谈及“经史原委及文体正变”,似有意要考考眼前这个举止闲雅的翩翩少年。这个问题带有太浓烈的主观色彩,有关文体变化的研究在当时百家争鸣,并没有统一的定论。
自古英雄出少年。在徐先生这样的饱学之士面前,纳兰侃侃而谈,多少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他以多年来博闻强识的积累,将往日所思所悟条分缕析,将经史发展的本末和文章变革的历史娓娓道来,言谈间流露出一派从容气度。一席话终了,连徐乾学也不得不赞叹,“老朽宿儒,有所不及。”
有师如此,夫复何求?恐怕连纳兰自己也没有想到,与徐先生的这一面之交竟定下了他们今后十四年的师生之缘。
纳兰的这位恩师在历史上向来争议颇多。他初与明相联手将索额图排挤出内阁,一时间成了明珠府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而在纳兰去逝后仅三年,徐先生一转身又与郭琇以“背公营私”弹劾明珠。结党营私与排除异己的戏码再度倾情上演。这一热一冷的落差,一捧一杀的比对,于无声中极尽讽刺。即使到现在我们也很难想象,如果纳兰在世,他将如何剥离开君臣、父子、师生间这旁杂的关系,对徐先生的进退自如做出回应。
好在,纳兰只活在当下。
当下,纳兰盛赞徐先生,将他比之为历史上令人景仰的名士,“文学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昌黎便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而洛闽则是指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程颢、程颐及朱熹三位先贤。
如果将文章与道德分开来讲,徐先生的确称得上是贤师。他引领纳兰走进他的精神圣地,将徐氏一门几代收集的经典与这个挚爱汉文化的少年共享,“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徐乾学展示给纳兰的不仅仅是汗牛充栋的书籍,更是汉文化源远流长的历史和博大精深的内涵,是千年来先贤们思想的精妙所在。
如果说纳兰是一弯游鱼,那么徐先生将指给他一条通往浩瀚海洋的通途。
初次会面,徐先生便给纳兰上了第一课,“为臣贵有勿欺之忠”。
彼时纳兰还未真正得到一官半职,一时间难以理解徐先生的用意。退而读史,看良臣将相生平事,其中有两件事让纳兰顿悟先生的良苦用心。
史书上记载,北宋寇准年十九进士及第。殿试前有人告诫寇准,太宗不喜少年,以为年少轻狂,劝他虚报几岁,寇准对此一笑置之。他说:“吾初新进,何敢欺君!”五十年后,还是童生的晏殊因神童之名参加殿试时,发现考试题目正是自己平日练习过的,于是老老实实地向皇帝禀报,“臣曾有作,乞别命题。虽易构文,不敢欺君。”那年,晏殊只有十四岁。
读到这里,纳兰深受震撼。以前他只知道北宋名相寇准和晏殊俱是年少及第,极受皇帝信任和倚重,位极人臣。仔细思量,他们仕途的顺利,除却自身的才华横溢,多少也源于这一份“不敢欺君”的坦荡和忠义。
原来,“勿欺之忠”,无关乎年龄、职位和学识。君臣有义,父子有亲,朋友有信,是那个时代的最高准则。然而现实与理想终是天壤之别,比如纳兰所处的时代。当时的清王朝西有三蕃各自为政,饷清廷之禄而思反清复明之事,此为不忠;北有罗刹国假意投诚,却眈眈虎视肥美之地,伺机卷土重来,此为不信;还有三年前被生擒的鳌拜,身受先帝托孤之命却难善终,以赫赫军功换得终身监禁,此为不义。
尚不安定的天下太需要寇准、晏殊那样的“勿欺之臣”了。
纳兰深夜掩卷而思,“勿欺”二字在纳兰心中种下了因果,侍君、亲父、待友,纳兰都保持着一颗明澈之心。
纳兰此生只欺过一人。骗他,他的职责是保护天子,是家族和他本人的荣耀;骗他,他的爱人依旧在人间,只是暂时不知所踪;骗他,他心向往之的桃化源不过残酒后的冷梦一场,建功立业方是好男儿人生正道。
这一欺,便是今生今世。
这一人,便是纳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