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的十首《忆江南》的小令,短短三百二十个字,合如一部江南组歌,分似一首首清丽的江南小调,轻吟浅唱间已是口齿噙香。
南京是康熙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当年的南京,繁华更盛京都。东吴建业,西晋建康,乃至后世宋齐梁陈,三百多年的兴衰史,在那一片迷雾中升腾出一座渐渐清晰的南京城。帝王眼中,南京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湖泽间漫起帝王之气。然而于纳兰,帝王气他已见得太多。旧时太白曾在金陵感慨,第一句便是“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那么南京,在纳兰心里是座什么样的城?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朱自清先生游南京时,曾如此作比。纳兰于金陵城也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留下了匆匆的笔墨。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鷁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忆江南》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忆江南》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忆江南》
纳兰,一半是明珠的长子、皇帝的侍卫;另一半是怡情山水的诗人。他的双重身份正如白天与黑夜一般相连。白天,他眼中的南京是建业,是旧长安,是权力的核心地;而黑夜中他舒展了神经,南京卸去金碧辉煌的装扮,哼唱着老掉牙的故事静卧于长江之滨。退去华服后,纳兰以诗人的一双眼,在梦与醒交替时,用目光摩挲着这座古老的石头城,用无声的叹息凭吊着那战气与歌声缱绻的金陵。
纳兰说的建业旧长安不是没有道理的。南京与西安分据华夏文明的南北两岸,守望着黄河与长江遥遥相对。南京与西安皆为古都,城外都环有城墙。“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首童谣说的就是南京的城墙。南京的城墙多是明代留下的。朱升一席话不仅奠定了明太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夺权策略,也使得城墙星星点点蜿蜒于大江南北。
作为明太祖钦定的首都,南京城墙的营建法式便成了全国的样板墙——只是有一个地方除外,那便是西安。
追本溯源,西安的城墙恐怕要从六千多年前的母系社会说起。经历了盛唐时期的西安,一颦一笑都散发着都城的自豪感和优越感,它的建筑、工事都成为了后代竞相模仿的范本。长安也罢,西安也罢,那不过是一个称谓;正如南京,无论叫做金陵、江宁或是建业,历史上都记载着帝王到此一游的标签——岁月的长河中谁能说自己不是过客?逗留百年与逗留一天,在时间的坐标轴上都是平等的无穷小的微分。
在这条双向延伸的时间轴上,纳兰向前看,紫盖双鷁,翠华六龙,这些数不尽的繁华绮丽晃得人眼花。昔日的南京城,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曾在这片土地上负手而踱?南唐二主李璟李煜,开国的朱元璋,下过西洋的郑和……生前多少英雄事,都化作一方矮矮的坟——天下在这头,而他们早已不知在哪一头。至于那位“亲射虎”的孙郎,那位让对手赞不绝口的孙仲谋,如今竟连一方用以凭吊的石碑都没有留下,只一处勉强觅得影子的地名,几枚似真似假的故事,顽强地在本地父老口中代代流传。
在这些遗迹面前,纳兰应该会有一声叹息吧?岁月是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它剥夺了人生的权力,剥夺了历史的真相,甚至剥夺了那些过往的痕迹。它抹去灵魂,削去生命的筋和肉,唯余一堆狰狞的白骨,随风散尽。随风而去,曾几何时是世间最豁达的情怀。所谓豁达,也只是执著无果后的放弃。其实放弃又何尝不是解脱?当不能拥有的时候,放弃也许是唯一不让自己痛苦的方式吧。
然而,聪明如斯,执著如斯,哪一代的帝王不期望着永生呢?那些千秋万代的颂歌依旧在纳兰耳边此起彼伏地高唱着。纳兰望向身边那位千古一帝,高处之寒时时激灵着他的脊背。他望向脚下的南京城,雄壮也好,瑰丽也罢,美好的景色掩盖不了朝堂上下争斗的险恶,那些热闹的场面终究也遮蔽不住帝王家的无情。
可纳兰,就算年轻的理想已冷却,他能逃向哪里呢?
高处的漩涡中有他的至亲至爱,有他少年时的理想与信仰。这些人世间最平凡、最真挚的情感此时竟像无形的紧箍,让他挣脱不得。偶然也有一些时候,他可作醉客,可唱吴歌,却难像李太白谪仙般逍遥于尘世之外,长剑斗酒傍身,似白云悠悠于天地间。
而望向时间轴的另一端,前路是纳兰看不清的一团迷雾,不能被任何一个历史的模型所预测。站在三百多年前的某一点,纳兰或许难以想象后来人的路,但隔江传来的《后庭花》却也触动着他的神经。
昔日,陈后主携七尺青丝的张丽华于结绮阁赋诗《玉树后庭花》: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伴着这一曲终了,南朝陈国也奢华落幕。
只是若干年后的这个夜晚,秦淮两岸的桨声灯影,和着南京城氤氲的水汽,再次拨弄起纳兰心底的兴亡叹。